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时只有十三四岁的谢斯清来说,她的痛苦来源于自己的伤势。而当伤势稳定、治疗方案就位、她有所成长,更大的痛苦开始暴露在她面前:她的伤不仅属于她自己。
谢斯清出事的时候,秦音还是个哺乳期的母亲。她面色惨白地在医院里守着,一时抱着谢辽松大哭,一时静静坐着,神情中充满恐惧和憎恨,十分可怖。而得知谢斯清在上学之前偷跑去光明里的目的之后,秦音仿佛疯了一样连打谢朝数个耳光。她尖叫着撕扯谢朝的衣服,痛骂他,责备他,让他把谢斯清的腿还回来。
谢辽松一旦劝架,秦音的怒火就会转移到他身上。他们知道秦音现在只是想找一个对象发泄,所以容忍了。但秦音在盛怒之中说的一些话,谢辽松记在了心里。他不仅记住了,在之后每每与秦音争执,都会提到:你说过,后悔嫁给我。父母之间的矛盾和裂缝是谢斯清始料未及的,她知道自己身处漩涡中心,根本不知帮谁。
谢朝承受了秦音的所有宣泄,他跟秦音和谢斯清道歉,主动提出和谢斯清一起去美国治疗。他仍旧学机械工程专业,但志愿实际上已经改变了:从要制造出最好的医疗机器人,到“做能帮谢斯清走路的外骨骼”。他离开了自己的朋友和喜欢的女孩,几乎没有社交,十年如一日地扑在研究室里,人生的唯一目标是看到谢斯清恢复如初。
谢辽松的事业在国内,但他分出了大量时间在美国陪伴谢斯清、秦音和小儿子谢斯亮,事业不受到影响是不可能的。几次手术后谢斯清膝骨的碎片被清出来,随后开始了漫长的康复。那是极疼痛的过程,有时候秦音要照顾谢斯亮,则换作谢辽松陪同。每次康复训练之后,谢斯清总是一脸眼泪一身汗。回家路上谢辽松会带她去吃冰淇淋,去看电影,让她去跟外面的人接触。她能够正视自己的勇气,有许多都是在这个过程中积攒的。
谢斯亮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就被教导要小心翼翼地对待姐姐。无论是父母还是谢朝,和他相处的时间都不够,甚至还比不上家里长期雇佣的佣人。谢斯亮今年十岁,叛逆得令所有人头疼。秦音和谢辽松都觉得小时候太欠缺陪伴他的时间,于是用钱来满足他的所有要求,情况却不见有任何改善。发现谢斯亮最近结识的新朋友是街头抽烟喝酒的混混之后,谢辽松和秦音认为不可再等待,两人干脆将谢斯亮带回国内,把他和之前的环境隔离开。
谢斯亮和秦音天天在家里吵架,小孩声音尖利地哭骂打滚,谢斯清每天都困扰不已。谢朝已经搬出去住,谢斯清也想这样做,但秦音不肯放行,担心她无法照顾自己。
矛盾重重,令人窒息。谢斯清说到后来,已经有些麻木。“当然我不能把发生在我身上和我家庭的所有不幸全都赖在你身上。理智是这样告诉我的。”谢斯清咬了咬嘴唇,“但我没高尚到那种地步,我一直认为这些就是你们的错。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都不可能。如果一个人做错事,毁了别人的生活,用钱和对不起就能补偿,那也太轻巧了。”
她的声音已经微微发颤。周博一直没有出声,只偶尔抬头看一眼谢斯清,眼神很快又缩了回去。他害怕、紧张、胆怯、不安,连正视谢斯清的勇气都没有。
商稚言那天和谢朝见他的时候,他并不是这样的。他害怕和谢斯清面对面。谢斯清出事的时候,他就在一旁,但他什么都做不了;而他自己也在谢斯清的灾难上推波助澜,他不可能忘记。
谢斯清把脚边的一个提包放在桌上,从里面掏出几捆钱和一张卡。
“这么多年一直记挂我,我谢谢你和你姐姐。”她把卡扔在桌上,“但我不需要。你应该也知道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作用,给我钱,只是为了让你自己好过一些而已。”
“不必还我!”周博不肯收,“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能做的真的太少太少,这些根本没价值……我不奢求得到你的原谅,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跟你道歉……你收下,拿去做什么都可以,请你别还给我……”
谢斯清突然站起,倒拎起那个提包,把里面的钱全都倒到桌面。倒完了,她扔下空空的提包,扭头就走。
商稚言连忙追上去,在店门外拦着谢斯清。
“我陪你回去。”商稚言说。谢斯清现在情绪激动,她很担心。
谢斯清回头抱住她,这时候才开始哭:“他们破坏了一切……还想让我原谅!”
“不原谅,你可以不原谅……”商稚言安抚地拍她的背。女孩哭得克制,抱住她身体的手臂力气却很大,她在控制自己。
直到谢斯清哭够了,停下来,商稚言才掏出纸巾给她擦眼泪。
谢斯清胡乱擦了擦脸,缓缓平静:“谢谢你,我去找哥哥聊聊天。”
商稚言这才告诉他谢朝这几天失联。谢斯清给谢朝打电话,但提示已经关机。“我直接去他家。”谢斯清说,“你也一起过来吧。”
商稚言却没有去。这对兄妹现在需要一些独处和谈心的时间,她也放弃了去园区找谢朝的计划。“如果你见到他,让他有空的时候联系我,我很担心他。”
谢斯清看着她,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谢朝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他住在一梯一户的高级公寓楼里,管理严格,谢斯清没有他家的钥匙,在楼下物业处等了他很久。
谢斯清已经没了火气,商稚言回家之后又给她打来电话,她们聊了很久,说的都是谢朝过去的事情,在学校里怎么样,在大学里又怎么样。谢朝见她神色如常,便催促她回家。
“我也想跟你这样搬出来住。”
谢朝步出电梯,顺手把背包放在架子上:“秦姨不可能答应。”
谢斯清径直走到酒柜,取出一支酒。谢朝无奈:“又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