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年男子扯着比唢呐还聒噪的嗓门在死命怒吼,右手无名指上的假翡翠比绿灯还绿,叼在嘴里的烟一上一下,辛辣的呛味萦绕着整个车厢。
盛玉宸却连鸟都未鸟,他单手把持着方向盘,右手利落地切换排挡,车轮一歪,不偏不倚地停进车框内。
“不是,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眼睛瞎?我说了,肩膀必须要和外面的立柱对齐,才能动方向!”
副驾驶座的男人大约五十岁,啤酒肚宽过素白猪,头毛稀过马尾巴。洗得发旧的工服上标着的‘驾校’两字,都被起球的毛衣撑得鼓了起来。
他气到舌头都打结,鼻腔里哼出的声响像猪叫。
盛玉宸侧过头,眼神轻飘飘地打量过男人后,露出意兴阑珊的样子。
“你说话了吗?我还以为是小猪佩奇在哼哼。”
男人暴跳如雷,伸出九阴爪就要刮盛玉宸。盛玉宸抬腕切档,脚掌注足了劲儿往死里踩。
“嘭!”老旧的桑塔纳发出卡顿的齿轮声,车子在颤晃中越过泥坑,男人被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加速,半身撞在门边,手臂顿骂,九阴爪变泡椒凤爪。
“你他......”
男人仿佛坐在摆渡轮上,啤酒肚拽不起重心,人都快从椅子上掉下去。
“....呼!”
仪表盘上的灯全然熄灭,钥匙晃里晃荡地挂在孔里,车门被一股火气狠狠摔上。
盛玉宸单手插袋,站在车外,他扭头隔着玻璃窗看向男人,比了个不雅的手势。
趁着男人怒不可遏,外形愈发逼近佩奇时,他还不忘添把柴火,朝人努努下巴,问候一句,智商脱靶。
“你站住!——”
任凭背后何等火冒三丈,撕心裂肺,盛玉宸概不回头。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脚下生风,一眨眼就钻进了地铁站。
地铁站里破旧潮湿,正逢下班高峰,人群里更是摩肩接踵。
盛玉宸才踏入,心下就后悔起来。他转头要出地铁站,可迎面而来的是毫不留情的雨柱。
“.......”
天气预报再一次天气乱报。盛玉宸摸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等待人数之多足以让他睡上两觉。
“回来的时候,去菜场买条鲑鱼回来,我要做松子鲑鱼。”
信息猝然跳出,覆在打车软件的上半栏,像是病毒广告,日日夜夜无处不在。
“.....吃吃吃!让鱼刺扎死算了!”
盛玉宸恶狠狠地咒骂,雨水噼里啪啦地掉在屏幕上,他将手机烦躁地往身上一抹,雨水顿时粘在身上。
“进不进站啊?堵在这里干什么啊?没看见那么多人啊?”
盛玉宸感觉后背正被人用手肘推搡着,小腿有些踉跄,差点被人踩着脚后跟。
前后周围水泄不通,都等不到他回怼,就被迫顺着人潮挤进了站。
狭隘又闷热的地铁车厢里挤满了人, 扶手承载着重量,发出吱呀的摇摆声。盛玉宸被挤得快没落脚处,手机在挤压中险些掉落。
“.....不好意思啊。”袖子上莫名其妙地化了一滩水,水冰冷冷的,直接浸入皮肤里。盛玉宸倏忽抽开手,紧接着又被一记野蛮的刹车拉回了重心。
大大小小的雨伞撑在脚下,互相碰撞,雨水积累成川,甚至滴到盛玉宸的鞋面上。
盛玉宸抬头,看见周遭低头刷着手机的人,迅速在屏幕上移动手指的人、或是贴着手机在回应老板的发号施令。
他们分别占据一隅,几乎并不抬头,他们也几乎要和车厢的颜色融为一体。他们随着一开一合的车厢门晃动,只在站停后,挪动傀儡身姿。
而今天他盛玉宸也是其中之一,和他们一样灰黑。甚至往后每一天,他都会和他们一样。
吊环外裹着的塑胶都快拧成麻花状,盛玉宸被迫在推搡中摇晃,他的心也跟着一起跌宕,以至于他都快听不见广播报站的声音。
“东林深路到了——”
红灯猝然一亮,携着缓缓的女声,门终于被打开。
盛玉宸蓦然抬头,在恍神中挤身走出去。
.盛玉宸家
这是柏秋池第五次抬腕看表。
窗外暴风骤雨,雨势汹汹,似有冲破云层的架势。
他点开手机,屏幕上并无消息提示。指腹在某个名字上反复流连,他再一次按下,结果盲音冗长,始终无人接听。
柏秋池竟然开始坐不住,他撑着沙发站了起来,捏着手机的手竟有些白。
时钟一圈圈地走,都快临近八点。柏秋池走到门口,忽而猛然转头,他一下拉开门把手,扑面而来一条活鱼,鱼冲出塑料袋,尾巴狠甩过柏秋池的脸。
“......什么.......”
“哈哈哈哈哈!去吧!鲑鱼精!”
盛玉宸伸直手臂,半扎马步,大喝一声后眉头一松,哈哈大笑起来。
“......”
盛玉宸朝柏秋池走去,他身形晃荡,就在要擦肩的瞬间,跌进了柏秋池的怀里。
柏秋池恰好接住了他,盛玉宸的脸枕着柏秋池的肩,他半阖着眼睛,脸色涨红。
柏秋池顺手摸过盛玉宸的背,心里顿时一惊。他侧过脸,低斥着:“盛玉宸,你淋雨了?”
盛玉宸揪紧柏秋池的衣服,他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嘴里呢喃道:“......我.....我又不是大头娃娃,不带伞也不怕.........”
盛玉宸大着舌头,酒膈偶尔一并带出。他呼出的酒气飘过柏秋池的耳根,漂红了皮肉。
柏秋池想都没想就捉住盛玉宸的双手,迅速拦到自己颈后,他火速蹲下,扣住盛玉宸,即刻背了起来。
“哎哟喂......”
后背刚一触到被面,盛玉宸即刻蜷缩,他本能地贴向枕头,脸在冷白的被面下显得愈发红。
床蓦地凹陷,柏秋池单手撑在床上,将盛玉宸圈在范围内。
“盛玉宸,起来去洗澡。你发烧了。”
柏秋池凑近盛玉宸,伸手覆上他的额头,脸色顿时冷然。
“......柏秋秋,你把老子的东西还给老子。”
盛玉宸烦躁地拂开柏秋池的手,他抬腿踹向柏秋池,却被柏秋池抓住了脚踝。
“那已经是我的了。”
“啪!”地一声,柏秋池的脸一下偏了过去。这巴掌甩得不轻,导致额前的头发都落了下来。
“......二皮脸!”
盛玉宸怒指着柏秋池,眼底都因酒醺和烧热而红。他微张着嘴,艰难而愤慨地蹦出这三个字。
“唔......”
盛玉宸一下瞠目,只来得及发出半个音,嘴唇就被堵住了。呼吸非但没有冷却,反倒愈加炽热。
他们接吻了。
第35章
盛玉宸感觉眼前昏天暗地,眼皮半阖,粘腻地耷拉着,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脸颊滚烫,呼出的气全喷在对面。
他的手很不安,一下拱起扯住床单,一下又抬起向空中乱抓。
“......”盛玉宸终于喘过气来,他突地睁开眼,好半晌都痴愣愣的。
“换身衣服,我带你去医院。”
额上被覆上了一只手,掌心游走几下后才垂下。
盛玉宸仍然不动,但下一秒,他就惊呼着被抱了起来。
“.....柏秋秋你干嘛!”
盛玉宸猛地抓紧胸前的纽扣,惊慌着要往后退。
“柏秋秋!”
异常的热温在剥削盛玉宸的体力,他头晕脑胀,轻轻松松地就被柏秋池拽了脚踝。
“想玩湿身诱惑啊?改天吧。”
柏秋池盯紧盛玉宸的眼睛,发现眼角隐约有水,他下意识地用手指骨节蹭过。
盛玉宸睫毛一颤,竟都忘了回怼。
一件干衣服被甩在肚子上,盛玉宸低声咒骂,他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下,纽扣刚被解开两粒,他顿时瞪眼怒斥。
“你转过去!”
“我又不是没见过。”
“你放屁!王八念经,麻瓜发情!”
盛玉宸似乎醒了酒,接口令开始像窗外紧追不舍的雨滴。柏秋池白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
盛玉宸火速低头,解扣的手竟都微微颤,湿衣服粘在身上并不好褪。他越心急,手就越笨,嘴里叽里呱啦,没完没了。
“脱不下来,我帮你啊。”
柏秋池双手环胸,他稍稍偏头,结果就被尖锐的怒骂扇了回来。
“你爸爸我不需要帮忙,儿子。”
盛玉宸咬牙切齿,他扯过刚才一起丢过来的毛巾,胡乱地擦了一遍后,就火急火燎地将衣服往身上套。
“诶呦我靠.....正面去哪儿了?
盛玉宸的声音像是闷在衣服里,柏秋池瞥过头,就发现盛玉宸的脑袋正在衣服里迷茫地兜转,半天都找到出口。
“........”
“你别碰我.......!”
盛玉宸终于探出头来,他大口匀上一口气后,还顾不上乱成杂草的头毛,先将矛头指向柏秋池。
“衣服都不会穿,都不如隔壁阿婆家的孙子。”
柏秋池半蹲在盛玉宸面前,眼底嘲讽不减。盛玉宸腾然站起,拳头还没来得及挥,就被柏秋池握住了手。
“别闹了。”
柏秋池敛起调笑的表情,脸色稍冷,他强拽起盛玉宸就往外拖,盛玉宸死命乱踹,还是没能挣脱。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盛玉宸就像被家长强塞进幼稚园的小屁孩,一路耍赖撒泼,又踢又叫,等到了急诊门口才被医生的数个白眼堵住了嗓子眼。
“白细胞高,有炎症,去挂水吧。”
“你还喝酒了?一瓶不够,想挂三瓶是吧?”
医生拧开笔帽,手腕转动迅速,笔尖落下一行又一行。
“喝酒怎么了?发烧喝酒又不会死,吃抗生素再喝酒倒是会死。”
盛玉宸翘着二郎腿坐在板凳上,明明还没退烧,脸色仍旧烧红,但不可一世的姿态倒是完全不受影响,照样正常发挥。
柏秋池本紧贴在他旁边,听了这话竟默默地退了两步,离得远些。
似乎生怕弱智会传染。
笔尖一顿,继而被猛拍在桌上,震出些墨汁溅到病历本上。
“你哪里查来的?”
医生眯了眯眼,打量了盛玉宸一番。
“百度啊。”
“你下次再用百度看病,就不用来我这儿了。还不如直接去莆田医院花个几万睡觉吧。”
“什么意思啊?”
“医生,不好意思,单子开好了吗?我们去挂水。”
柏秋池终于挺身而出,他微微附身,很是礼貌,声音平稳又舒服。
“开好了,先去一楼缴费再上二楼打吊瓶。”
医生换了副口气同柏秋池讲话,他拿起笔帽重新拧回去,然后再别回胸口。
柏秋池收起病历卡,自然地牵过盛玉宸手。盛玉宸晕乎乎的,敏锐度骤减,他只当是借着柏秋池的劲儿站起来。
“你在这儿坐着,我去缴费。”两手牵贴着不足六七分钟,就分开了。
盛玉宸斜靠在沙发椅上,眼见柏秋池拿着一堆单据离开,他突然咬紧了下唇。
“嘶......”盛玉宸倒吸一口气,感觉下唇微刺红肿的感觉。脑子里残存的羞耻激醒了神经,盛玉宸没能克制住哀叫,同时一拳砸向硬邦邦的椅把手。
柏秋池这个老麻瓜玷污了他。
盛玉宸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身子骨软塌,仿佛遭受了重击,奄奄一息。
“盛玉宸。”
“盛唢呐。”
脸颊被扯起皮,还带着股儿酸疼。盛玉宸刚要发作,一瓶刚被拧开的矿泉水已经送到他嘴边。
盛玉宸看了柏秋池一眼,努努嘴示意他看自己刚被扎进一针的手背,心里刚刚腹诽过的那些,被一针扎灭。
柏秋池挨着他坐下,盛玉宸碰碰他说:“再给我喝一口。”
柏秋池捏了下瓶口,盛玉宸又蹩眉催促。
“我怎么觉着我像你的助理呢?”
盛玉宸就着柏秋池的手迅速地灌了两口水,干燥的喉底立刻得到浸润。他满足地喟叹。
“可不嘛,秋崽。”
“阿呀!别动别动!”
盛玉宸嚣张不过两秒,就立刻认怂,他单脚跳起,点滴管缠住手腕差点拔起吊针。
柏秋池眼疾手快拉住他,死按住他的肩,揿在椅子上。
“你是不是有多动症啊?”
“你才有多动症!你是猴子!”
盛玉宸被护士怒斥音量过大,影响其他病人不下三次之后,他终于有了一丝丝自觉,强压着嗓子回骂柏秋池。
“那你亲猴子,你是恋猴吗?”
“.......”盛玉宸一副要被活生生噎死的表情,脸红过关公,却没个地洞。
柏秋池脱下自己的外套倾身给盛玉宸盖上,随即掏出手机不咸不淡地说:“眯一会吧,你也不嫌累。”
“柏秋秋!”
柏秋池的耳朵在盛玉宸河东狮吼的刹那,就被耳机堵住了。他不明所以地耸肩,露出疑问。
正所谓敌方毫发未伤,我方遍体鳞伤。
盛玉宸在郁郁寡欢和怒火中烧里反复横跳,眼皮倒是越来越重,手指微点几下后,脖子一歪,枕在了柏秋池的肩上。
柏秋池刷着手机的指腹骤然一顿,屏幕瞬暗。滚烫的热气混着逐渐平稳的呼吸蹭在柏秋池的颈肩。
盛玉宸的下唇隐隐发红,被水浸过后显得愈肿。
“......别动,柏秋秋。”
盛玉宸闭着眼不满地嘀咕,他抬起脸,但又很快再次枕下。
只是这次是枕进了柏秋池的怀里。
“不动了,睡吧。”
第36章
盛玉宸没怎么见过他爸,他时常怀疑他爸是鬼,没心没肺,没头没脚。一年飘进家门槛一次,像是来过清明节的。
他爸在外头拈花惹草,花多到都够撺成花展。他妈倒是女强人,一人扛事,一人占势。自然而然地,他妈也挤不出时间陪他。盛玉宸是在严重缺爱的环境中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