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钧天提了大袋烘干海苔塞后备箱, 阳光烫得车屁股滚热, 他琢磨:“这后头温度太高, 烤久了怕是会失去口感, 要不放后座吧?”
陶勇摆手:“后座要坐俩人。”
“两个人也能装得下吧?”
“嗐, 你不知道。”陶勇说, “钟冉有上车睡觉的习惯,有时得霸占大半张椅子, 卫舜给我交待又交待, 后座不能放东西。”
“那放哪里啊?”
“副驾呗,”陶勇耸肩, “副驾铁定不会坐人,他俩肯定窝一块儿去了。”
俞钧天抻脖子四处望望:“那他们人呢?”
陶勇努嘴:“往上头去了, 钟冉说临走前再看看海。”
清晨的海不似昨夜晦暗,远海静,能映照天际, 养殖紫菜的毛竹错落序排,像数百根凋了叶的芦苇杆,长长短短扎海生根。
钟冉长发未束,迎风吹出乌黑瀑布:“我刚捞上来的时候,其实有知觉的。”
卫舜偏头看她, 钟冉眺望渔船:“当时, 我好像被包裹在一片水域中,就像…胎儿在羊水里,能动能呼吸, 然后我就被推上了沙滩。”
她转头看他:“是不是很神奇?”
卫舜微笑:“你本来就是个奇迹。”
钟冉仰望天空:“我听说泉州多尊奉关帝爷,但这边供奉陵娘娘,你知道陵娘娘是什么吗?”
“不知道。”
冷风吹来,钟冉搓搓胳膊:“西海中近列姑射山,有陵鱼,人面人手鱼身,见则风涛起。”
她嘴角微裂,露出小虎牙,“海边供奉人鱼,奇怪也不奇怪。”
卫舜点头:“确实能理解。”
他脱下衬衣外套给钟冉披上,钟冉垂眼:“谢谢。你信这世上有人鱼吗?”
“你信?”
“信,”钟冉颔首,“因为我似乎看到了,一条红尾巴鱼。”
卫舜了然:“所以你这些天总傍晚来散步,是为了探究这个?”
钟冉抿唇笑:“你想多了,我那是真吃多了,想消消食。”她深吸一阵海风,“有没有也无所谓,这世界本来就很神奇。”
稀落几艘渔船斑驳在蔚蓝海面,黑黄陈旧的木色,似天际洇入水中的墨渍,逐渐分散。
卫舜缓缓合眼,深呼吸:“是啊,这世界,真的很神奇。”
引擎轰隆隆发动,俞钧天抓紧时间喊几句常来玩的客套话,就被他妈拎耳朵训斥去上学。
陶勇绕崖边盘桓:“这地方挺闲适的,等我老了,往这边买栋房子养老,嘿嘿~”
卫舜笑道:“等台风来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别说台风,这海边的蚊子又毒又多,昨晚我被咬了好些包。”
陶勇晃脑袋:“那是你肉太嫩,像我一样皮糙肉厚,那蚊子叮都叮不进来。”
陶勇还待说话,卫舜冲后视镜里的他作“嘘”声,陶勇压嗓门:“睡着了?”
钟冉头抵前座靠背,眼睛勉强睁缝,正是天人交战最酣时,连陶勇的话都没听清,更别提卫舜凑近的脸。
卫舜俯身,钟冉睫毛颤抖,薄皮底下的眼珠轻晃,欲睡不睡的模样很是可爱。
他试探性揽她肩膀,钟冉眉毛提了提,眼皮却没掀开。
卫舜低声说:“靠我身上睡吧。”
钟冉半清醒半迷糊,隐约觉得这声音舒服,想循声睁眼,但瞌睡牢牢黏她眼皮。她鼻子里轻哄一声:“…嗯…”
卫舜搂住她,盖外套掖下巴,钟冉头蹭了蹭,正蹭他颊边,又暖又痒的。卫舜偏头,双唇落她顶发。
钟冉指尖轻晃,无意落他腿上。
卫舜舒展五指,一点再一点,接近她的体温。
相互触碰的温暖,让卫舜心尖颤了颤。
他拢住钟冉的手,钟冉无意识松懈指缝,任他插.入。十指缠绕间,她嘴唇微张:“…卫舜……”
卫舜低头,钟冉仍闭眼,只是眉间颦蹙:“…卫舜…你不能死…我还活着…”
她状似呓语,卫舜却被这声喃喃攫紧了心跳。
钟冉眼角润了滴水珠,“…我会回来的…”
卫舜揩去她脸颊的湿意:“…我知道,你这次没骗我。”
钟冉渐渐停止了梦靥,十指扣紧,像萌发时的嫩芽,深深钻入土地,拥抱土壤,不断汲取养分。
皮肤相抵间,卫舜觉得他的一切,终于是回来了。
作为一条合格单身狗,陶勇的原则是绝不跟着情侣掺和,毕竟他一路有意无意瞅到的狗粮实在太多,所以一到成都,二话不说就自行跑路。
凌晨三点,天还灰着,大马路奔腾的车流少了许多。卫舜这四年常来这片转悠,倒比失去九年记忆的钟冉还要熟悉。
钟冉没睡醒,迷迷糊糊,卫舜一路牵着,两人手心都沁了汗。钟冉想蹭干,她一挣扎卫舜就攥紧:“要去哪儿?”
钟冉弯弯手指:“捏着疼。”
她眼缝掀得小,眯眼仰头,像等人来撸的猫,说话也娇娇的,勾人而不自知。
卫舜滚喉结,稍稍松手,钟冉就拿掌心蹭衣服,蹭啊蹭,像小朋友一样老实又专注。
卫舜问:“擦干了吗?”
钟冉点头,他伸来另一只手:“那就上楼睡觉,真是傻里傻气的。”
钟冉乖乖握上去,楼道挤,她走卫舜身后:“可不可以不牵啊?这段路我会走。”
“不可以。”
钟冉嘟囔:“你像个七老八十的小老头子,倔,死倔,还一根筋不让商量。”
卫舜转身撅她嘴巴:“清醒了是吧?嘴皮子这么厉害,信不信我给你堵上。”
他凑近脑袋,钟冉忙撇开他的脸,轻声轻气:“我没清醒,我困着呢,我瞎说的。”
钟冉别着头,楼道里灯光昏黄,照得耳根橙红。卫舜说话,热气喷她手心:“冉冉,我确实不小了,我今年三十了。”
钟冉眨眨眼,正脸对他:“你都这么大了啊?”
卫舜笑着弹她额头:“你以为呢?你也不小了,快二十七了你知道吗?”
钟冉别别扭扭地计算年龄:“…可…我觉得我才十八。”
卫舜牵紧她的手,继续上楼:“如果真回到十八那年,我想重新认识你。”
“我们那么早就认识了吗?”
“嗯,”卫舜说,“但不是很愉快,那一直是我心里一根刺,拔不出来,这些年越想越觉得后悔。”
他走前方,背影有些单薄,落钟冉眼中竟读出了些许沧桑。钟冉手指松松紧紧,回应他:“我要是真跟你在一起了,那说明我是不介意的,你不用放心上。”
卫舜回头,灯光勾勒笑脸轮廓:“我知道,你向来都很体贴人。”
屋内虽常年无人,但卫舜悉心地拿塑料布盖严家具,如今扯掉遮盖,家具还算干净。两人在楼道一通长谈,钟冉倒不困了,打起十二分精神做起了家务。
卫舜站凳子上擦灯泡,钟冉扶凳腿:“你以前也住这里吗?”
卫舜扬着头:“没有,我们以前住沣木。”
钟冉哦哦几声,又问:“可我总觉得你对这里很熟,我以为我们是住这儿的。”
卫舜动作停顿:“嗯…你失踪那些天,我常来这儿,这儿有你的相册,还有很多属于你的东西。起先看着难过,后来…不看更难过,我怕有一日,我会忘记往事,那这世上,就没人记得你了。”
他越说声音越沉,最后喃喃细语,钟冉听不完整,但隐约能感受他的心情:“卫舜。”
“嗯?”
“你是不是…”她抿唇,许久才说下半句,“特别想我?”
卫舜抖抖抹布,递给她,钟冉拎住一角,他却没放手:“你说的对,我很想你,特别想。”
钟冉怔怔与他对望,卫舜垂眼,神色温和平静,眼底却隐藏了滔天情绪。
钟冉抽走抹布,有点手足无措:“哦、哦…那我先去洗抹布了。”
卫舜忙上忙下,浑身汗水淋漓,忙完就进了浴室。钟冉倚沙发上,原也打算洗澡,哪知困意席卷,不等卫舜出来,自己先陷入了浅眠。
卫舜喊几声没人应,裹了浴巾推门,钟冉蜷胳膊蜷腿,在沙发窝成一团。
卫舜无奈到:“你这四年,不知是没睡够,还是睡晕了脑袋。”他摩.挲钟冉鬓发,轻笑,“也好,能睡着是福气,比以前好。”
卫舜俯身,发梢凝的水珠垂坠,滚落到钟冉额角。
钟冉眼皮动了动,卫舜直腰捞来衣服。刚解浴巾,就听钟冉“呀”一声,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不在里头换衣服?!”
卫舜转头,钟冉拼命挤眼缝,右手牢牢捂脸,唇角撇得老下。
卫舜慢条斯理地穿裤子:“我衣服忘拿了,本打算让你送来,哪知你睡仙附体,没听到。”
钟冉裂点指缝:“你胡说!我没睡着!”
卫舜拉她手腕:“我都听见鼾声了。”
“你胡说!我睡觉不打鼾!”
她理直气壮地挺胸膛,话里振振有词,可一说完,整个人漏气似的猫腰,矮半截身子:“你快把衣服都穿了…”她偏头,“快点。”
卫舜笑意盎然,钟冉眼珠子偷偷斜来,窗台泻入朝阳,柔柔的金橙色,镀卫舜脸上熠熠生辉。
他眉眼弯出亮弧:“真好。”
钟冉愣愣问:“什么真好?”
卫舜手臂绕她后脑,抵唇边亲吻鼻尖:“真好,你还活着,真好。”
钟冉始终觉得,作为一名失忆的未婚少女,不应该和个陌生男人同居屋檐下。但对方实在比较无耻,总有借口陪她睡觉,不是说怕猫叫,就是说怕打雷。
钟冉推他:“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打雷啊?”
卫舜又黏回来:“男人也分很多种,我这种比较脆弱,受不得惊吓,吓多了会生病。”
钟冉才不信他的鬼话,拿脚踹,卫舜牢牢锢着,钟冉就揪他:“你这是脆弱的人吗?!演也演像点好吗?!”
卫舜闷她发间:“挨你身边就不脆弱了,勇猛得很。”
钟冉万般无奈,但她觉得自己并不排斥,好像曾度过了无数次相同的夜晚,只要在他怀里,总能好好睡上一觉。
她亲近他,是种本能。
卫舜也很规矩,不做越界的事,偶尔亲一亲,也十分温柔。
钟冉在他一步步引导中失去防线,卫舜再来睡,倒是不用找借口,脱了衣裤往床上一躺,钟冉就自觉爬过去。
这是个很危险的预兆,钟冉想,她迟早会任他宰割。
想到这儿,钟冉咬牙切齿。
卫舜这人忒厚脸皮,别人得寸进尺,他得寸进丈,好好睡觉就好好睡觉,这些天居然开始动手动脚,要不是她守得牢,早就被他剥光了。
钟冉把这话给他抱怨:“你能不能老实睡觉?”
卫舜转转眼珠:“我上辈子不叫柳下惠,这辈子不当苦行僧,媳妇儿在怀里,怎么能忍。”
钟冉挣开他:“那你去睡你的房间,这样就能忍咯。”
卫舜捞她过来:“那我会睡不着,”他挑眉笑,“你也会。”
钟冉在心底嚎两嗓子,委委屈屈地说:“你不要脸,我是那种人吗?”
卫舜亲亲她:“你本来就离不开我。”
卫舜过了一个多月快活日子,将见色忘友进行得十分彻底,某日晨起,他正哼着歌给钟冉下面,鸡蛋壳一敲,手机就进了信息:
「你什么时候回来?来了队老外找不到向导,正愁呢。」
卫舜擦擦手:「那没办法,再过些天吧,钟冉同意被我领回去,我就回来。」
大朱发了个无语的表情:「这辈子被钟冉栓得死死的,你没救了。」
「我乐意~」
波浪线扬得飞起,隔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舒坦,大朱回忆起四年前的卫舜,无奈到:「随你,不过年轻人,注意身体。」
卫舜退出微信,又一封信息挤入,竟是来自土登:「张玉昭要结婚了,请柬都发来了。」
卫舜手指忽顿,琢磨着怎么回复。
那次相遇后,土登和张玉昭互加微信。张玉昭表面乖巧,实际心里藏了匹野马,要不是因为有阴影,她会放任自己驰骋在青藏线。
土登就成了她好奇的途径,两人常聊,聊着聊着,土登有一日,突然给卫舜信息:“「我好像喜欢上她了。」
彼时卫舜从旅途刚回沣木,诸多事要办,便随意回复:「那就追啊。」
「唉,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走不到一块儿。」
卫舜没多问,土登也没多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如今再收微信,竟是女方的婚礼请柬,不禁让人唏嘘。
卫舜犹豫未答,土登说:「你别多想,我来是通知你一声。你不是朋友圈说找到钟冉了嘛,这件事我给她说了,她很惊喜,告诉我她马上要结婚,想请钟冉去。」
钟冉从门口探入脑袋:“面还没好呢?”
卫舜拿筷子搅面:“你想不想去参加婚礼?”
钟冉疑惑:“谁的婚礼啊?”
卫舜旋钮关火:“你救过命的人。”
张玉昭虽满是南方人的水灵劲儿,但其实家在天津。卫舜拉行李出机场,远远便望见寸头男人:“这儿!”
虽已入五月,天津仍算凉爽,土登一身牛仔短褂,白色里衬,打扮虽年轻,到底藏不了日照过度的衰老,眼角纹路放射性绽开。
卫舜停脚步等钟冉,钟冉小媳妇上门般扭捏,悄悄附他耳边问:“他是新郎吗?”
卫舜摇头:“他不是,他是新娘的朋友,也是我朋友。”
钟冉牵上他的手:“我还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你别跟别人玩,把我忘了。”
卫舜忍俊不禁:“怎么可能,我要是把你弄丢了,新娘子会把我大卸八块。”
土登上前:“呦,好久不见啊,还认识我吗?”
卫舜摁他肩膀,摇摇头,土登瞥他一眼,眼珠转回钟冉:“你…不记得我了?”
钟冉摇头:“不记得了。”
土登不知该接什么话,哈哈打起马虎眼:“哦,没事儿,咱先住下,明天才参加婚礼。”
结婚是人生大事,张玉昭凌晨就起床梳妆,大堆亲朋蜂蛹一堂,闹哄哄好一阵才开车去宴席。
与她相比,钟冉可悠闲多了,九点睁眼爬起,卫舜一胳膊又把她搂回去:“不用这么早起。”
“可是要参加婚礼呀。”
卫舜鼻音齉齉:“嗯…新娘子才要忙活,你就是去吃个饭,激动什么?”他半睁眼,“等你做新娘,再早起。”
钟冉满脸通红:“做新娘我也不要早起…”
“嗯,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