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0年11月27日,上午10点。
拾穗城新月报社。
“小杨啊,《殉道者》的点评写好了吗?”刘鸿正问。
隔着桌上成山的笔记和书籍,年轻男人猛地抬头:“还差结语,马上就能发给您!”
刘鸿正满意点头,拿起白瓷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红茶。隔了20分钟小杨把点评发了过来,他扫读一遍:
【近十年来,野玫瑰剧团作为城中唯一的剧团,一直给我们带来惊喜,其代表作《麦田之中》、《城南花》以及《等待奥克兰》广为流传,口碑极佳。而这次他们又给观众带来了新的惊喜,舞台剧《殉道者》自公演以来好评如潮,它的故事开始于一场谋杀案……】
【……笔者认为,《殉道者》中救世神的设定颇让人惊讶,祂既是雷奥的心魔,同时祂本身也有着恶魔般的外形,在舞台灯光下,出尘的白衣配上诡异的额角与鳞片,一时分不出那究竟是救世神还是怪物,然而正是这种冲突,让全剧有了戏剧性的升华,让人不禁思考:那真的是救世神吗?如果祂本是怪物,那祂真的能拯救世界么?还是说,这一切只不过是雷奥的幻想,救世神不曾存在?】
【……这里不得不提,剧团的选角非常大胆,挑了一位新人演员来饰演救世主……团长沃尔夫冈贝格发挥稳定,青年演员秦落落也贡献了杰出的演出,而《殉道者》的创造者,知名编剧程游文接受了本社的采访……】
配图是几张剧照。
刘鸿正看完了,把需要修改的地方打上批注,又发了回去:“小杨,改一下这些地方。”他顿了一下,“写得不错。”
小杨眼睛一亮:“好的,谢谢刘总编,我马上就改!”
“你也抄送一份给老石。”刘鸿正说,“让他看一下。”
小杨应了一声。
刘鸿正往不远处瞥了一眼,空座位上挂着名牌【石易】。
“这家伙去哪了……”刘鸿正喃喃,“要是被我捉到偷懒,看我不扣你奖金。”
午饭过后,刘鸿正拿起按摩捶,敲打着酸疼的腰部。
一上午不见人影的石易终于出现了。他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容貌平平无奇,个头不高不矮,没有半点个人特色,丢进人群就找不到了。
如果硬要说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大概是他的坐姿和站姿。
他站得比松树还直,跟竹竿一样怼在那里,坐也是教科书级别的标准。这是属于jūn_rén 的习惯。
石易是退伍jūn_rén ,他当了14年的深渊监视者。
算了算,石易在报社已工作5年了。
最开始的那一年,刘鸿正对他的态度很复杂,一方面他非常敬佩监视者,而另一方面,他又有点顾忌石易。
深渊的污染无处不在,不论是生理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普通人接近深渊,几小时之内就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精神不适,比如失眠、幻听和恐慌焦虑等等,时间久了,还会衍生出精神疾病。
研究者普遍认为,深渊辐射出了未知频率的生物电磁波,无法被仪器探测,却能与生物的脑波形成共振,改变了它们原本的波长和产生规律。
就像是恶魔的低语,闯入脑海,于无形间扭曲了神智。
没近距离接触过深渊的人,精神崩溃了也不会被感染。
但对于监视者来说,一旦精神崩溃,哪怕没受过伤,也会被感染。
能成为监视者的人,本身就心神坚定。他们长期居住在深渊旁,服用稳定精神的药物,进行巡逻和观测。他们是联盟的第一道防线,一旦观测到感染数值的异常,就会拉响警报。
他们是吹哨人,他们是鸣笛者,却也因此埋下了隐患。
监视者结束任期后不得再参军,退居各行各业的都有,录用政策也会向他们倾斜。
相应的,他们要定期做严格的精神评估,保证心理健康。
这几年来石易很让人省心,工作勤奋认真,不挑事不惹事,按时交稿子、主动写报告、从不乱丢垃圾还扶老奶奶过马路,堪称模范员工。
于是,刘鸿正不再顾忌石易,有时候还会在心里嘀咕,想石易脾气是真的好。
——谁说深渊监视者不稳定的?
这么多年下来,监视者的犯罪记录其实只有个例。石易比惰性气体还稳定,别人打他一拳,他都不带还手的。
以此推断,或许人们也不必太担心那位手握重权的陆上将。
“老石,你上午去哪了?”刘鸿正开口问。
石易抬头:“我临时……有点事情,我等会就去补假条。”
“行,好好干。”刘鸿正点头,没再计较,“小杨把剧团的评语发给你了,你赶快看看。”
石易没吭声,犹豫了一会之后问:“上午您有没有听到歌声?”
“什么歌声?”
“合唱,应该是个乐团。”
“没听到,”刘鸿正继续捶腰,“咱们这里什么时候有合唱团了。”
第二天上午,石易又没来。
下午他出现了,刘鸿正端着茶杯皱着眉:“老石,你这两天是怎么回事啊?马上要发布专栏访谈了,大家伙都在忙呢。我也不是不给你请假,对不对?就是你得提前说的呀。”
石易讷讷道:“刘总编,实在不好意思。来这儿的路上我又听到了合唱,我顺着歌声找过去,找到了灯塔。”
“灯塔?”刘鸿正一愣,“哪里来的灯塔?”
“就在附近。”
刘鸿正诧异极了:“灯塔不是建在海边的吗,哪有在城里的!我可从没听说过。”
“我也很惊讶,”石易说,“可我确实是看到了……”
他脸上出现了某种奇特的、朦朦胧的茫然,像是神游天外。
刘鸿正半信半疑。
报社的事务繁忙,他很快把这件事情抛在脑后。
直到这日下班,偶然听到几个同事吐槽老石一直魂不守舍,刘鸿正才回过味来了,又去找了石易:“老石啊,这个……”
他略有些尴尬。
“刘总编?”石易停下收拾东西。
刘鸿正挤出个笑:“啊这个,你最近的精神评估报告——”
石易愣了半秒,恍然道:“上周的报告我交给人事了,是没问题的。后天就是下一次评估,出了报告我立马交给您。”
刘鸿正不好意思地启齿:“你明天上午刚好没什么工作,要不然……提前去评估一下吧,我找人给你批假。”他干笑了几声,“也是保险起见嘛。”
要是其他人开小差,他大不了怒斥一顿,但石易身份特殊。
石易干脆地答应了,连声道歉。
次日是个大雾天,刘鸿正哼着歌走进办公室。
他向来到得早,整个报社大楼只有他。他往杯子里放茶包、倒开水时,身后冷不丁响了一声。
他吓得手抖了一下,回头看清了来人:“老石!你要吓死我了!”
石易站得笔直,没答话。
刘鸿正继续冲茶,念叨道:“真的是,我年纪大了心脏又不好,要是真的被吓死了怎么办,你进来连点脚步声都没有……诶,老石,我不是叫你去做精神评估的吗?怎么……?”
“我想找到灯塔。”石易说。
“什么灯塔?”刘鸿正皱眉,“你还是先去评估吧。”
“灯塔有光。”
“哈?你在说什么?”
石易:“我要带你去看。”
就在这一瞬间,刘鸿正后背发凉,一种直觉般的惊悚感俘获了他,他猛地回头,石易举起了右手——
那已经不能被称作“手”了。
血肉和骨骼分解成藤蔓,肆意扭动,每一根尖端都闪着寒芒。石易的身体抽搐,绿油油的血管在皮肤上鼓起,像一片诡异的蛛网。
……
17个小时前。
“陆上将,你看这组图片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呢?”傅从白笑着说。
他身穿纯色衬衣和西装裤,款式都是偏休闲的,两鬓微白,因为天生面善和蔼,叫人很容易亲近。
面前的桌上放了一盆绿植,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桌子对面是一身军装的陆听寒。
陆听寒看着图片上杂乱的线条:“蝴蝶,花,帽子和教堂。”
傅从白又推来新的一组图片:“这个呢?”
“风车和女人。”
“你觉得女人是什么表情?”
“她没有表情。”
“那她在看什么?”
“远方的山。”
傅从白不再问了。他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重新戴上后喝了一口咖啡:“这里的咖啡是真的很好喝,醇香浓郁……你经常喝咖啡吗?”
“还好,偶然喝一两杯。”
傅从白依旧是闲聊的口吻:“不过,咖啡我喜欢是喜欢,就是很容易睡不着。哪怕是午后喝的,晚上也有可能失眠。”
陆听寒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咖啡杯:“你现在也挺享受。”
“这不是忍不住吗!”傅从白朗笑道,“你最近睡眠质量怎么样?喝了这杯不会睡不好吧。”
谈话继续,像两位朋友单纯的闲聊。
然而,这里不是什么街角的咖啡厅,或是老友的家中。
封闭的房间里放着桌子、沙发、成束的鲜花,四周却是单向玻璃,玻璃后头站着数十名身穿白色制服的人,胸牌上挂着【心理评估师】。他们手拿纸笔,目不转睛地看着房间内,隐藏在屋内的全息记录仪同时把画面记录下来,放大、投影到观察室,傅从白和陆听寒的神态,他们所有的微表情和语气变化,不会被遗漏半分。
深渊监视者需要接受心理评估。
陆听寒也是如此。
联盟对他的要求近乎苛刻,针对他的评估高频而严格,最频繁的时候,他一日做了5次以上的、来自不同团队的心理评估。
结果永远是理想的。
无可挑剔。
今日不过是例行的评估。
傅从白和陆听寒闲聊着,一字一词都是试探,皆是评估的一部分。
陆听寒很轻松随意,像根本不知道评估师们的存在,靠了椅背,慢悠悠喝着香浓的咖啡。他的表情一直是很少的,也绝称不上健谈,倾听时看着对方,灰蓝色的眼睛说不清像海还是雾,没有情绪,却很认真。
这大概是陆上将唯一身处下位、遭人追问和剖析的时刻了。
他有问必答,相当配合。
40分钟过去,傅从白又做了几组测试,把该问的都问了。
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曾经提过的那个同居者,最近怎么样?”
陆听寒:“他挺好的。”
傅从白:“你和他相处时,感受到的情绪多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陆听寒:“正面。”
傅从白:“从没有争吵过?”
陆听寒:“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