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舫一会在秦落落那里煽风点火,一会又逗特蕾西玩,见两边战况都升级了,笑得特开心,
刚才在地下室、阴翳地讲述过去的年轻人不见了,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眉飞色舞。
至于时渊,特蕾西拿出了她压箱底的零食,送了他一包红薯干——
时渊没吃过,专心品尝,一抬头就看见众人的表情生动,或放肆大笑或气焰高昂,眉梢也扬起,放眼望去街边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墙上贴着剧团海报,更远处飘来面包和土豆汤的香,行人出来了,三三两两,好似一切不曾改变,好似旧日能永远延续。
等吃完晚饭了,他会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在宵禁前回家,点亮明黄色的灯等陆听寒回来。
尘嚣,悲喜,归属。
这一瞬仿佛又回到他刚进城时,陆听寒带他去繁华的步行街,请他吃烤肠。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热闹到不得了,连他的眼睛都被光映亮。
再之后,他看到了剧院,看到了狭窄的避难所,看到了雪见花海,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
——他自荒原来,见到人世间。
现在,他也是一份子了。
这天深夜,陆听寒推门回家,意外地看到客厅的灯还亮着。
时渊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桌上是《联盟军事通史》,他看了好几个月都没看完,还停留在前三分之一,进展实在不喜人。
陆听寒脱下手套、摘了领带,坐在沙发旁。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时渊的侧脸。
时渊睡觉总是特别快、特别沉,这是没有烦心事的人才有的特质。
他睡着后很安静,发间是沐浴液的香,眉目舒展,尾巴尖轻轻地蜷缩一点点,弯出个微妙的弧度。
……光是看着,就奇妙地让人开心,就像是心中的波澜都被服服帖帖地熨平了。
陆听寒殚谋戮力,鲜少放空思绪。
此刻他停歇下来了。
平时看战况和数据,现在……看时渊睡觉,偏偏都很有意思。
如果叫醒时渊,时渊绝对眉开眼笑,扑到他怀中讲一天的见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离开血与火燃烧的战场,抛下风云诡谲的荒原,深夜的街头那么长,有人在等他回家。
陆听寒本想抓着时渊的尾巴尖,把他摇醒,让他回房睡,手伸出去却又停住,改向他的腿弯去——
他抱起了时渊,走向时渊的房间。
时渊半梦半醒,抓住他衣领迷糊地表示抗议,听不清在嘟囔什么,总之是不情愿。
于是陆听寒向二楼卧室走,这回,时渊就安分了。
等陆听寒洗完澡、换好衣服,再回到屋内时,时渊已经醒了,裹着被子成了蓬松的一团,用乌黑的眼眸看着他。
“吵醒你了?”陆听寒问。
“没有哦,我是自己醒的。”时渊说。
深夜他们同床共枕,进行每天一次的重要仪式:撸时渊。
时渊问:“陆听寒,你喜欢这座城市吗?呼噜呼噜呼噜。”
“为什么问这个?”陆听寒继续摸时渊的脑袋。
“就是想知道呼噜噜。”
黑暗中,陆听寒似乎是笑了:“当然喜欢。”
“……嗯。”时渊说,“我也喜欢。”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一周之后,ii级警告响起,人们纷纷逃向避难所。
这回时渊没有和他们一起。
他在角落躲过了一队巡逻兵,小心翼翼地向城市南门而去,好在jūn_duì 忙于奔赴前线,没有人在意他。
他就这样顺利地来到城门口。
数十米高的金属门矗立在他面前,层层机关层层锁扣,千百万吨的重量不可撼动。城门、城墙上有很多战士,探照灯照向荒原,那份热量连时渊都能感受到。
在这个情况下,他不可能出城。
但是,他又是非去不可的。
时渊活在分界线上。
他喜欢人类,也将怪物视为同类。在避难所,他一边听着人们的啜泣和低语,一边听着远方怪物的尖啸,不知所措。他经常会想,如果他和陆听寒一样聪明就好了,肯定能知道该怎么做。
而他在那个夜晚下定了决心:他要出城,杀死一只怪物。
他杀死过紫灯虫的蜂后。如果他找到其他攻城的怪物,将它杀死,带回去给陆听寒证明能力,或许陆听寒就能想出办法守住这座城。
——计划是这样。
但实际上,时渊很茫然。
首先,时渊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杀死别的怪物。归根结底,他只接触过蜂后,说不定那是一次幸运的意外。
其次他不知道,杀了无数怪物的陆听寒发现他的身份后,会是什么反应——他光是往那边想象一下,尾巴都紧张到要打结了;他也不知道,如果人类真的要求他杀死所有怪物、结束末世,他该怎么办,他真的能杀死那么多同类吗?他真的应该这么做吗?
如果怪物没了,又真的意味着末世的终结么?
诸多疑问,他没办法得到答案,他有一百种理由退缩。
可是,他不能瞒陆听寒一辈子。
可是,他想救下这座被无数人喜欢的城市。
记忆又回到某一日的演出,他在后台打理他的柏树戏服,无意瞥见了报纸。
那是新月报社的点评:
【笔者认为,《殉道者》中救世神的设定颇让人惊讶,祂既是雷奥的心魔,同时祂本身也有着恶魔般的外形……然而正是这种冲突,让全剧有了戏剧性的升华,让人不禁思考:那真的是救世神吗?如果祂本是怪物,那祂真的能拯救世界么?还是说,这一切只不过是雷奥的幻想,救世神不曾存在?】
演了那么多回救世神,拯救了那么多次世界,或许到了真的该履行的时刻。
即使这一次,得不到鲜花与掌声。
时渊站在钢铁的城墙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像是第一次登台演出的那天——
再勇敢一点,或许就更能理解人类,看懂他们的爱恨悲欢。
再勇敢一点,或许能在这绝望如永夜的末日幕布上,撕出一道光亮来。
时渊走向城墙,每走一步,浓郁的黑雾就从他周身涌出。
……
与此同时,拾穗城司令部。
全息屏幕上红光闪烁,照在每一人的脸上,俨然是地狱般的情景。
邢毅峰匆匆起身,走过地底长廊。
穿过层层守卫,陆听寒就在尽头的收容室——他能感知怪物的思绪,捕捉到常人无法触及的事物,这也是为什么他要频频去前线:越近距离接近怪物,观察它们的行为模式,从口器的开合到羽翼的振动,他的推论就越准确。
而收容室中,是从前线运回的三头变异狼。
邢毅峰来到收容室,头生鹿角的异变者战士就在门口,为他打开门。
刚进门,邢毅峰呼吸就一滞。
满墙的黑血,从脚下涂抹到天花板。收容笼被打开了,黑狼倒在地上,有一只还没死透发出呜呜声,它的喉咙□□脆利落地割断。
桌子已经翻倒,只剩孤零零的椅子在房间正中。陆听寒坐在椅子上,手握一把军刀,袖口挽起,露出分明的小臂线条。
邢毅峰:“您这是……”
“试了试它们的本能反应,尤其是临死前的。”陆听寒淡淡说,“有些战略需要改变。”他看向邢毅峰,“你要报告什么?”
邢毅峰这才回过神:“上将,拾穗城南城门观测到了超i级的畸变数值。”
他咽了口口水,嗓音发干,有些艰难地继续讲:“……经对比,确认是0号深渊的感染波长。”
陆听寒没答话。
漫长的半分钟。
四周都是喷溅的血,唯有他一尘不染,好像那断裂的喉管、迸发的脑浆、被踏得稀碎的后腿骨并非他所为。陆听寒总是衣冠楚楚,喜怒不形于色,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有人想象到他动起手来堪称凶暴。
他就这么沉默地坐着,直到最后一头变异狼眼中失去光泽,直到一滴黑血从刀尖滴落——
嗒!它轻溅出一朵花。
“……行,”陆听寒点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