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来多熟练地将羊排改刀, 一股脑倒进热气升腾的锅里, 又随手拈了点葱姜洒入。高压锅蒸出雾白水汽, 渐渐染了丝羊肉膻,闻得人食指大动。
嘎嘎早早守桌边等着, 待满锅羊肉端来,他赶紧伸筷往锅里捞, 钱来多打掉他的手:“诶诶诶, 咋会事儿?平时尽挑些边角旮旯的记, 给你说的正事儿总不记得!”
嘎嘎老实撂筷,钟冉见状夹去一块肉:“都动筷都动筷, 不讲那么多。”
桌下烧着热炭,嘴里喝着热汤,很快便吃红了脸。钟冉瞥见暗角里一个略带反光的相框,不禁侧脸去看:“诶?这照片?”
钱来多抻胳膊捞来:“哦,这个呀~卫舜你记得不?咱几个在可可西里照了很多相片。”
卫舜笑着捂眼:“噫…这玩意儿你还放框里了?那形象见不得人!”
钟冉凑近去看, 照片背景荒凉尽是土色,除了远处几座微蓝的雪山高耸入云, 便只剩茫茫大片盐碱地。
五六个头顶高低起伏的男人勾肩搭背站一处, 卫舜站大朱身边,竖大拇指比了个“棒”, 头发果真堪比枯草。
钟冉指着边角:“这个抱孩子的是钱大哥?”
“对, 当年我媳妇儿刚走,那小犊子又哭又闹的,我就开我那辆要卖的皮卡, 带他往外溜了几个月。”
“那这个呢?”她指指大朱身边看起来年纪尚小的圆脸男生,“这个好像还没成年呢?”卫舜顿了几秒:“这是多杰,那年刚十四,前任巡山队长的儿子。”
钟冉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你是不是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卫舜微笑点头:“那个是多杰给我们讲的,当时他就往地上薅了根草,说那男的叫小草,我总不能跟你说他叫小草吧?”
钟冉笑到:“你这盗别人的故事还盗别人的名字?你不怕他知道把你给薅秃了?”
卫舜静默半晌:“没事儿,多杰已经去了。”
钟冉身形微僵:“对不起啊…我不知道…”卫舜摆摆手:“都快四年了,我跟多杰不算太熟,大朱跟他比较熟。那年在樟木,他拉我喝了一晚上,硬说对不起多杰对不起队长。”
钱来多敲瓶子:“这个我知道!你电话给我讲过,说他硬把自己整成了壶,上头刚灌下头就吐。”他往塑料杯里斟白酒,“嗐,谁知道平措那小子,平时瘦嘎嘎的,居然干这缺德事儿。”
嘎嘎目光杵来,钱来多指他碗里:“没说你,你这都胖球了。”
钟冉视线挪动,落在最外沿那个穿蓝衣的矮瘦个身上。他头毛剃光胡子却未刮,点点青茬缀鼻下,棉絮脱出的瘦布棉衣冻得他脑袋坨成疙瘩。
卫舜指他:“他就是平措,原先和大朱关系不错,大朱也是轻信了他。”
钟冉见平措浓眉鼠目,忽然觉得面相学也算挺科学了。这豆大的眼裂被黑珠挤满,看人时总遮掩三分,确实让观者顿生不适。
她推还照片:“算了,吃饭吧。”
化了的积雪又在夜里冻成冰碴,直到近午时分,冰才逐渐融成脏水,渐次渗入地缝。
钱来多往坑洼里扫水,卫舜拎着俩大包:“走了啊!”钟冉也冲他挥手,钱来多指指车胎:“铁链还得上上,有些地儿还冰结呢。”
卫舜从车窗探出个“ok”手势,钥匙拧动油门,喷出灰白尾气。钱来多作势往鼻尖扇了扇,目送车身驶离夹屋的土道,嘎嘎的叫唤从里屋传出:“爸!爸!”
钱来多放倒扫帚:“咋了?不让你勺米呢吗?”
“你看!米袋里好像有虫子!红红的!”
钱来多赶紧进了屋,嘎嘎蹲旁边畏畏缩缩:“我怕虫…你来弄吧。”
爷俩一边蹲一个,钱来多瞅见莹白的米堆里似乎埋了角红色,看着十分突兀,便拿手扒拉几下,竟拽出一沓红票子。
红票子被布条绑着,缝里还夹了张字条:[记得送嘎嘎上学]。
钱来多眼里发胀,忍不住用袖口蹭了把脸,两颗咸水珠顺沾泥的脸颊滑落,模样怪是滑稽。
嘎嘎指着他挂白痕的脸蛋怪叫:“爸!你掉金豆子啦!”
钱来多又往眼睛抹几把:“卫舜他奶奶的,把钱搁米袋里,不知道这大冬天的米多难洗吗?!”
扎木小学正临上课时间,那些背书包的嘻哈乱跑,时不时捡石头互相追逐。有个卷毛小孩边叫边躲,忽然扒地往车底钻,卫舜拽脚踝将他拖了出来:“不要命了啊?不怕一车轮子碾死你?”
小孩翻身坐起,拍了拍身上灰土,伙同同伴冲他做鬼脸,卫舜懒得生气,目光只落了半秒便转回巷口。
钟冉靠在巷尾:“说说看,你要找的是谁?在哪儿?”
女鬼半脸被削,深可见骨的血口往外泛着脓水,钟冉虽略感恶心,但她眉梢都不曾动弹,貌似淡定的等女鬼回复。
女鬼指向自己:“我叫刘小蕊。”钟冉寻思这名字耳熟,顺她的话点头:“然后呢?”
刘小蕊托托下坠的皮肉:“我是平浪中学的支教老师,但…”钟冉蓦然抬眼:“你,你是不是教过二班?”
刘小蕊颔首示意,钟冉心情复杂:“刘老师,我…就是二班的学生。虽然您来了一学期不到,但我记得。”她沉默半晌,“没想到,我竟然和您一般大了…”
刘小蕊牵住手腕打断:“那就请你一定要帮我。”
“…你找我是想做什么?”
明明是张血肉斑驳的脸,可叹气时,钟冉却能看清她面部的无奈:“当时我来平浪,是我男朋友让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