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回答确凿而迅速,傅从白意外道:“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还有一连串的问题,包括询问“同居者”的姓名、性别和职业等等,按照规定,只要不涉及军事机密,陆听寒是有义务回答他的。
陆听寒却放下咖啡杯。
杯子与木桌碰撞,很轻的一声,黑咖啡有着浓郁的香。他说:“傅教授,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语气彬彬有礼。
傅从白一愣。这是陆听寒头一回不配合,而且是在他没想到的话题上。
一句“你应该回答”卡在他的嘴边,在他与陆听寒对视时,他咽下了这句话。
——陆听寒依然是很放松的姿态。
整场评估中他很平和,是低姿态的。但在这最后一个问题上,他又变回了往日的他。
他可以相当配合,接受审度,可他一旦提出反对就是毋容置疑的。
说着商量的口吻,实则是命令,没给傅从白抗议的权力。
评估结束,陆听寒走了。
评估员们花了4个小时整理材料、交换意见,最后得出结论:陆听寒的精神稳定,没有异常。
众人散去,傅从白的学生陈橦开车,送傅从白回家。
陈橦第一次参与评估,问傅从白:“老师,陆上将不算是违规吗?”
“是违规。”傅从白擦着老花镜,“但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不回答也不打紧。它被记录在报告里,如果之后我们有疑心病虑,可以再追问。”
陈橦悻悻道:“可是规矩就是规矩……”
傅从白沉默了片刻,说:“小陈,这句话我只在私下底跟你讲:我从不觉得他会通不过评估。”
“上将确实意志坚定。”陈橦说,“我也不认为他会出问题……”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傅从白说,“他即使真的有问题,我们也是看不出来的。”
陈橦一愣:“您的意思是,他知道我们的评估标准,避开了负面回答?可测谎仪没有响,他的微表情都是正常的。”
“你让他说一百句谎,那测谎仪都不会响的,对他没用,摆着好看而已。”傅从白揉揉眉骨,“他无权知道评估标准,但,他也没必要知道,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感染者啊——他能读懂它们的思维,对它们的症状一清二楚。这样一个人,想要把自己伪装得正常,简直不要太简单。”
陈橦听得一愣一愣的:“那我们还搞啥评估呢,没意义呀。”
“也不能这样讲。”傅从白说,“我们要尽到自己的职责,也要寄希望于他的意志。而且他谈起那位‘同居者’的时候……”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怎么会是护犊子一样的反应呢?”
陆听寒是主动提起自己有个同居者的。
再怎么说,上将——尤其是战时的上将,那可称得上权尊势重,手眼通天。要是他真想藏着那人,评估师们就不可能知道。
陆听寒的主动,让傅从白以为他是愿意谈起这事情的。
事实证明傅从白错了。
主动提及,是陆听寒出于配合和尽责,告知评估师有这么一回事。
今日的闭口不谈,是把私心抛在台面上了,明确表达了:这件事情,你们别管。
说到底,所谓的心理评测很矛盾。
联盟忌惮陆听寒,又不得不给他权力。而陆听寒向来强硬,把所有权力牢牢抓在了手中。
傅从白苦笑着摇头:“也就有苏上将制衡着他,但苏上将年事已高……”
他声音太小,陈橦没听到,接着说:“老师,这就是您不懂了,我们一般把这种情况叫‘金屋藏娇’,那不是护犊子,那像是护老婆。”
“不管他藏的是什么,他能与另外一个人产生密切联系,就是好的。”傅从白把眼镜戴回去,看向车窗外,“和别人有联系了、在这个世界上有留恋了,就会稳定下来。”
傅从白见过太多被精神感染的人,他深知,到理智即将崩塌之时,能救人的绝不是大仁大义,而是依恋。
有了依恋,就有无形的线将人们牵连。
黑暗降临的那一刻犹如溺水,分不清现实虚幻,天地混沌且茫茫然,而他们摸索着绳线,奋力向上,直到再握住那一双手。
“不论那人是谁,我希望他是个好人。”傅从白说,“建立良性的亲密关系,对陆上将有利无害。”他笑了两声,“我是真的好奇,想看看那是个怎么样的人。”
陈橦琢磨了一下:“以上将的性格,感觉他会喜欢沉静又聪明的那种吧。”
傅从白深以为然:“是的,知书达理、才高八斗的那种——指不定他们最大的爱好是一起研究军事。”
……
事实证明,陆听寒回家后没有和他人想象中“沉静聪颖且知书达理的老婆”研究军事,公议联盟大事。
他在看一捧烂花。
时渊严肃说:“你看,它们都枯萎了。”
他把今天枯萎的花挑出来,举到了陆听寒的面前。
蔫了吧唧的雏菊、玫瑰,连带着时渊的尾巴一起在陆听寒眼前晃啊晃。
陆听寒说:“明天再给你带新花回来。”
“不是新花的问题,”时渊说,“是你送我的花枯了……”
一片玫瑰花瓣应声而落。
时渊:qaq
陆听寒不动声色,说:“时渊,你看你身后是什么?”
时渊扭头,陆听寒顺势把那捧花一抽,从他手上拿了过来,干脆地扔进垃圾桶。时渊回头只看到了破铜和烂铁,手上还空了,疑惑说:“后头什么也没有呀……嗯?”
陆听寒猛揉他的脑袋。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相当高效,时渊立马忘记花的事情了,发出快乐的呼噜呼噜声。
就这样被糊弄过去了。
已经晚上九点了,时渊一直等着陆听寒,还没吃晚饭。
烂铁做了炒饭,两人面对面坐在桌边。
时渊问:“你今天回来得好晚啊。”
“去做心理评估了。”陆听寒说,“以后别等我吃饭。”
时渊又问:“心理评估是什么?”
陆听寒向他解释了。
“原来是这样。”时渊不大高兴。
陆听寒夹了一筷子青菜,转移了话题:“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有啊,”时渊立刻精神起来了,说,“特蕾西出院了!”
——秦落落买了好几枝雪见,养在剧院里天天换水,宝贝得不得了,想等开花之后送给特蕾西。
没想到,花还要几天才能开,特蕾西已经出院了。
为了庆祝,今天中午,沃尔夫冈自掏腰包请了整个剧团吃饭。
“我们去了一家叫‘红螃蟹’的餐厅。”时渊说,“里头的手撕包菜很好吃,程先生特别喜欢——哦对,他是被山羊之类的怪物感染过,所以是素食主义者,天天吃草。”
“是那个‘程游文’?”陆听寒问。
“对,剧团的编剧。昨天还有报社的人采访他了。”
“没采访你?”
时渊:“本来想采访我的,但是我跑得比他们快。”
陆听寒笑了。
吃完饭后,陆听寒画着速写,时渊窝在他身边抱着尾巴,看他画。
陆听寒给他看以前的速写本。
时渊一页页翻过去,看到了山川河流,日升月落,众生百态,最后视线停留在第一张速写:一轮圆月悬于夜空,柏树林无边无际,鳞片状的针尖被月华镀上了一层光,孤单的观测塔,和幽邃的深渊。
时渊看着这速写几秒钟,闷声不响地一埋头,埋在了陆听寒的肩膀上。
陆听寒扭头,看到了速写和时渊微红的耳朵。
陆听寒:?
今天也不能理解时渊的脑回路,他得到了一只害羞的时渊。
第二天,陆听寒要出门的时候,时渊醒了。
时针刚刚指到六点,天色未亮,时渊打开卧室门,陆听寒已经站在门口了。
“你又要去前哨站了吗?”时渊问。
“不是,我要去主城。”陆听寒把军装外套披上,“要两三天才会回来。”
“出什么事情了?”
“开会,重新布置防线。”
陆听寒开门,时渊黏在了他的身后,说:“我送你到大门口吧。”
清晨气温低,光是呼吸都有白气飘起。时渊套着陆听寒的纯黑大衣——这大衣是被他的角划破的那一件,时渊把它占为己有,穿起来分外暖和。
他跟着陆听寒走到前院门口。
今天的雾气特别大,整座城市被白雾笼罩,路灯、窗户、楼宇通通被淹没,隔开几米就看不清人影了,就连路边的树都隐没进了苍白中。那种白色侵略性太强,是苍凉的,是刺骨的,叫人想起死人的嘴唇,若在其中独身前行,会觉得步入了另一个世界,无处逃脱。
雾里像是藏着怪物。
任何人都不会想走进这雾中的。
时渊说:“我再陪你往前走一走吧。”
陆听寒:“不用。”
时渊想,或许陆听寒已见过无数个这样的雾天了,所以不会害怕。他抱住他的腰:“那你要快点回来。”
“好。”陆听寒摸了摸他的脑袋,隔着白手套,手下感受不到发丝的微凉,但还是一如既往地细腻柔顺。他又说:“等雪见开了,我就回来了。”
时渊弯起眼睛笑。
他目送陆听寒离开。
陆听寒走向雾气深处,大步流星,没有回头。
时渊回去补了个觉,到了该去剧院的时间。
公交车晃晃悠悠向前,雾气还没散去,车开得特别慢,人们也特别沉默。
由于道路维修,公交车改变了线路,时渊提前了一个站下车。附近没有人,他在大雾的街头向前走,隐约看到了巨大的招牌:【新月报社】。
新月报社前天来剧团采访,说要出一期《殉道者》的专栏,把程游文给高兴坏了。
报社的门口有一个人影。
时渊走近了,才发现人影的诡异……它跌跌撞撞向时渊走了几步,时渊看清了他的面庞,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男人的背后满是藤蔓,正肆意挥舞,几条藤蔓的尖端是红色的,血顺着淌下。
时渊有些意外:“你好呀。”他想了想,补充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这里是人类的城市,你是不是迷路了?”
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时渊,浑浊眼睛是翠绿色的,里头花纹不断变化。
他的声音沙哑极了,像是几只野兽在同时嘶吼,说:“啊……原来您在这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