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朝云脊背狠狠撞上树干,无力地滑落在地,额前瞬间疼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蜷起身体,竭力抬起头,因恐惧而战栗的瞳孔深处,映出一抹泛着寒光的剑刃.演剑坪。一个时辰的时限已到,所有弟子仍闭目盘腿坐于草坪上,无一人成功突破幻境。开阳偏头对江城道:放他们出来。是。江城在幻明鉴上轻抚一下,又一道白光闪现,渐渐收拢回铜鉴当中。草地上的众人这才陆续醒来。我梦见被十多名半人半妖的蜘蛛人围着打,吓死我了!我梦到在黑暗里一直坠落,无法起身也无法御空,足足摔了一个多时辰,这可怎么出来?!我我梦到去了鬼域,那些鬼修追着我要吸我的精血,还好是假的。众人旁若无人地议论着彼此的遭遇,开阳神色阴沉不悦,却也没去阻拦。他将茶盏放回手边的小案上,从座椅上起身,偏头正要对身旁的江城说些什么,忽然又听见一个声音。朝云?!你醒醒啊,朝云!二人同时回头,却见季朝云依旧盘膝坐在原位,似是仍未醒来。季朝云神情并无异样,可额前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衬得脸色越发苍白。几名弟子围在他身侧,却不敢轻易动他。开阳眉宇紧皱,快步走到他面前:怎么回事?回仙尊,朝云好像仍在幻境中,怎么唤也不应,也醒不过来。废物。开阳冷冷低斥一声,对江城道,幻明鉴给我。江城连忙呈上铜鉴,眼神却始终没从季朝云身上移开。开阳若有所思看他一眼,收回目光。他手指在铜鉴上轻轻一敲,口中轻声念咒,白光顿时拢在季朝云身上。后者脸上显出痛苦之色。开阳神情稍变,只见后者身形微晃一下,竟从紧闭的齿缝间溢出一丝血线。仙尊!江城失声开口,可开阳动作比他还快。他手指往季朝云额前一点,所有光芒尽数被他强行拉回镜中,开阳提气大喝:季朝云,回来!季朝云猛地睁开眼,他只觉天旋地转,等意识回笼时,才发觉自己正伏在草地上,浑身颤抖不止。他抬起头,对上了开阳冰冷阴沉的目光。幻境中经历的痛苦与恐惧仍然历历在目,季朝云拭去唇边血色,勉强站起身,朝开阳行了一礼:弟子多谢仙尊救命之恩。在常规幻境练习中闹成这样,按照开阳仙君的脾气定然少不了一通责骂。可开阳奇迹般没有说什么,只是冷哼一声,转头离开了。季朝云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竟连站立都有些不稳。他踉跄着后退半步,险些跌倒。有人从身后接住了他。可季朝云如今的体力虚耗已是极限,他甚至没有力气回身去看那是谁,意识很快陷入一片黑暗当中。.凤祁接到消息赶来凝丹堂时,已是一炷香之后。凝丹堂乃书院中几位医仙的居所,是书院弟子寻医问药,炼制仙丹之地。凝丹堂内外一派清净,凤祁随意抓了位弟子询问,随后便被人引至主殿后的厢房内。凤祁踏入房门,一眼便看见坐在床边的江城,以及仍在床上昏睡不醒的季朝云。他眉宇蹙起,快步走上前:他怎么回事?江城起身,压低声音道:医仙刚走,说他是受了刺激,导致经脉运行不畅。医仙已经替他施了针,应该很快就会醒。凤祁不悦道:上午还好好的,一个午课能上成这样?你们把他怎么了?幻明鉴。江城没好气道,其他弟子都没事,我怎么知道他反应会如此激烈。江城将演剑坪上发生的事转述一遍,凤祁沉默下来。他自然知道幻明鉴是何物,那物能映出人内心中最恐惧的东西,是件极难对付的法器。不过,只要解开幻明鉴上的法术,便能召回深陷幻境中的人。这人怎么会凤祁敛眸思索片刻,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在。江城没动:凭什么你来了我就要走?我把他送来的。很好,总有些人喜欢在他心情不好时来招惹他。凤祁咧开个笑意,缓慢道:江小岛主,有没有人曾告诉过你,不要随便打已心有所属的人的主意。江城一怔,局促地移开目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哦,你不明白是吧。凤祁绕过江城走到床边,扶起季朝云靠在自己怀里,抬眼挑衅地看向他,现在明白了么?你你们江城惊愕道,你是说他他喜欢你?季朝云尚未清醒,察觉到有熟悉的气息贴近,毫无防备地靠过去,脑袋几乎埋进凤祁怀中。江城仿若雷劈一般,神情顿时变得更加一言难尽。准确来说,是两情相悦。凤祁眼底闪烁着属于胜利者的光芒,笑着道,所以,你可以滚了吗?江城浑浑噩噩走出厢房,凤祁这才松了口气,在季朝云脸上轻轻捏了下:招人精,你到底是龙还是狐狸。他话音刚落,季朝云的身体忽然动了动,茫然地睁开眼。季朝云还不是很清醒,他揉了揉眼睛,问:你刚才与我说什么?凤祁果断否认:没有,你听错了。季朝云意识渐渐回笼,才发现他们现在这动作:你抱着我做什么?凤祁反应不可不谓之敏捷,正义凛然道:医仙说这样醒得快,你看,你这不就醒了吗??季朝云困惑地眨眨眼,似乎在回忆哪本医书上还有这种偏方。凤祁趁季朝云还迷糊着,没给他细想的机会,溜出去寻医仙去了。凝丹堂的医仙大多是女子,甚至大部分曾在书院修行,论资排辈,就连凤祁也得叫声师姐。凤祁寻了位医仙来替季朝云诊脉,确认他已经没事,又交代了几句让他回去多休息,不要太过劳累,便放人离开。二人回到文曲峰的弟子院。白狐不知去向,凤祁把季朝云送到房门前,瞧着他依旧苍白的唇色,小声安慰道:幻明鉴的确不好对付,你第一次进去,遇事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很正常。季朝云没有回答。凤祁又道: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不会如此了。季朝云的眸子轻轻颤了颤:下次嗯,你要是实在担心,明日的午课我去督导凤祁说着,正要将手搭在季朝云肩头,却见后者忽然快步走进屋内,房门在凤祁面前啪地合上。凤祁的手僵在半空,不等他作何反应,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唏嘘。白秋月趴在房顶,怜悯地朝他摇摇头:真可怜他话音未落,一阵清风陡然吹落几片梧桐叶,化作利刃,直朝房顶那团松软的白团子袭去。嗷!在白狐的惨叫声中,凤祁面无表情,转身回了屋。.翌日,凤祁果真按时来到演剑坪。可临近午课,却没见到季朝云的身影。找人一问才知道,季朝云今日一早便与仙尊告了病假,就连晨读与早课也没去。凤祁起得晚,黄字级晨读时间又早,每每他醒来时,季朝云早已经离开了文曲峰。他今天离开时,的确没注意季朝云还在不在屋内。这下,凤祁再也顾不上什么督导午课,随意寻了个人来帮他看着,急匆匆回了文曲峰。白秋月这几日修为渐渐恢复,大多时候都在竹林中修行。庭院内寂静无声,凤祁放轻脚步,走到季朝云卧房前,刚准备敲门,却听得里面传来一阵窸窣轻响。凤祁眉头微皱,问:朝云,你在里面吗?卧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却没人回应。凤祁又问了一句,季朝云的声音才缓缓从里面传出来:我我没事,你别管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似乎的确不太对劲。凤祁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推开房门走进去。内室,季朝云躺在床榻上,从头裹到脚裹着被子,只在枕头上散落几缕发丝。凤祁道:他们说你今日告了病假,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凝丹阁?季朝云声音发闷,似乎有些不自然:不、不用,我我有点头疼,起不来,再、再睡一下就好。凤祁还想再说什么,余光扫向内室的桌案时,却是一顿。桌案上,摊开的书卷上仍留有未干的墨渍。季朝云惯用的毛笔滚落在桌角,像是仓惶间来不及收好。床榻前,一双雪白锦靴散乱地倒在地上,床沿与被子的相接处,还有一片来不及藏好的弟子服衣摆。不等凤祁看清,床上的人用力一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片衣摆拽入被子里。凤祁隐约明白了什么,失笑着摇摇头,低头看向床上那团裹得跟毛虫似的人:真起不来呀?嗯。凤祁沉吟片刻,道:那好吧,你再睡一会儿,我先回主峰去了。季朝云闷闷地应了一声,把自己蜷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敢动。须臾,他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远去,房门传来开合的响动,随后将屋外的声音彻底隔绝。季朝云小心翼翼把蒙在脑袋上的被子揭下来。屋内果然已经没有人,季朝云松了口气,正要掀开被子下床,视线却忽然触及一道身影。凤祁坐在桌案后方,指尖把玩着笔杆,朝他戏谑一笑。学坏了啊小龙。凤祁悠悠道,竟然还装病逃课,嗯?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24 09:29:40~2019-11-25 11:4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ili一只小小狸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afa、元容、小希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春天又来到辽花开满山 30瓶;xixi、枕鹤 10瓶;策策 2瓶;爱叶的花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34章季朝云想也没想, 果断把垂下床的一条腿收回被子里,若无其事躺回去。凤祁被他这动作逗得笑出了声:还装呢,谁睡觉穿这么多?季朝云耳根烧得通红, 他盯着头顶上方的纱帐, 轻轻咬牙:你不是出去了吗?凤祁:我担心你呀,不看见你身体到底如何,我怎么能放心走?凤祁问,说说吧, 为何装病。季朝云抿着唇,头一次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他此生没多少与别人撒谎的机会,更没有过撒谎还被当面拆穿的经历, 心理冲击可想而知。凤祁知道他脸皮薄, 不再逗他,收回目光看向桌面上摊开的书卷:你在研究幻明鉴的幻境?季朝云坐起身, 轻轻应了一声:嗯。明白了。凤祁一点头,你昨日迷失于幻明鉴中,没有头绪, 所以今日索性不去, 想自己先找到破解之法,对么?季朝云默认。凤祁指节屈起,敲了敲桌上的书本:有用么?作用不太大。季朝云靠在床头, 摇头道, 幻明鉴映照人心弱点,所有解法的前提都是胜过这一点,否则举步维艰。我在幻明鉴内甚至没有修为, 谈何其他?你在那幻境中,到底看见了什么?我季朝云垂下眼, 没有回答。他看见凤霄被魔毒苦苦折磨,不得解脱。看见父王为他讲述的残酷真相成真,仙域永远依附于魔。看见那看不清模样的黑衣人将他一步步逼至绝境,痛苦与恐惧如影随形。季朝云眼前再次浮现起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那过分真实的画面令他的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他下意识攥紧了身上的被子,指尖在柔软的锦被上留下一道道褶皱。好了,别怕。凤祁不知何时走到床边,轻柔而不失力道地把他的手拉出来,用温暖的手掌小心裹住对方冰冷透骨的指尖。季朝云嘴唇紧抿,许久才轻轻道:我不是故意撒谎,我就是不想再进那个幻境了,我不想看见那些他这一路行来,从没有逃避过什么,可唯有这个,他真的再也不想经历。凤祁叹了口气,手下忽然用力,把人扯进自己怀里: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现在已经不是独自一人。季朝云一怔。畏惧、难受、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向人示个弱,对你来说就这么难么?凤祁按着季朝云的后脑,双臂展开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手指滑过他的发丝:所以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凤霄,他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在人间,害你现在连向人求助都不敢。那个混账,他怎么舍得啊季朝云眼眶忽然红了。他的手攀着对方的衣袖,想推开面前的人,可无论如何都生不出那份力气。过了许久,季朝云闷声道:我没怨过他。我知道,你从来就不怨他。凤祁低声道,我就有点怨我自己。怨自己为何没有早一点遇到他,为何不能在那一切还未发生之前,把他带回来,小心护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