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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正式完结(1 / 1)

白衣青年姿势摆得够潇洒, 够招摇,可惜目光一扫,看到院中的情景,登时就僵住了——院中的秋千前, 深黑衣衫的男子半跪着, 低首给少年系腰带。“呃……”陆大公子默默背过身去, 一本正经, “光天化日,非礼勿视。”末了, “小声”地补了一句:“狗男男。”仇薄灯:“……”自打这家伙当了两千多年光棍,单身到死后,似乎就有哪点变得奇奇怪怪的了。以前这家伙是个话本小能手,现在……哦,现在也还是个话本小能手, 不过从正儿八经的风月话本, 变成了糖中藏刀, 糖糖皆刀的坑爹话本。无数刚入幽冥的魂魄,一开始见到幽冥还有文墨坊, 坊中居然还有“一页尘”先生死后写的续集大作,别提多高兴了,都说:活着的时候,看一页尘先生的诸本文墨,多是写了一半就没有尾声。没想到一页尘先生如此负责, 生前没能写完, 死后竟把结局填上了……实是鬼生一大喜事。一时间, 竟颇有几分“不因亡故而悲戚”的喜色。不过, 等他们进了文墨坊, 买了一页尘的续集大作出来后,这份喜色就不见了。——轻则扯书大骂,痛苦后悔,重则怨气冲天,当场化为厉鬼,要找这挨千刀的一页尘先生算账。一时间,负责幽冥戒律的太乙众人,清晦除怨的工作量翻了十倍。气得君长唯长老提着金错刀,把陆净从街头撵到街尾,再从街尾撵到街头。偏生陆净宁死不改——他本来就已经死了,甚至拿出了以前从未有过的速度,一天一折话本,写得飞起。幽冥就此多了三桩日常:引魂、化怨、打陆净。估摸着是被揍得多了,有点挨不住,这回,仇薄灯和师巫洛来人间游走,陆净抱头鼠窜跟着跑了出来。美其名曰:来人间采采风,更新换代创作出更受鬼欢迎的作品。……鬼知道鬼都感动哭了。仇薄灯好气又好笑,捡起根枯树枝,朝陆净扔过去:“要不要给你个火把,去当‘烧死狗情侣团团长’得了。”陆净一边笑,一边夺门而逃,临出门又猛地向里头一折身:“对了!左胖说,秃驴和牛鼻子晚上就到,喊你们下午过来搭把手,记得捎上你们家的芦丁鸡蛋啊!”“滚吧!”两三根枯木枝干迎面丢了过来。陆净眼疾手快,一拉院门,刚好夹住。“……果然,脾气更差了。”陆净摇头感叹,一转身,对上街对面看他的小姑娘,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了一瞬间。在柳家大丫头越来越古怪的目光中,陆净缓缓松开扯门环的手,“呃……”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挽尊一下,小丫头已经“啪”一声,把自己院门关了个严严实实。陆净:……行吧。可怜他生前一世风流潇洒,没想到死后丁点不剩。怅然地叹了口气,陆净整了整衣袖,一展折扇,沿着槐城的街道慢慢向前走。方才同仇薄灯嬉笑打岔的吊儿郎渐渐敛去,神色变得有几分恍然。人间黄泉,死生一线。这一线相隔,就是好几千年。最初的几个人中,最早归幽冥的是左月生。所谓“慧极必伤”,虽说陆净一直不觉得左胖子这厮有什么“慧”可言——喝酒爱赌博,赌博手气差就算了,还喜欢钻空子赖账,分明只是个一毛不拔的金公鸡,满身的小毛病。可山海阁大衰大败大动荡,是他一人扛的,天工府避世数千年,百废待兴,也是他一人兴的。他把自己化作一阁一府的大脑。陆净想不出那需要什么样的心力,只知道最后一百年给他配药的时候,只觉得他内里腐败老朽得哪里像个修仙人,哪里像个十二洲最威风的掌门人之一?分明比凡人老木还不如。可左月生自己却还在笑。笑说:十一,我想干件大事。他问什么大事。左月生打病床上起来,推开窗户,烛南的海日泼进房间。他站在光里,展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仙门汲汲,众生芸芸,我把山海阁把天工府,做得再大再强,那也改不了一个事——有钱的,豪富的,是山海阁是天工府,而不是整个清洲,整个天下。”“可何为山海?何为天工?”左月生转过身,在光里看他,一字一顿:“海纳百川,山泽万物。”“天工开物,以被苍生。”这才是山海阁和天工府最初的宗旨。是太古之时,山海阁与天工府的祖师爷,攀登不周山时,得道时发下的宏愿,只是往后,被遗忘了很多很多年。“我想把这八个字建起来。”左月生轻声说,他张开手,看着阳光从手指缝中穿过,金灿灿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太乙当年要镇中钧?为什么太乙当年能镇中钧?为什么十二洲只有太乙建中钧。”“想了很久才明白。”太乙镇中钧。镇的是太乙诸人求道问仙的初心,是不周山上神与人互相交付的信任——神君去开四极,去承载青冥,他们去传道开城,去为人间种漫天星辰。太乙,想告诉三十六岛,仙和妖,可以互相信任,可以相亲相爱,想向三十六岛证明,神君没有做错什么,当仙妖联手,所有生灵才能一起有更好的未来。也是想告诉天下人:回头,没有那么难。“人间你慢慢走,不要怕回头。”左月生慢慢念出当初太乙掌门裴棠录殉道前留下的话,他对陆净笑了笑,“歧路很远,歧路很难,可太乙已经为人间走出了第一步,我想……为人间走出第二步。”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窗外沧溟潮声一重又一重,冲刷那些巍峨耸立的海柱。最耀眼的八根青铜柱,柱身流光,仿佛有谁,面带微笑,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走到了一个比所有先辈都更远的地步。左月生说:“陆十一,人人都说,山海阁是天底下最大的钱庄,什么都能买,也什么都能卖。我以前也这么觉得,觉得它就是一个买卖的钱庄。在枎城之前,我满脑子都是等我爹退位,我接掌山海,每天数着黄金入睡,再数着黄金醒来。”“说实话,老子以前最大的梦想就是数钱数到手抽筋。”“可等我能数钱数到手抽筋都数不过来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开心。”左月生定定地看着他,“十一,我真的不开心。”陆净说不出话。“我老想着,那些重定天地时,死的人。一转眼,一千多年过了,大家都忘了,可我知道,那些死掉的人、妖、甚至还有城神,它们以前都活生生地活过。就像不渡身边带着的那只凫徯鸟一样。”左月生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一直都记着。”“一想起来,眼前就是太乙的百万青铜像。”“十一,我得做点什么。”“我要山海阁,不是一家一姓的山海阁。”“我要山海阁,是人间的山和海,也要天工造物,造福的是整个人间的物。”要让“粥济天下”的山海阁,真的粥济天下。要让“天工开物”的天工府,真的造福万物。一个可笑的梦。一个荒唐不羁的梦。他们已经不再是少年,走过千年风风雨雨,早已经懂得了什么叫“世事迫人”。就像最初与神君相约要让人间城池遍地,天上星辰如海的仙门先祖,一生忙碌,就为了让大道盛传,让萤火自微尘而生。往后生死更迭,仙门如他们所愿,终于长成能够遮风避雨的人间巨木。可这木上繁蔓朽枝,遮风避雨,也遮蔽天日。谁能否认,谁能质疑,最初那代人的真心与赤诚呢?可他们的赤诚与真心又有什么用?江流石转,沧海桑田,生死百年间。记忆与初心,就像刻在岩石上的字,一开始清晰深刻,渐渐的,红漆脱落,笔痕淡去,模糊难辨,到最后连刻字的岩石都成了一捧随风飘散的砂石。就像……就像左月生一手复兴的山海阁。与天工府联合为一的山海阁,是有史以来最庞大最强盛的山海阁。上至飞舟,下至笔墨,无一不产,无一不出。铭刻玄武徽章的舟船车马,越过山脊,渡过江河,东到波涛汹涌的沧溟,西到若木盛开的天门,南到终年不夏的死城,北到冰雪满川的极原。鱬城的绯绫,枎城的蒹酒,竹城的清茶,茉城的干花,白城的松油……一开始只是想为神君重更天楔,定立星表,积聚足够的材料,所以抛弃了修仙者的清高,从只经营仙门的天材地宝到柴米油盐无所不包。这种转变,在瘴雾未去,城池相阻的时候,还看不出来有多可怕。等到瘴去天清,马车通行,人间十二洲,已经多了一个无法匹敌的庞然大物。当年空桑百氏主掌日月,放牧十二洲,尚有十二洲仙门监天,可如今又有谁来监掌山海与天工?百氏更日月,日月之轨,可测可算,商道盘错,物价如波,谁又说得清,哪品物贱贵之变,是天灾还是人祸?可轻轻一斗米,是三文还是六文的变化,却比刀剑比霜寒,更能逼死活生生的人。百氏杀人以日月,商贾杀人以无形。而这些年来,因为友谊,因为时势,药谷、鬼谷、佛宗、太乙……为山海阁为天工府,提供了太多便利与帮助。这些帮助催生出了这样一个比空桑百氏更可怖的庞然大物,一辆攻无不胜的战车。没有硝烟的战场,战车所向披靡。谁可与它匹敌?左月生是驾车人。一开始,是他呕心沥血地驱使马车前进,但到了后来,齿轮转动,机械铆合,巨车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前奔驰,他反而成了紧紧抓住缰绳,竭尽全力遏制它的那一个。世事的变化,就这样讥讽而无常。一如太古之时,神君聚起的空桑。“如果,”左月生推开房门,一步一步,朝外走出去,“如果它不能是我想要的山海阁,我就亲手烧掉它。”“我们左家,能清第一次山,镇第一次海,就能清第二次山,镇第二次海。”他成了左家最后一任山海阁阁主。陆净从矮墙头捡起一片枯槐叶,放到眼前,慢慢旋转,看阳光在叶沿跳跃,就像那年沧溟海上漾漾汤汤的伏波……玄武出海,九城分裂,那场起于无形的大动荡,大变革,到了最后山海分解。山海阁与天工府被左月生拆分,将山海阁与天工府从一个隐隐有演变成下一个百氏的仙门,彻彻底底打碎,融进各个洲的城池与乡镇——从此人间,再无山海再无天工,却也处处山海,处处天工。不复年轻的阁主,在阁中对先祖留下的牌匾慢慢跪下。三拜三叩。然后解除代代相传的玄武血契。瘴去风清,山海皆平,已经不再需要神兽玄武镇压风穴了。为了苍生负城万载的玄武,该去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它不属于清洲,不属于山海,更不属于任何一家一姓。它是天地的神兽,它生来自由。玄武浮出海面,朝命不久矣的山海阁主轻轻点头。它的记性不是很好,灵智不是很高。它大概还有些糊涂:老朋友,你怎么长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它把左月生当做了他的先祖。玄武远去。那是一场持续百年的大变革,可陆净也好,半算子也罢,都没办法插手太多。他们修为再高,终究也不是经商之人。他们能以一己之力,抵挡千军万马,却没办法在商海风云中,帮助左月生。那是他一个人的破釜沉舟,一个人的中流砥柱,一个人的黄泉赴命书。“人间有太乙,亦有山海与天工。”“诸位,月生先走一步。”“真潇洒啊。”陆净喃喃自语,慢悠悠地走过一家寻常的山海日计坊。里边槐城本地的掌柜,正插着手骂新招的小二,怎敢妄自收胡家阿婆一文三分钱?小二被骂得灰头土脸,阿婆连连摆手,说是我多给的,是我多给的。陆净停步,看了一会,忍不住笑了笑。时间与世界的洪流滚滚而来,他们种下的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左梁诗交给了左月生一个山清海平的山海阁。从清洲的山海阁,到天下的山海阁……左月生向父亲,向先祖交出了一份再优秀不过的答卷。陆净想,就勉勉强强承认一下,左胖子的确有些“大智慧”吧。不过,得亏天下人不知道左胖这厮正儿八经留下那两句拉风至极的遗训后,立刻翻脸把其他人都赶出去,扯着他的衣袖交代:快快快,一会儿等老子咽气后,你千万记得去我书阁,第三个架子左边数起第六本书,往里一推,就有个暗室。里头堆的,全都是日记。你千万记得帮我烧了啊!千千万万!千千万万要记得啊!!!老子的一世英名就全都托付给你了啊,陆十一!依照他的叮嘱,陆净进了他的暗室,果真见到堆积如山的手记。随便捡起一本,翻开一看,就是左胖子那张牙舞爪的字。某月某日,花了一百两银子,肉疼。某月某日,傻叉某某某,坑了我三十二文钱,记着,下次讨回来。某月某日,娄江养的什么傻鸟,真他娘的吵某月某日,打鸟,不成某月某日,打鸟…………陆净:……这都写的什么玩意啊!要是江湖人得知,他们眼中铁血手腕,破釜沉舟,兼济天下,开古往今来之慷慨伟业的左月生左大阁主,私底下竟然跟只傻鸟决斗三年三月,连一根鸟毛都没打下来,还没拉了无数泡鸟屎……算了,怪不得说是“一世英名,干系于此”呢。无怪乎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左月生不愧是仇大少爷不打不相识的损友,这种记小本本的做派,颇有几分相似。陆净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找个机会,把仇大少爷那堆积如山的记仇本给一把火给烧了?转念一想,仇大少爷的记性那么好,八百万字的《七衡通录》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千年万年,都能记得一字不差……真一把火烧了,也没什么用。反要再加一条“罪状”。“误交损友啊误交损友。”陆净扼腕长叹。只是脚步分明是轻快的。是很多年前,芦花江边徘徊犹豫时,没有过的轻快。………………………很多年以前,芦花如雪,江水载月。江边蹲着个瞎眼和尚,还有个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的白衣青年。——是重定天地后的第五百年。不渡和尚发了宏愿,陆净药谷事务繁忙,大家这些年都很忙,只能每隔二十年在芦花江边聚上一聚,有时候是四五个人,有时候是一二个人,有时候一个人也没有。“我不明白,”陆净搁下笔,看刚写好的纸张无火自焚,点点灰烬,落到江中。灰烬上的字迹,先是变得鲜明,后又很快黯淡下去,水一冲,就什么都没有了,“……和尚,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就连太乙也要眼睁睁地看,人间一点一点,如风沙摩崖一样,将小师祖,将神君渐渐淡忘。东洲的灯霄年年复年年,一年比一年盛大。文人墨客,洋洋洒洒,写下无数歌颂太乙镇中钧的诗篇,纸灯竹灯,从此被赋予了寄托哀思追悼,膜拜英魂的含义——可谁知道,当初的太乙放飞纸灯,只是不想让小师祖在夜晚独登高台的时候,只能面对死寂漆黑的山影?陆净真的不明白。他可以高高兴兴地庆祝好友离开,去了幽冥,去了黄泉,却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任由人间将神君,将过往的一切一点一点遗忘。就像一场不动声色的谋杀。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是的。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都在沉默。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渡和尚问。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陆净摇摇头。“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让他解脱吧。”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我明白了。”陆净说。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许久。“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可若是后者呢?……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就这样吧。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可黄泉路很长。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不插手,不干预。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是悲是喜?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够了,这就够了。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喂!!!”“有种你别跑!”“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呸!”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咚!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陆净:……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真真是怪事一桩。“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陆净、半算子:“……”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所以……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少在这阿弥陀佛了!”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这些二缺是谁?不知道,不认识。“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可管他呢。重在结果!“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仇施主……”仇薄灯:“……”他剑呢?!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陆净:……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喝个痛快!”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你敢!”“……”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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