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诀翻开了公文,看了几份之后,抬眼瞥见沐沉夕已经是身形晃动。她干脆搬了凳子坐了下来,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
不小心脸栽进了砚台里,沐沉夕惊醒,一摸脸,满手都是墨汁。
谢云诀一边生着气,一边又觉得她这模样实在可笑。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取了帕子替她擦脸。
沐沉夕的睫毛上下翕动着,凝神注视了他一会儿,眼皮又不自觉耷拉了下来。
就这么借着他托着她下巴的力道,她竟然又睡着了。
谢云诀擦干净了她脸上的墨水,却无法放下手。只得轻轻放在桌上,让她枕着他的掌心入眠。
都说有女子的双足如同金莲不足一握,却没想过有女子的脸也这样娇小,掌心之间就能覆盖。
仔细看,沐沉夕其实身形颇为娇小。少时她个头长得早,在一众少年之中还不那么明显。可等到大家都长个儿的时候,她却不再长高了。
只是大家留下的印象都是她人高马大的,到了后来也不再注意身形相貌,不知不觉她的个头已经和他差了许多。
这么娇弱的姑娘,若是生在寻常人家,也是爹娘和夫君掌中的宝物。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她却被打磨成了锋利的剑。
谢云诀凝视她的眼神难以自制地溢出了温柔,然而当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那目光立刻收敛,恢复了清冷。
沐沉夕揉了揉眼睛,天色已经完全亮了。她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谢云诀的目光落单公文上,淡淡道:“昨晚是不是没用晚膳?”
“忘了。”沐沉夕打了个呵欠。
谢云诀皱起了眉头,唤道:“叮咛,带夫人去用膳。”
沐沉夕抱住了他的胳膊:“我要和你一起。”
“不必。”他说着将胳膊抽了出来。
沐沉夕不依不饶靠了过去,最后干脆跨坐在他的腿上,掰过他的脸:“你怎么从昨晚起就一直别别扭扭的?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
“无事。”谢云诀捉住了她的两只手放下,移开了目光,“只是朝中事务烦心。”
“你心情不好?”
“嗯。”
沐沉夕反手牵起了他的手:“那出去散散步,换换心情?”
“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沐沉夕将两条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凑近了他:“可我想陪着你,我不会吵闹的。让我留下好不好?”
谢云诀垂下了眼眸,避开了她的目光:“不好。”
沐沉夕撇了撇嘴,站起身来。她不明白谢云诀为什么忽然态度大变,刚醒来那会儿不是很甜蜜么?
事情好像就是从她寻凌彦说完话之后就发生了变化,那时候谢恒似乎在和谢云诀在房中交谈。沐沉夕隐约感觉到这和谢恒有关。
她走到门口,忍不住又转过头瞧了谢云诀一眼。他恰巧移开目光,假装在看公文。
沐沉夕恶狠狠地撂下了一句:“你公文都拿倒了!”说完转身出了门。
谢云诀扶额,放下了公文。果然是拿倒了。
有她在,他总是心不在焉,无法凝神处理公务。事实上,公务上的事情他早就得心应手。即便是此次被停职赋闲在家,他也并不担心。
唯独是她,总是脱离他的掌控,发生在她身上的每一件事都让他束手无策。他一次又一次在她身上体会到什么叫挫败。
起初是不愿意接受她的爱,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现在想要让她永远留在身边,给她幸福和快乐,护她一世的周全。却发现自己很可能只是一厢情愿。
她如今在他眼前的乖顺,究竟是不是因为他救她一命的感激和亏欠?
谢云诀想不明白。
沐沉夕也想不明白,索性直接去寻了谢恒。他今日恰巧休沐在府中,但许多事务放不下,于是决定用了早膳便出门。
这才刚灌下半碗粥,才到喉咙口,房门忽然被踹开了。
沐沉夕是谢府主母,这府中想去哪里便可以去。所以一路畅通无阻,直接来到了谢恒的门前。
谢恒还未娶妻,自然还是住在谢府的。
沐沉夕这么气势汹汹闯进来,丫鬟和小厮都不敢阻拦。她大手一挥:“都滚出院子!”
所有人立刻连滚带爬跑了,而屋内谢恒被惊了一跳,呛住了,涨红了脸咳嗽了半天。
沐沉夕进了屋子,一脚踹翻了他屋内一张红木的凳子:“谢恒,你那日对谢云诀说了什么?他为什么忽然对我态度大便?!”
谢恒也是铁骨铮铮的男儿,顺了气之后,便直起身,恭敬地行了礼:“见过郡主。我也只是将郡主的所作所为如实禀报。”
“我的所作所为?”沐沉夕回想了一下,她那几日尽心尽力,怎么想她都还算英勇,“我那时忙前忙后来回奔波,一心将他救出来,虽说处事不够周全,也不至于有什么错处吧?”
“人前确实如此,人后呢?”
“人后?哪里来的人后?那几日你我一同在城外扎营,我何时背着你做过什么事?”
“你和太子殿下——”谢恒咬了咬牙,几乎是要脱口而出。
沐沉夕皱起了眉头,满眼不解:“你倒是有话直说,什么话都吞吞吐吐的,急死人。这要是上了战场,早贻误战机了。”
“你和太子殿下在城外一夜春宵,他进了你的营帐,第二日才出来。我都亲眼看到了!”
沐沉夕怔住了,她下意识地反驳:“怎么可能?!若是有人进我的营帐,我会不知?我若是知晓了,他也不可能活着出来!”
“但他确实活着出来了,而且满脸喜悦。你们——你们若是有情,为何还要如此欺骗家主?他一心待你,为了你甚至不惜得罪宗族,成婚当日还将宗族的长老都下了药捆去了看你们成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他都为你做了。”
沐沉夕愣愣地看着他:“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以我的性命起誓,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沐沉夕踉跄着转身出了门,一路走到谢府的回廊处,用力深吸了一口气。谢恒的话让她震惊不已。
许多的事情串联起来,沐沉夕忽然想到昨晚齐飞鸾对她说的话。难道齐飞鸾也早知道裴君越的心思?她猜测错误,齐飞鸾并不是妒忌她和谢云诀,而是裴君越!
她踱着步子,彷徨了良久,最终决定去找裴君越问个清楚。
沐沉夕做事一向风风火火,孤身一人便去了太子府。她没有直接从前门闯进去,而是选择翻墙进入。
沐沉夕动作轻快,熟练地避开了侍卫。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府邸,基本就没有她没去过的,除了孟家。
她径直来到了裴君越的寝宫,却扑了个空。沐沉夕看看时辰,勤勉的人此时此刻也都起身了。
她在太子府转悠了一圈,忽然瞧见几个丫鬟三五成群端着铜盆出来。铜盆的边缘还有带血的纱布,水里也有不少血渍。
沐沉夕心下一惊,莫非裴君越受伤了?
她闪身掠上了树,就看到那几个丫鬟一路走一路小声议论道:“今次可伤得比以往都重。”
“唉,一回比一回惨。此前小鱼被召去侍寝的时候,我还挺羡慕她,以为她以后就要当主子了。谁能想到...根本就是活受罪...”
“可不是么,人前风光,人后...啧啧啧,换做是我,怕是宁愿自戕。”
“嘘,小声些,可别让人听了去。”
“太子殿下这会儿还在小鱼房中呢。”小丫鬟叹了口气,“我如今都不敢靠近那里。方才去收拾东西的时候,感觉太子似乎多瞧了我一眼。”
“真的么?那...那你可得当心些。下次...下次别太招人注意。”
那小丫鬟摸了摸自己头上:“是不是因为这个木钗?我...我就不该戴着这个东西。”
沐沉夕这才注意到,太子府上这些宫女的打扮也太朴素了一些。
上次她来还是夜晚,没有留意这些。倒是听过一些人撑在裴君越,说他这位太子崇尚节俭,府里的宫人,尤其是宫女,从来不施粉黛,穿着朴素。
沐沉夕心下困惑,她认识的裴君越一向是个和善的人。以前唯唯诺诺的,看谁都胆怯。
认识她以后,性子开朗了不少。他和凌彦不同,凌彦是惧怕她,裴君越却是对她言听计从。沐沉夕一直觉得两人也算是臭味相投,一起上房揭瓦的时候,裴君越也从来不虚。
后来在边关,她也一直罩着他。在她眼里,他就像是条听话的尾巴。
沐沉夕飞身自树上落下,寻了一下宫人口中小鱼的住处。这小鱼原是寻常的宫人,出身贫寒,父母双亡,家中倒是有哥嫂。
然而嫂子嫌她碍眼,将她卖进了宫里,后来被分配到了东宫之中。
后来小鱼被太子看上,成了他的侍妾,平日里太子颇为宠爱。
当然,这也是外界的说法。沐沉夕此前与那些夫人们闲聊的时候,听到说起过,也没往心里去。
毕竟男人纳妾十分寻常,大户人家妻妾成群的不在少数,皇上也是三宫六院没有什么节制。裴君越的东宫里总共良娣两名,侍妾三人,这在那些夫人口中都算是稀世难寻的不沉迷女1色了。
沐沉夕也觉得这些没什么不妥,她不希望自己的夫君纳妾,但不代表就要阻止旁人也如此。何况,这也不是她说要阻止就能阻止的。
沐沉夕翻入了院中,三两下弄晕了侍卫,将他们藏了起来。自侧边的窗户翻了进去。
一进去就听到了女子嘤嘤的哭泣声,以及正对上俯身拾起地上衣裳,上半身未着寸缕的裴君越。
两人四目相对,太子吓了一跳。沐沉夕也一把捂住了眼睛:“赶紧把衣服穿上!”
裴君越嗤笑道:“我在自己侍妾的房中,不穿衣裳怎么了?倒是你,这么闯进来,看到些不该看的,还能怪我?”
沐沉夕咬牙切齿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寻常人早该起了!”她瞥了一眼,裴君越敷衍地扯了外衣披上,却没有遮盖得太严实。
身后的女子也惊道了,正泪眼汪汪看着两人。
裴君越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床边。女子扯了被子遮住了自己,瑟瑟发抖,脸色看起来很苍白,气息也颇为虚弱。
沐沉夕四下瞧了瞧,似乎没见到血迹,只是屋内有些凌乱。
她咳嗽了一声掩饰了一下尴尬:“我今日寻你,是有事要问你。”
裴君越的手指绕了一下垂落的青丝,嘴角勾起了笑意,一双凤目觑着她:“何事劳你亲自赶来,托人捎句话便可。莫非,你是想见我?”
沐沉夕瞪了他一眼:“少胡说,换个地方我同你细说。”
“这可不行,我这小美人刚温存过。我若是和别的女人走了,她会伤心的。小鱼,你说是不是?”
被唤作小鱼的侍妾瑟瑟发抖,惊恐地瞧了他一眼,用力点头:“是...是...”
沐沉夕眉头紧锁:“你是不是欺负她了?她怎么吓成这样?”
“是啊。昨晚欺负得厉害了。”裴君越玩物一般揉了揉小鱼的头,弄乱了她乌黑的长发,看起来她更加楚楚可怜,“谢云诀难道没有这么欺负过你么?”
“当然没有!”
他手上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和谢云诀,你们还——”
沐沉夕只觉得这话越说越奇怪,连忙打断了他:“少废话了,我是真有要紧事要问你。小鱼姑娘,他回头再补偿你。”
裴君越收了手,心情看起来很好。他张开了胳膊,对沐沉夕道:“既然你来了,我不便唤宫人,你替我更衣。”
沐沉夕被气笑了,手摸上了腰间的剑,挑眉看着他:“你皮痒了是么?我这剑几日没出鞘,都快锈了。”
话音刚落,不出片刻,裴君越已经将衣衫穿好,恢复了往常的和善:“走,去别苑。”
他说着正要推开门,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沐沉夕道:“对了,我看你是潜入我府上的,想必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要不换一件衣裳?”
沐沉夕颔首。
裴君越对小鱼道:“你去寻一件你当宫女时穿过的衣裳给她。”
小鱼连忙爬下了床,沐沉夕这才发现,她身上似乎有许多鞭痕。
她看向裴君越,目光里满是困惑。裴君越也注意到了,他咳嗽了一声,干笑道:“都是些...闺房之乐...你不懂。”
“我——”沐沉夕还真是不懂,什么闺房之乐要把人打成这样?裴君越这小子这嗜好真是让她难以接受。
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面,沐沉夕心中觉得怪怪的。
小鱼取来了衣裳,颤颤巍巍放到了沐沉夕的手中。裴君越冷声道:“你还想让郡主自己更衣么?”
小鱼立刻跪在了地上:“妾身替郡主更衣。”
沐沉夕摆了摆手:“不必,我自己换。”她说着大步走到屏风后。正要解腰带,忽然自屏风后看到裴君越的身影。
她探出头去,裴君越的目光正好看向此处。沐沉夕瞪他:“出去!”
裴君越讪讪地转身出了门。
沐沉夕飞快换好了衣裳,轻手轻脚走到小鱼身边,她还呆愣着跪在远处。沐沉夕碰了她一下,她顿时一惊,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她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太子经常如此待你么?”
小鱼眼中流出了大颗的眼泪,良久轻轻点了点头。
“欺负女人,真不是个东西!”沐沉夕义愤填膺。
小鱼拉住了沐沉夕的衣袖:“郡主,求求您,千万不要替我出头。”
沐沉夕有些无奈,小鱼这姑娘毕竟是裴君越的侍妾。这要是个宫女,她还能要走。如今小鱼只能留在东宫,她真要像小时候一样莽撞地助人,只怕会让小鱼像当年那个宫女一样死于非命。
她扶她起来,替她盖好了被子:“放心吧,我不会...不会害你。”
小鱼点了点头,小声呜咽着,又捂着嘴,生怕哭声被听到。
沐沉夕心情有些沉重。在她眼里,裴君越是个弱者,可在旁人眼里,他已经是唐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似小鱼这样的姑娘在裴君越眼里,怕只是个玩物,微贱得甚至不需要动手,就能要了她的小命。
拥有权力之后,人心总是会变得不同。
她初回长安,在城墙脚下的狗洞里遇到裴君越时,还满心喜悦。以为他虽当了太子,却分毫未改。
可现在才知道,原来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变了。
他如今看似仍对她言听计从,不是因为他弱,只是因为他愿意。
沐沉夕拉开门,裴君越正负手站在院子里吩咐着宫人什么。那宫人弯着腰,头也不敢抬。如此威势,早不再是当初那个躲在假山石后偷偷哭泣的小皇子了。
她低着头立在他身后,轻声道:“太子殿下...”
裴君越转头瞥了她一眼:“衣裳换好了?”
那宫人闻言瞧了眼沐沉夕,这小宫女头低得太低,他看不清容貌。不过也难怪,被太子瞧上了,怕是以后有罪受了。这会儿怕是心里偷偷哭呢。
“嗯。”
那宫人听她这般回答,吓了一跳,忙上喝前:“怎么跟殿下回话呢?嗯什么?哑巴了?!”
裴君越没有阻止这小太监,只是饶有兴致瞧着沐沉夕。
“回太子殿下,奴婢换好了。”语气里是咬牙切齿。
林盛有些绝望,这小丫头片子怕是不知道太子的厉害。太子身边,犯了错的,很少能活过明日。似他这般,也真是伴君如伴虎。不知道几时就会像他的前一任一般死得悄无声息了。
太子上次自围猎场上回来,莫名一言不发就清理了一大批宫人。跟去行宫的一个没留。若非如此,现在也轮不到林盛来到太子跟前。
沐沉夕不知道这些,只是有些恼火,又不好发作。
“换好了,那就随我来吧。”
裴君越负手走在前方,沐沉夕亦步亦趋跟着。一路上的宫人瞧见了,都纷纷投去了同情的目光,但没人敢议论什么。
两人一路来到了别苑之中,这里很僻静,侍卫也不多。裴君越让那些侍卫离远一些的时候,他们也是默默撤出了院子。
进了门,沐沉夕才发现这里已经备好了酒菜。
她砰地关上门,怒道:“我不是来找你喝酒的!我有话要问你——”话音刚落,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裴君越强忍了笑意:“沉夕,我也不知是哪里惹了你。不过你现在饿着,火气大,许多事还在气头上,一定不能理智地与我交谈。不如边吃边说。”
沐沉夕虽然想劈头盖脸先问一通,但肚子也实在是不争气,使劲叫嚷着。她大步走过去,坐了下来。裴君越也坐下,指着一盘白色的发糕道:“你看,你小时最喜欢吃的。我们俩还翻墙出去买过,你说你舍不得吃,要带回来慢慢尝。结果被夫子给没收了。那时候我们俩一边在院子里蹲马步,你一边发誓,说以后每天早上都要吃发糕当早点。”
沐沉夕看着那发糕,想起了那一段往事。
裴君越那时候总是因为她的突发奇想,陪她一起受罚,却一句怨言都没有。
沐沉夕没有吃那发糕,只是咽下了嘴里的粥,看着正在喝豆浆的裴君越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裴君越顿时呛住了,嘴里的豆浆都喷了出来,背过头去咳嗽不止。
沐沉夕抱着胳膊瞧着他,今天她已经呛了两个人了,看来食不言寝不语,确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裴君越好不容易顺了气,看起来十分狼狈。从袖中抽出了帕子擦拭嘴角和身上的豆浆:“你一早来,就是问我这个?”
“不然呢?”
“我还以为你是要问我关于谢云诀停职之事。”
沐沉夕自然很是关心,正要询问,又回过神来。差点被带偏:“这事儿一会儿再说,现在我想知道你的回答,你是不是喜欢我?”
裴君越皱着眉头:“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因为那日在城外扎营,有人瞧见你偷偷溜入了我账中,清晨才出来。”沐沉夕一脸不痛快,“你对我做了什么?”
裴君越嗤笑:“我能对你做什么?我敢对你做什么?我真要对你做了什么越轨的举动,你这么机警,会发现不了?”
他这一通抢白,问得沐沉夕哑口无言。
这也是她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身旁有人她不会不知道的。
裴君越叹了口气:“不过那晚我确实去找你了,原是想起了你爹娘的案子,想同你说说。可你已经睡了,我就准备离去。谁承想,你忽然扯住我的袖子不让我走。嘴里还叫着谢云诀的名字。我都说了我不是,你不信。我又不敢叫醒你,怕你醒来发现我不是谢云诀误会我,直接送我上西天。所以...所以才...”
这一段话线索太多,沐沉夕思忖了半晌,决定一样一样拎出来问清楚:“所以这是...误会?”
“嗯,误会。”
她舒了口气,又问道:“你想说的,关于我爹娘的案子,你查到了什么?”
“你爹爹有一样叛国通敌的罪名,我查到当初揭发此事的证人。”
“谁?”
“这人姓谢。”
沐沉夕的手紧了紧,沉默良久:“这人还活着么?”
“活着,但是...被人拔了舌头。当年被丢到了乱葬岗上,侥幸活了下来,隐居在深山里。我也是无意中寻到的他,你...想不想见一见?”裴君越瞧着她。
沐沉夕略一思忖,颔首道:“好,现在带我去。”
“现在不行,改日带你去见。”
沐沉夕心里有些乱,也没问为什么:“好吧。”
早膳是吃不下了,沐沉夕起身想走,忽然又想起了些事,转头对裴君越道:“我和你的事是我误会了。可今日在东宫所见,却不是我的误会。阿越,你贵为太子,手握生杀大权,应该做的是爱护百姓,而不是欺凌弱小。可你今天——”
裴君越有些无奈:“我何曾欺凌弱小?”
“今日小鱼的事,我都瞧见了。哪有什么闺房之乐将人打成那般模样的?”
他垂下了眼眸:“此事...是我不对。只是你不懂,这男女之间的事,有时候...就是情到深处,难以自持。但说到底还是我定力不好,你教训的是,我改。”
沐沉夕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哪里敢教训你,你是太子,我也只是作为故友提醒你而已。需知权力可以吞噬人心,你若是滥用权力,怕有一天会遭到反噬。”
裴君越听到故友两个字,慌忙起身扶住了她的肩膀:“你别这么说,是我错了。什么太子不太子的,我们之间不要论及这些身份。”
“早晚要论的。”
“难道你便要和我就此生分了么?”他慌了,眼眶也有些红,说话也不由得急了起来。
沐沉夕有些为难:“不是我要同你生分,是...是确实身份有别。而且我与你交好,是因为那时候年纪小,还分不清男女有别。现在...不一样了。你若是还要像从前一样,我夫君会误会。”
“谢云诀的气量就这么小么?”
“这不是气量大小的问题,而是你真心在意的人,怎会愿意同别人分享?”
“所以你看到我和旁人欢好,心中半点波澜也没有?”裴君越脱口而出。
沐沉夕身子一僵,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裴君越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张了张嘴想要解释。
沐沉夕挣开了他的手。她原以为感情的事情很简单,裴君越对她若有非分之想,她揍他一顿便能绝了他的念头。
可当她真的发现的时候,却发现,或许这样简单粗暴的法子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她以前又不是没揍过他,气急了拿红缨枪捅他也有过。
若真会吓怕,早就改了心意了。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实在是迟钝,竟然一点没有怀疑过他。
良久,沐沉夕退后了几步,后背靠在了门上。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对我...我...一定是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情。阿越...不对,太子殿下,我们只是朋友。我...”
裴君越苦笑:“我知道,所以我从来不说。我只是想...想和你继续做朋友,我怕你知晓后会疏远我。我喜欢你,我错了么?”
“你...你没错。但是...但是...”
“难道因为我喜欢你,这么些年生死患难的情分,你就要一笔勾销,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了?”他的眼眶通红,眼中也蓄了泪。
“我没有这么说。”沐沉夕原本是气势汹汹而来,现在却发现自己无法面对这样的情景。
她心中怀疑,可是真的到裴君越说出口的时候,才发现挑明这一切会将他们置于何等难堪的境地。
裴君越向前一步:“其实方才我撒了谎,我去你的营帐里,你将我当成了谢云诀。我原本是可以挣脱开的,可是我不想。哪怕你将我当成另一个人,但能有片刻守在你身边,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沐沉夕觉得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要责备他么?她说不出口。毕竟单相思的滋味,她比谁都体会深切。那样的折磨和煎熬,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来一次了。
裴君越垂下眼眸,眼泪滚落:“沉夕,我从不敢奢求什么。只是对你存了一点点的私心,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你想一想,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你的事情不是么?你能不能,不要因此就将我推开?我母后早早离世,从小到大只有你一个朋友。若是连你都弃我不顾,我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沐沉夕的拳头紧了又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裴君越忽然噗通跪了下来:“我错了。我连这一点点的私心也不该有,你打醒我吧!沉夕,只是求你不要放弃我。我以后一定善待东宫所有人,我勤政爱民,努力讨父皇喜欢,将来当个好皇帝。我以后会让唐国强大起来,让边关不会再有战事。我会完成你所有的心愿。你原谅我!”
沐沉夕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扯着他的衣裳让他站起来:“不必如此,你起来。我...我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求求你,你揍我一顿也好。若是因为这件事让我们之间有半点龃龉,我都不会再原谅自己!”
沐沉夕被气笑了:“我还没见过有人有这种要求?你非要我揍你是不是?”沐沉夕抬脚踹在了他胸口,裴君越趔趄着向后仰倒,滚了几滚,捂着心口瞪着她,“真打啊?”
“你都求我了,大家都是朋友,我也不好不全了你的心愿。”沐沉夕说罢纵身跃了过去。
裴君越立刻闪身躲避,沐沉夕扑了个空。他顺手扯过凳子摔了过去,却被沐沉夕劈手斩成了两截。她一把攥住了他的脚脖子扯到面前,抬脚踩在他胸口,挥着拳头毫不留情砸在了他脸颊上。
“我错了,我错了。大哥饶命!”
沐沉夕咬牙道:“回长安以后,我早就想揍你了。怪不得几次三番在谢云诀面前阴阳怪气与我扯关系,我就说你小子不正常。果然是憋了一肚子坏水,我今日就将你这一肚子坏水都打出来。”说着一膝盖抵在了他的肚子上。
裴君越吃痛地蜷成一团,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摆手讨饶。
沐沉夕出了这一口气,总算是舒爽了不少。拉了个凳子大马金刀地坐下:“挨了这顿打,有何体会?”
“比起儿女私情,家国大业才是最重要的。”裴君越捂着肚子又挤出了一句,“命也很重要。”
沐沉夕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脸轻快:“孺子可教。”说着理了理衣衫,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送我出府。”
裴君越半晌才缓过劲来,哭丧着脸:“得令。”
他走在前方,恢复了此前的一本正经。沐沉夕也装作娇娇弱弱的模样跟着裴君越离去,他一路将她送出了太子府,一直到拐角的小巷子里,才停下脚步。
沐沉夕看着裴君越脸上的淤青,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太子殿下,你的脸怎么伤了?”
裴君越咬牙切齿:“走路摔了一跤。”
沐沉夕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扬长而去。
裴君越欲哭无泪,他早该料到沐沉夕真下得去手,当初就该见好就收的。
只是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他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敛去,目光愈发深沉。裴君越转身回到了府中,径直走向小鱼的寝宫。
他一把扯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拖到地上,恶狠狠道:“你都和她说了什么?!”
小鱼惊恐地叫道:“奴婢...奴婢什么都没说!太子殿下饶命!”
裴君越抬起了手,正要一巴掌上去,临到最后,又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你这么害怕做什么?你是我的宠妾,我一向最疼爱你不是么?”
“呜呜呜,是,是...”
“你放心,郡主替你出了气,以后啊,我再也不打你了。”他说着松了手,起身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林盛,把人带下去好生照顾着。”
林盛连忙应了话进来,路过太子身边的时候,听到他低语:“她这声音听得我心烦。”
林盛一愣,立刻领会过来。他走了进去,低声吩咐侍卫,将这侍妾的舌头拔去,毕竟太子殿下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们又见证了一位新人影帝的诞生,啪啪啪啪啪鼓掌
☆、灵堂
沐沉夕回到谢府, 了了一桩心事,一身轻松,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她如今算是明白了谢云诀的心思, 原来是在吃飞醋。男子在面对妻子红杏出墙一事上,确实是难以忍受的, 她十分理解谢云诀此刻的心情。
于是决定好好解释一番。
但沐沉夕又不能直接冲过去对谢云诀说,你误会我了, 没有红杏出墙的事, 你不要吃醋。
这样谢云诀会很没面子,而且绝对不可能承认自己是真的吃醋了。
于是她决定迂回婉转一些,最好不要在吃饭的时候对他说这些话, 免得呛到他。
她寻来了叮咛, 替她梳洗打扮了一番。过了晌午, 趁着谢云诀要午休的功夫去了书房。
谢云诀刚脱了外衫准备小憩一会儿, 沐沉夕便轻手轻脚进来了。怕打扰到他, 还在门口站着,一脸温婉贤淑:“夫君,你要午休了么?”
“嗯。”他冷冷地应了一声。
沐沉夕瞧着他吃醋的别扭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要不要我陪你?”
“不必。”
谢云诀刚拒绝, 沐沉夕已经走到了他身旁,拉起了他的手。他抽了回来,沐沉夕不死心,又重新用力握住。
谢云诀抽不回来,瞪着她。眼见着她忽然没脸没皮起来, 谢云诀眉头一皱,忽然捂住了心口。
沐沉夕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气到他伤口复发,赶忙松手扶着他坐下:“你别急,我不陪你午休便是。”
谢云诀躺下:“回去吧,自己寻些事情做做,别老往我这儿跑。”
沐沉夕撇了撇嘴,谢云诀这醋意也太大了些。
“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书案下有我的画像,翻出来瞧瞧。”
“......”
“睹物思人,更想了。”沐沉夕凑到他耳边,“你难道一点也不想我么?”
“男儿志在四方,不会在意这些儿女情长。”他撇开了头。
“真的半点也不想?”沐沉夕拉起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我离开你片刻,就...就心里发慌。夫君,我觉得我下半辈子都离不开你了。”
谢云诀冷笑:“我看你离了我也能过得很好,说不定下家都找好了。”
“你是说太子殿下?”
他的手一僵,转头看着她。
沐沉夕歪头瞧他,丝毫不惧他的目光,坦然道:“我刚从东宫回来。”
谢云诀这才留意到她身上淡淡的龙涎香,立刻抽回了手。
沐沉夕正色道:“我方才揍了太子一顿。”
他皱起了眉头,有些疑惑。
“因为他亲口承认,他喜欢我。”沐沉夕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也没有留意过他的心思。今日得知的时候吃了一惊。”
“你若是不喜欢他,与他就此了断便可。这么揍他一顿又有何用?”
沐沉夕叹了口气:“哪有那么容易了断。那年他护我逃离长安,战场上随我出生入死,回长安后为助我复仇喝下毒药也一句怨言都没有。我对他没有儿女私情,可生死之交,怎是说断就能断的?”
谢云诀不语。
“我知道他的念头不会轻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