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围寂静,良久,春霖盛用他那略显嘶哑的声音问道:“老夫问你,指使你下手的人是不是夏家二少爷,夏择?”
思来想去,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此人了。
穆彩衣明显一愣,笑意微僵,所有的得意在面对一代家主时被碾压成齑粉。
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威势,她倒退两步,脑海蓦地浮现被夏择泄愤折.磨的画面。
她抱着脑袋大吼大叫:“好疼…好疼!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老爷,这……”岳竟为难地叹了口气。
春霖盛不退反进,无视疯女人的癫狂,他温声道:“穆小姐,称呼你一句穆小姐,是老夫最后的慈心了。听话和不听话,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你心里清楚。”
穆彩衣猛地抬头,眼泪在面上冲刷出两道泪痕:“我说,我说!是夏择,是他利用我来着,说好了杀了春承他会救我出雀翎,他没来,整整四天了,他没来!
他放弃我了……他不怕我说出来,他有恃无恐,反正有整个夏家为他陪葬!他疯了,我也疯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光亮跟着远去,天地昏暗,唯有女人哭声盘旋。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日复一日,不知过了多久,铁栏的门被打开,来开门的是个态度恶劣的小厮,难得到了这份上穆彩衣还能认出此人。
这是春少爷身边的小厮,阿喻。
阿喻没好气道:“滚吧!去自首吧!”
雀翎暗杀后的第十六天,穆彩衣刚刚跑到街上就被警员逮捕。
南北霸主殊死搏斗,短短半月,陵京翻天覆地。
春夏之争,背后涉及的乃是各大势力的激烈角逐。
老家主是如何用半月时间将夏家从原有位子拉下来,具体如何,便是身为春家智囊的岳竟岳先生都不知情。
知其凶险,不知其斗法,以他的聪明不难想明白其中关窍。
到了一方经济霸主的地位,这世道,能遏制财势的,还剩下什么?
唯那一字,不可说,不敢说。
扳倒了夏家,底下一批人问都不敢问,一场持续日久的动荡,仅当做无事发生。
夏沉渊坐守老宅,诸子携财尽散,夏家败是败了,留的后手没来由得膈应人。
穆彩衣前往警.局自首,当着众人的面将夏择供出,通缉令一出,赶得夏二少爷直往深山老林钻。
世事无法尽如人意,春家斗赢了夏家,陵京倒了夏家又重新扶持起新的豪门世家,日新月异,岁月催人老。
老父亲流干了眼泪,娇妻在床前枯坐彻夜,年轻的家主仍未醒来。
“二十天了,你再不醒来,我真不知该如何做了。”至秀捏着毛巾细细为昏睡的人清洁身子。
她面容憔悴,眼里布满血丝,能做的都做了,春承身上的刀伤逐渐愈合,她耗尽心血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然而这具躯壳内的灵魂似乎迟迟未归。
这些天她甚至有种感觉,春承,离她越来越远了。
她哀凄地用指腹描摹意中人柔美的轮廓:“春承……你要抛弃我吗?”
死去的人能从凤阳来到陌生的异世,未尝不能从异世再回到其他神奇的地方。
昨日噩梦袭来,汗湿后背,至秀方后知后觉醒悟:她医好的只是这具肉.身,而她爱的人不知何时溜跑了……
“你在哪里?春承,你回来好不好?”
热泪盈眶,滴落在那人微凉的唇。
虚幻时空,云华山。
身穿白衣的女子骑.在马背.射.出凌厉一箭,娇弱的小女孩惊吓过后崇拜地投来目光,春承好笑地多看一眼,总觉得此女眉眼透着熟悉。
她漫不经心勾唇:“救人危难,我辈应行之事,不过嘛,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小姑娘,不若相许?”
话脱口而出,一股怪异的感觉从心尖浮起。
她别扭地皱了眉,却见小女孩羞怯惊讶地别开脸,忽觉好笑,于是她纵情笑了起来,扬鞭远行,继续她的游学路。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转眼已七年。
名扬天下的春家女公子,接到祖父病重的消息,匆忙归家,迎接她的,是满堂喜气,宾客如云。
“这是怎么回事?祖父呢?”
仆人哆哆嗦嗦奉上喜服:“大、大小姐请更衣,今天…今天是大小姐大喜之日……”
“大喜之日?”春承寒了脸。
一朝归来,骑.虎难下。礼教如山压制在头顶,反抗不得,恨不得,怨不得。
喜堂之上,她压着满腔情绪和一女子拜了天地。
新房之内,她挑开红绸盖头。
“你还记得我吗?”
春承握着金剪捞过新婚妻子一缕秀发,说不清为何在听到这句话时心口生疼,她凝神细思:“你我见过吗?”
新娘子垂眸不语。
新婚夜太平无事,月光照进来,春承侧身靠近那副妙曼娇.躯,新娘子紧张无措地躺在那不敢动弹,直到耳畔传来一声问询:“我应该记得你吗?”
“不应该吗?”
低弱娇柔的嗓音,听得春承一怔:应该吗?
怀中空荡,她下意识想要揽人入怀,却在下一刻愣住:这是要做什么?
旧时凤阳城,没有山贼抢亲,没有城破国亡,有的,只是因娶女子为妻身败名裂的春家女公子。
阳光下,春承望着新婚妻子姣好的侧脸,那股不真实的感觉再度袭来。明明三伏天,她却觉得唇瓣生凉,指尖发颤。
“怎么了?”女子害羞地握住她掌心。
婚后两人相敬如宾,春承摇摇头,目中一片茫然,她道:“没什么。”
……
“少夫人。”春花心疼道:“少夫人去休息吧,少爷这里有我们守着。”
“不必了。”至秀怜惜地为床上的人掩好锦被,侧头吩咐:“让下人将锅炉烧旺点,她身子弱,受不得寒。”
“是……少夫人。”轻手轻脚出了房门,春花眼里的泪簌簌往下掉。
一个月了,足足过去了一月,春家继任不足一年的家主重伤成了活死人,老爷承受不起丧子之痛根本没勇气踏足小院,一心带着岳先生暗中追查夏家子嗣。
好多人放弃了,唯独少夫人……
春花难受地想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要相爱的人承受生离死别呢?少夫人和少爷新婚不足一年,不足一年的好时光呀!
曾经有多甜蜜,今时就有多残忍。她不忍多想,自从那夜撞见少夫人哭着醒来,她再没见过少夫人流泪。
少夫人无疑是坚强的,她的脆弱只给少爷一人看。
可少爷去哪里了呢?她分明躺在那,少夫人为何要说她不在?不在这里在哪里?
……
晴空霹雳。
春承仰头凝望,细雨纷纷,酷暑终消。
“春承,来喝碗酸梅汤吧。”
春承回眸,望进一双秀丽的眸,心下微暖:“秀秀。”
“秀秀?”女子讶异:“你之前不都喊我阿秀吗?何以今日喊我秀秀?”
小雨淅沥沥,陡而转大,天色也跟着阴沉。
她一时哑然,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不是秀秀?”
电闪雷鸣,女子拉着她往屋里走,春承茫茫然不明所以。
惊雷劈下,女子笑着问她:“无病无灾,太平顺遂,和我在一起,你不开心吗?”
“开心?”雷声震得人心发慌,春承点头:“不错,是开心的。”
“哪怕为千夫所指,万人咒骂?”
“哪怕为千夫所指,万人咒骂。我娶了你,就会为你负责。”
“仅仅是负责?”
闪电晃了她的眼,春承按压着狂跳的心口:“我…我……”
女子再问:“你爱我吗?”
春承微微阖目:“我应该爱你。”
“为什么是应该?”
“因为你是我的妻。”
“是吗?”
“不是吗?”
女子笑意温柔:“春承,你抱抱我。”
春承唇角噙了淡笑,从容上前。
窗外风雨交加,紫电于苍穹翻涌,愈演愈烈,骇人至极。
……
西院同时刮起了风,门窗紧闭,室内温度渐次升高,至秀解了衣衫柔顺地在心上人身侧躺下,温软的唇贴在苍白的唇瓣,凉意渗进来。
人就在怀里,一颗心冰冷寂寥。
“春承,我好想你……”
温言软语,透着悲痛哀求,一字字从唇边溢出。
喉咙泛起腥甜,至秀未曾理会,她贴在她耳畔说着往日不曾说的情话,泪淌进某人衣领,苦苦哀求:“春承,你带我走吧……你去哪我去哪,你别丢下我……”
夜深人不静。
算算日子今天正好大年初七。
外面鞭炮齐鸣,陵京城的百姓以最大的热情庆祝新年。
“春承,这是我们过的第二个新年,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至秀身子一震,白炽灯的光清晰将那人漂亮的双目映照得璀璨迷人,她指尖颤抖,迅速退出这个怀抱,不眨眼地直直看过去,气息微沉:“你是谁?”
“我能是谁?”春承枕着手臂故作轻.佻地看她:“我是凤阳春承,有人欠了我百年相守,我来讨要了,怎么?想赖账?不给?那不行,我费了好大劲才回来,我——”
“今天是大年初七。”至秀打断她,一双美目水润深情,喜极而泣:“春承,欢迎回来,新年快乐。”
烟花盛放,春承慢慢弯了唇:“新年快乐,秀秀。”
两相依偎,她柔声道:“秀秀,我做了个梦。”
“梦?什么梦?”
“我梦见了不一样的人生,我娶了你,但山河无恙,家国太平,是我理想的样子。唯独你……”
她揽过至秀腰肢,美人柔若无骨,身子单薄得厉害,她轻轻抿唇:“唯独你,梦里你不是你,我还是我,所以梦再美,我还是要回来。”
“那你醒了吗?还会再跑吗?”至秀埋在她怀里,一月来的苦痛相思齐齐涌上来,热泪挥洒,夺眶而出:“我问你…回来了还会再跑吗?”
“不会了……”
“梦既然那么美,你回来做什么?”
“回来,陪你过新年。”春承百般怜惜地抚.弄她瘦削的蝴蝶骨,眼眶湿.热:“还有,就是抱抱我的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