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残忍。
在她心里,他到底是什么?
他如她所愿,醉了,醉倒在冷冰冰的月下,听她一道一道地揭开她的疤。有几个时刻,他真想冲动一点,可是那一坛酒下去,他竟反而像更清醒了,清醒得冲动不起来。
他知道冲动也没用,冲动也奈何不了她想走。
那就这样吧。
他只求一样。
只求那些回忆。求那些她还愿意做他妻子的日子。哪怕很短,很短。
如果细细回味,度过一辈子,应该也不算太难。
七月十三日,她走的第三天。
日子照旧那么过,没什么大不了。
七月二十日,她走的第十天。
幺婆婆在院外叫嚷了很久,硬要进来,他锁着门,不应,不开。
七月最后一天,她走了多久?呵,感觉像是走了一年,一百年……
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小黄狗也无心去理会。
幺婆婆已经快把门砸烂了,快把嗓子喊破了,快把山下的村民一股脑带上来了。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门槛边,在院外震耳的声响里,痴看他们一起采下的、枯干的小黄花。
……
七月的最后一天,他把行囊收好,把她送他的面具戴上,最后看一眼这间颓败的小院,走了。
如果仅仅只能去回味,度过这一辈子,太难了。
他小时候禁受不起得而复失,长大后,也还是这样。
他要去哪里?
嗯,去无恶殿。
无恶殿在哪儿,什么地方?
不知道,那就只管去找。
这个江湖,他一点儿也不熟悉。二十八年来,走过最长、最难的路,都耗在这上面了。
他太高大,脸上的疤又挡不全,无论走哪儿,都遭人嫌,遭人怕,遭人厌。
他便不怎么敢去跟人问路,所以总是走错路,后来没办法,自作聪明地专挑些面目凶煞的问,又开始被人蒙骗,戏耍。
江湖上的人和事,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古怪,复杂。恐惧的眼神,比他在东屏所见到的露骨,怨毒的奚落,也远比他在东屏所听到的刻毒。
可是他想,为着她,忍一忍也无妨,挨一挨也就过去了。
有什么能比得上再次见到她?
八月的最后一天,他终于走出湖南境内,在沔水附近的一座深山老林里,偶然救下几个被人贩子拐走的小乞丐。
小乞丐们一个赛一个狼狈,可怜,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拿他当天神一样地瞅着。他心里软,便往包袱一探,四个白面馒头送过去。
甜的。为着那个人,他时时刻刻地准备着。
那天,大概是因为入夜,风格外冷。风一冷,人就冷,人冷呢,就容易饿。
他听那最话痨的小乞丐夸他的馒头好吃,心念一动,开口:“一会儿烤鱼给你们吃。”
去水边捕鱼的路上,他想,他还没给她烤过鱼呢。不,不止是烤鱼,他一条鱼也没来得及给她做过。
甚至于她爱不爱吃鱼,爱吃什么口味的鱼,他都还来不及问,来不及去懂。
原来,他们之前的距离一直都是有的。
东想,西想,他把大大小小六条团鱼捞上岸来,用草绳系好,原路返回树林。
临近林边,忽然瞥见两匹白马徘徊在树下,他心下疑惑,再上前一看,四个小乞丐,正围着两个人叽叽喳喳。
他定定地看着那两个人,傻了。
他一直知道,她有个心上人,曾经和她很相爱,后来,分开了。
他也一直知道,他们分开,并不是因为不再相爱,或不够相爱,否则她不会在听到那心上人被困的消息后,毫不犹疑地把自己抛下。
他应该知道,她从头到尾所爱的,根本都不是他。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正儿八经去面对,消化,又变成了另一回事。
那天,他应该逃得很狼狈,也应该回来得很卑微,再后来的每一次跟踪、偷窥,也应该极尽了龌龊,不堪,乃至可怜,颓丧。
爷爷生前教过他很多应对不如意的大道理,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怎样去处理这种令人窒息的情绪。
看不到,痛。现在看到了,还是痛。
看不到,还以为是得而复失。看到了,才知道是从来都没有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