重六没有租马,因为他不大会骑马,但是他找到了经常往来山上山下收购道士道姑们种植的蔬菜的李大富,给了几个钱便坐着他的驴车出了城。
如今已过了春分,刚来时那种万物萧条的冬日气味已经逐渐被微醺的和暖香味浸染。汴河边那一排柳树随着温柔的风款拜碧条,柳絮如晴雪在空中打着旋,在地上团成白绵绵的云。道路旁的野花不论二月兰、地丁、车轴草还是迎春都洋洋洒洒地开着,繁星般倾洒在如烟的草丛中。
重六迎着风闭上眼睛,便感觉那淡淡的花香簇着春日大地蒸腾的生机徐徐袭来。他最爱春日,那熬了一个冬天的凄寒风雪后终究迎来的曙光,仿佛就算是再不幸的生活也能看到点希望。
大路上车马拥挤,全都是赶上山去看师公戏和传度大典的人。李大富赶着车走走停停,便跟重六闲聊起来,“你也是告了假上山看热闹的?”
重六也懒得把缘由说得太清楚,于是附和道,“是啊。”
“你见过这柒曜真人没有?”
“我来天梁这才多少时间,还没那个福气。”
“我倒是见过一次。去年中元节时候祭祀,观离真人身体不适没法主持大典,就是柒曜真人主持的。真是没想到,一个修为那么高深的神仙竟然那么年轻,我估摸着也就二十出头,搞不好跟你差不多大。”
重六挑起眉毛,“他也可能只是驻颜有术?赶明儿应该让石榴街的姑娘们去请教一下护肤心得啊。”
“哎呦可不敢乱说,你也不怕遭天谴啊!”
“我一个小跑堂,老天爷才懒得管我说了什么呢。”重六嗤笑着,把怀里的油纸包打开,拿起葱油胡饼咬了一口。
进了山也是一派沸沸扬扬,原本清净出世的山林硬生生被喧腾的人声拉入凡尘。显然柒耀真人的地位在如今的三大修派中是数一数二的,光是居士团就已经看到了至少三波人马,拉着横幅举着幢幡华盖,鲜花贡品用好几辆马车拉着上山去。重六听到那些少年少女们兴奋地谈论着真人几个月前去白鹭关军营驱鬼的英雄事迹,痴迷的赞叹声尖叫声此起彼伏……重六于是暗叹这柒耀真人在方士界混得可真是风生水起。
被这么多人喜欢和崇拜,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重六虽不愿承认,但到底是有些羡慕的。
车马走到半山腰的地方重六便跳了下来,避了人群寻了条小路往今天大概十分冷清的玉贞观行去。
经过一片竹林,便是玉贞观的南门了。那扇朱漆小门紧闭着,在一片翡翠竹子间分外显眼。
重六在门外的白墙旁边蹲了一会儿,拿出掌柜的信来,看着那写在信封上的几枚风雅飘逸的小楷。
“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重六轻声读着那两行字,翻了翻正反面,没看见落款,也没看见收信人。就这么没头没尾的两句诗,带着一股子幽怨的不祥。
这也不是情诗啊?
重六正纳闷间,忽然听到门扉响动。他连忙站起身,正好迎上那被打开的朱漆门后一双温婉的眼睛。
一名头披素巾身穿青纱裙的女冠从门里出来,先往四下里望了望,确认没有他人后才再次将目光落在重六身上。重六赶紧弯了弯腰,问道,“仙姑,请问您的道名是太曦吗?”
女冠对他行了个拱手礼,“正是贫道,小兄弟可是来自槐安客栈?”
重六赶紧双手将信奉上,“这是我们掌柜让我交给仙姑的。”
女冠接过那封信,眉间凝重之色愈甚,仿佛半是希望看见这封信,半是极力想要隐藏的不安和……恐惧。甚至在拆信的时候,手也在不甚明显地颤抖着。
为什么她看到掌柜的信会害怕?
见女冠久久不作声,重六只好问道,“掌柜说,您有东西要让我带回去?”
“啊,是的……”她仿佛突然从那种被恐慌摄住的出神状态中清醒过来,从袖中拿出一样用手绢包起来的东西。
原本重六以为会是什么簪子啊、玉佩啊、刺绣啊这一类常见定情信物,却万万没想到她将帕子打开后,看到的是一块用红丝线缠绕起来的黑乎乎的东西,大约有鸡蛋那么大,油亮亮的,仿佛还有一圈圈起伏的环状纹理。
重六再仔细一看,鸡皮疙瘩立刻起了一身。
那黑乎乎的东西,竟是一枚硕大无比的蚕蛹!
重六不是没有见过蚕蛹,但是这么大的……简直是怪物。且那肉质的油亮的外壳上随着观察角度的改变,隐约流转着一种古怪而混沌的色彩,有些像是紫色,又有点像是绿色,仿佛是活的一般。
这么大的蚕虫要是变成蛾子……那得多大一只?
“用手拿的时候,一定要捏着红丝线缠住的部分,或者用布包起来,不要让皮肤接触到它。”她说着,又将手帕包起来,递给重六,“告诉你们掌柜,今晚子时我会带着我师父准时到那里。”
师父?
怎么还有她师父的事儿?
重六看着那手绢包,根本不敢动手去接。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那玩意儿……是活的还是死的?”
见他胆怯,太曦轻笑几声,眉目间也柔和了些,“怎么,你们掌柜没有告诉你要拿回去的是什么吗?”
“……没有……”
“是死的还是活的,有时候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的问题。”仙姑高深莫测地说道,“只要你不要直接接触它,是不会有事的。放心。”
重六只好伸手接过那古怪的蚕蛹。隔着一层布料,他还是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令人不适的温度,恍惚似乎还有点蠕动的错觉。
现在重六彻底相信掌柜跟这位仙姑肯定不是偷情的关系了……绝对不会有人送这么恶心的定情信物。
重六辞别了太曦,双手捧着那鬼东西开始往下山的路上走。那小心翼翼的感觉,就仿佛他捧着的是什么易燃易爆的危险物品。
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微风穿林打叶,送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和锣鼓丝竹声遥遥传来,传度法会已经开始了。下山的路上人渐渐少了,大约都已经在山顶看法会了。重六避开大路,从一条比较僻静的捷径下山,一路踢着路边的石子吹着口哨,渐渐也忘记了身上带了个什么古怪的东西。
忽然间,他的脚步顿住了。
前方有人影穿梭在林木间,藕色衣衫,看着十分眼熟。
那不是徐寒柯吗?
重六心中暗骂,不是都告诉他们了今天不要出门,这人怎么还是跑出来了?而且他那个副官柳盛呢?为什么只有他一人?
重六皱眉,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看去。徐寒柯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
他的身体微微向后仰,右手却直直地伸在前面,姿势有点僵硬。
就仿佛……在被人拉着走似的。
可是分明没有人拉着他那只张开的手啊?
“徐官人!”重六喊了一句。
这么近的距离,按理说徐寒柯应该能听到他的喊叫才对,但是他没有回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