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前。
沈府,竹韧居。
秋画解下柳萋萋脖颈上的布条,见上头的伤口已然结了痂,蹙眉担忧道:“看样子,这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会不会留疤……”
“留便留吧,无碍。”柳萋萋淡然地笑了笑。
左右她身上的疤印多得很,也不差这一道了。
秋画闻言略有些心疼地看过去,不由得红了眼睛,“好端端的,怎就教那凶手劫持了,亏得那日有二爷在,擒了凶手,不然只怕见不到姐姐了。”
柳萋萋勾了勾唇角,没有搭话。因脖颈上的伤寻不到合适的借口,她大抵同秋画说了那日在鹿霖书院发生的事,但一些细节,她略过没说。
秋画若是晓得那日沈韫玉欲牺牲她来抓住方系舟,只怕真的会气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何况沈韫玉命人朝她放箭之事,柳萋萋也着实说不出口。
她担心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的苦涩会教秋画看出端倪,忙转而问道:“最近你便这般空闲?居然还有功夫回家去,我看姑娘整日在院里不出来,近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自然是忙着同孙嬷嬷制香,只不过因着上回的事,夫人最近也不愿让我陪着姑娘了,所以我才能这般空闲。”秋画扁了扁嘴道,“姐姐不知道,你不在那几日,武安侯府派人递了帖子来,让咱家姑娘去参加年后在武安侯府举办的品香雅集,听闻此番受邀参加雅集的姑娘并不多,夫人高兴得不得了,觉得是与武安侯府的婚事有望,便催着姑娘赶紧学制香,毕竟这骗人的事有过一回,这一回到底是要姑娘亲自来了。”
上一回在凛阳侯府,柳萋萋就觉得那位孟大奶奶许是看上了沈明曦,故而对沈明曦能去武安侯府赴宴一事并不意外。
赵氏和沈韫玉虽对她不好,可沈明曦却是个好姑娘,若能真嫁进武安侯府,柳萋萋也真心盼着她能幸福。
因上回凛阳侯府之事心生阴影,秋画不大愿意多谈此事,与柳萋萋解了脖颈上的布条,两人便坐上租来的骡车,一道离开了沈府。
沈明曦心善,见秋画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又临近年节,便允了她的假,让她回家与家人团聚,恰好柳萋萋也要出门,就选择了同行。
到了升平坊附近,柳萋萋先一步下了车。
秋画略有些不舍地留她,说让她跟着一道回去,如今举子案告破,余祐也已从鹿霖书院回来,不若去她家坐坐,虽无好的饭菜招待,但围坐在一块儿,热热闹闹的,也算过个早年。
对于这个提议,柳萋萋确实是心动,但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儿要办,再说了,若她真去了,少不了让秋画他们破费一番,他们本就不富裕,还是罢了。
柳萋萋摇了摇头,说自己还要在升平坊购置一些东西,改日再去。
见她坚持,秋画也只得作罢,说待回了府,会给她捎些她娘亲手做的饺子。
柳萋萋颔首,望着秋画的骡车远去,才敛了笑意,转而入了升平坊附近的当铺。
当铺伙计见她衣着老旧,不像是什么有钱人,态度敷衍地问她来当什么。
柳萋萋在袖中摸索半晌,才掏出一用棉帕仔细包着的物件来,小心翼翼递过去。
伙计接过那枚那物,掀开瞥了一眼,顿时面露嫌弃,“你要当这个?”
“是。”柳萋萋紧紧盯着那枚金簪,问,“这能当多少?”
“这要看你怎么当了,若是死当,能多给些,大抵八十文。”伙计随意将簪子丢在桌上,“若是活当,则少些,至多能给五十文。”
五十文!
柳萋萋不由得生出些许犹豫,这枚金簪是祖父在世时用帮人做农活好容易攒下的二两银子买的,便是为了给她及笄用,只可惜后来到祖父病逝,都没能亲手为她戴上。
它对柳萋萋来说意义非凡,当初入沈家时也作为唯一的嫁妆被带了来,若不是迫不得已,她也不会选择当了它。
少顷,她抿了抿唇,试图与伙计商量:“若是死当,可否再多给一些?这支毕竟是金簪。”
伙计闻言不屑地轻嗤一声,“什么金簪,不过是在外头渡了一层金罢了,根本不值钱,能当八十文已算是我可怜你,若是不当,赶紧走人。”
柳萋萋深深看了那金簪一眼,思及祖母的病情,到底还是艰难地吐出一个“当”字。
捧着那一小吊钱出了当铺,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虽当得不多,但能得一点是一点,且熬一熬,说不定下个月赵氏还会给她钱银。
她本欲早些回府去,可抬首瞧见一片灯火璀璨,年味浓郁的升平街,脚步不自觉往前走。
街上来来往往,人声鼎沸,语笑喧阗,不少妙龄女子着簇新鲜妍的衣裳,簪花戴翠,环佩叮当。
柳萋萋不禁低头看了眼自己穿了好几年的旧棉袍,又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空空荡荡的发髻。
她那妆匣里像样的也只有那支金簪,如今当了,今年过年便什么也穿戴不上了。
她握紧手上的一小吊钱,局促地拉了拉衣角,到底还是转身往回走。没有多余的闲钱,还是莫再逛下去的好。
然方才走了几步,忽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她的脚边,她定睛一瞧,是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柳萋萋忙弯腰去捡,却险些与对面低身拾物之人撞了脑袋,她抬首一瞧,不由得诧异道:“官爷。”
那厢也缓缓抬起脑袋,露出一副意外的神情,“柳姑娘,好巧!”
是很巧!
她还以为上回一别,两回便再也见不到了,不曾想她好容易出来一趟,竟就这般遇见了。
柳萋萋唇角不自觉泛起笑意,见他周围并无旁人,问:“官爷是一人来逛夜市的?”
“是啊,闲来无事,听说这里夜市热闹,便来看看。”孟松洵道,“我一人正觉逛得无趣,不如柳姑娘陪我一道走走?”
他这个提议提得自然,让柳萋萋一时不好说自己正准备回去,想了想,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着,柳萋萋略有些局促不安,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孟松洵垂眸看向身侧人,缓缓将视线落在她放在身前,不知所措的手上,那双手纤细又粗糙,瘦小得他都能轻易拢在掌心,指节上隐隐有一些疤痕,当是常年做粗活所致。
他笑意渐敛,蓦然开口:“在沈家,过得好吗?”
虽派去迹北的人还未传来消息,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令孟松洵已然在心下认定,眼前的人就是他的念念。
柳萋萋诧异地看去,没想到他会问这些,沉默片刻,强笑道:“还算不错,为主家做事,有什么好不好的。”
这是实话,如今她在沈家也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只消赵氏不刁难她,日子便不算太难过。
孟松洵看出她答这话时的勉强,他跟了她一路,若她真在沈府过得好,不至于还要拿着东西去当铺换钱。
他剑眉微蹙,紧接着道:“不想离开那儿吗?”
柳萋萋眨了眨眼,略显迷茫,不明白这位官爷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爷玩笑了,我是沈府的奴婢,签的又是死契,除非主家赶我走或将我发卖,不然怎可能离开。”
更何况她并非奴婢,而是沈韫玉的妾,是去官府递过妾书的,纵然她不愿待着,可除非沈韫玉或赵氏赶她走,不然这辈子到死她都只能留在沈府。
孟松洵听她风清云淡地说着这些,神色麻木,眸光暗淡,似乎早已认命一般,心口若被针扎一样,疼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还欲再言,却见柳萋萋蓦然望着前头愣起了神。
孟松洵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那厢有一个卖花的小摊肆,不少女子都围在那里挑赏,但很快柳萋萋便收回了视线,仿若无事般继续往前走。
她埋头走了一段,才发现身侧人并未跟上来,回首一瞧,那位官爷不知何时停在了一个铺肆前。
卖花的小贩见孟松洵衣着不凡,一看就是出手阔绰之人,欣喜若狂,忙指着摊上最贵那朵的牡丹殷勤道:“爷,这个好看,这通草花可是小人亲手所做,尤其是这一朵,足足花了半个月的工夫呢,小的还用上好的香特意熏过,不管是闻着看着都跟真花似的……而且不贵,只要一两银子足矣。”
方才走过来的柳萋萋乍一听到“一两”,心肝一颤,这里卖的通草花栩栩如生,她一早便看见了,只是没想到这花居然这么贵,就算凑够她全部身家,也买不起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