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那厢的柳家二娘如何揪着自家囡儿的耳朵, 叨叨个不休,这厢柳椿雪心心念念的“秀餐”拈着两朵洁白的槐花,迎光举起。槐花一开, 白葡萄似的,一开就是一大串一大串, 打上开到下, 挂在枝头, 风一吹就起起伏伏的, 连成一片一片云雪。单独一朵看, 却像一艘小船,顶部较扁, 新绿的花萼先向里收,再向外爆开一片白帆,鼓鼓囊囊。“东洲三木:榆、柳、槐,号称木中三君。嗯……”仇薄灯将花转了转,剥掉槐花洁白的花瓣, 尝了尝里边花芯的味道, “怪甜的。”说着, 他把另外一朵槐花也剥了瓣, 要师巫洛也尝尝。师巫洛便停下来, 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细碎的阳光落在他的脸颊上, 风一吹,花影斑斑驳驳,在他又长又密的眼睫上闪烁, 显得格外听话。就像天山的古老雪兽, 低垂美丽的头颅, 凝视圈在怀中的恋人。有一种无声的放纵。恋人的坏心眼顿时蠢蠢欲动。真乖。欺负一下。……反正是自家的, 逗一逗天经地义。抱着这样的念头,仇薄灯指尖捻着槐花芯,递到阿洛唇边,状似要喂,实则若即若离地低着唇稍,某人一张口,就眼疾手快地移开。薄唇微合。师巫洛侧眸,看仇薄灯。仇薄灯若无其事地跟他对视,指尖还在捻着槐花蒂一点一点,槐花芯跟着在师巫洛的唇上一点一点。阳光落在仇薄灯的眉梢,清清楚楚照出他不加掩饰的笑意——坏心眼坏得理不直气也壮。师巫洛轻轻顿了一下。视线不留痕迹地扫过少年在光里招摇的手腕,在上边的红印轻微地停了一下。“好了,”仇薄灯咳嗽一声,故作正经,“不逗……”话还没说完,指尖就被咬住了。力道不轻不重,即不会真咬疼了他,也不让他把手指抽回去。斑驳的光影中,清俊的男子浅浅地抬起眼,银灰的眼眸就像天山的湖,清清楚楚地印着他的影子,就那么沉静看着他,神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落旁人眼中,一如既往,冷冷清清。唯独仇薄灯能够感觉到,他的指尖正被人缓缓地舔舐过——就像一头逮住猎物的雪兽,用利齿噙住猎物的皮肉,危险地舔舐。指腹,指节。舔舐时,始终看着他。偏浅的眸色一印出的谁,就如天湖掠影一般清晰,只是这过于清晰的影子,此时多了些莫名的意味……明暗摇曳的烛火,情愫迷乱时,撑在身侧的臂膀,低垂的眼睫,小小的倒影,将他禁锢在视线中的眸光。仇薄灯的耳尖忽然红了。当下就想要把手指抽回来,某人似乎比他更清楚他会有什么反应,不早不晚,松开了口。他一抽,反倒像自己主动把指腹往齿锋上擦过。青葱如玉的手指悬在空中。槐花被衔走了。仇薄灯一时间有点发懵。……被反过来逗了?“中午做槐花麦饭吧。”师巫洛移开视线,一脸平常地说些烟火柴油的琐碎小事,“芦丁鸡下的蛋应该也能炒一盘了。”仇薄灯盯着他的脸。师巫洛任由他盯着,神色如常地穿过庭院,俯身将他放到院子里的一架秋千上,还替他将散开的鬓发挽了挽。手指掠过仇薄灯莹白的脖颈时,在颈侧衣领边的某一处,轻微地停留了一下。仇薄灯拍掉他的手,扯高领口:“光天化日的,想什么坏事?”“不是光天化日就可以?”师巫洛俯身。他站在地面,仇薄灯坐在秋千上,俯身说话,气流便羽毛似的,落在仇薄灯耳侧,要多近有多近……师巫洛的声线向来泠泠如玉石,是那种夜黑风高,持刀走出来,冷淡要人性命的声音。这样的声音,说什么都自带认真的气场。——不是光天化日就可以,他可以马上让天黑下来。仇薄灯秒懂他的意思。“……”真的学坏了,不好欺负了。仇薄灯痛心疾首。他罕见地反思了一下自己这些年来,是不是真的把人逗得太狠了,瞧瞧,人都学坏了。原先阿洛多老实好欺负啊……随便一逗耳朵就红了……哪像现在,都会钻空子了。一道很轻的笑声。师巫洛把新作的绯绫宽领从仇薄灯的指下解救出来,熟练而又认真地给他叠好领口——昨天胡闹得有些过火,早上抵达槐城的时候,仇薄灯便在马车里补了补觉。刚搬完家,师巫洛喊他,他才醒。方才出来时,外边的宽衣,只是草草套在身上。——也就系了个腰带。仇薄灯手搭在秋千上,低头看阿洛把他系得歪歪扭扭的腰带解开,修长冷白的手指抚平上边的皱纹。忽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被太一剑带到枎城的时候。……那时候他应该还会自己穿衣服吧?仇薄灯认真回想。以往在太乙,他就是个“衣来伸手”的大少爷,在幽冥的几千年里,被师巫洛一惯,连颗扣子都没自己动手扣过。为此,陆净还在信里大肆批评,痛心疾首,说:仇大少爷啊仇大少爷,您这是中了某人的圈套!这种把戏在话本里,都是诚心地想把人养废,好让对方离了自己就什么也做不了,这是要你在糖罐子里醉生梦死啊……末了,忽然来了一句:小爷这么风流倜傥,怎么就没人愿意让我当个米虫呢?——羡慕嫉妒恨的嘴脸立刻暴露无遗。陆十一还颇为振振有词:秃驴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种被人养废的苦难,小爷愿意替世人承担!对此,仇薄灯毛笔一挥,给他批了三个字的回复:洗洗睡。可以说是极其冷酷,极其无情了。陆净收到信后,朝左月生长吁短叹,抱怨仇大少爷这些年被师巫洛养得脾气可真是越来越大了……不巧的是,送信的“燃”刚好被烛南的灯会吸引,送完信没立刻走,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把陆十一的抱怨听了个一字不差。若换个沉默寡言记忆差的太乙弟子化身为燃来送信,这一茬,说不定也就这么过去了。偏生那天送信的,刚好还是个话多记性好的。一回幽冥,就一字不漏地给他们小师祖汇报了。仇小师祖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翻了翻,翻出了笔和纸。又过了七八百年,陆家十一郎,在黄泉路上,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确认还从头发到脚跟,处处英俊潇洒,这才一展折扇,风度翩翩地去幽冥城见仇大少爷。刚一进城,几十年前,先到一步的左胖子就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热情得让陆十一毛骨悚然。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机智聪明的陆十一拔腿就想撤退,先观察观察敌情再说,结果硬是被左胖这厮拖进了约定的石亭里。石亭中,堆了一堆小山高的册子。随意翻开一看:某年某月某日,陆十一伙同左月半,于某某地,诽余小气,其言如下……记之。某年某月某日,陆十一伙同不渡,于某某地,笑余十指不沾阳春水,记之。某年某月某日,左月半伙同半算子,于某某酒庄打架,碎新酒若干,记之。某年某月某日,陆十一伙同左月半……一两千年间,但凡被太乙众人化燃出巡,撞见的琐碎小事,全被仇大少爷记了个清清楚楚——堪称“记仇”界前无古人后也不能有者的巅峰!陆净当场就傻了。——怪不得,左胖子见他来了,一脸的如蒙大赦,感情是能拖一个下水拖一个下水。左月生对仇薄灯“此恨绵绵无绝期”的记仇本领那可是打小就亲身领教过,阴影长存,平时多多少少下意识会顾忌几分。也就寿元将尽前夕,得意忘形了点,胡吹海侃说自己酒量多年历练,这回非把仇大少爷喝趴下不可——铁定能把以前的酒债讨回来。就这样,都被仇大少爷记了满满好几册子。至于陆净……他向来是个话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又叨叨……这堆山似的记仇册里,十成有九成跟他沾边。和以前没有两样的仇大少爷从书堆后转出来,笑意吟吟:陆十一,本少爷这些年可是对你们拳拳在念,切切在心,怎么样?感不感动啊?陆十一面无鬼色,后撤一步,转身就跑。他这些年也算得上一方风云人物,轻功独步,做了鬼更是魄轻魂盈,自忖逃命总是没问题的。哪知仇大少爷料敌先机,在四周早早拉起了罗网……个中到底有没有左胖挨不住“严刑拷打”,先一步把他的老底卖了个干干净净的缘故,这就不好说了。正想着某人,某人就到了。一道清朗的声音打院门口传来。“仇大少爷,你这院子不错啊!简而不陋,巧而不工……别具一翻浑然天成的雅致,”白衣青年毫无客套敲门的意识,一撩衣摆,直接推开虚掩的院门就进来了,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他也确实不是人了。不入轮回的魂魄,在幽冥历经九转,就成了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的物魅。用左胖子的话来说,就是“活着他娘的多累啊!老子勤勤恳恳当了一辈子牛马,咋地,还想忽悠我去再受苦受难八百年?”他们就这么轻描淡写,放弃了轮回。——也放弃了自己一世风里来雨里,死生不惧积攒的功德福报。天光穿过树叶缝隙,落在白衣青年身上,星星点点,就像那一日,功德化火,福报化萤,向四面飞散。他一展扇,招招摇摇:“仇大少爷,喝酒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