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医生摆手,“没有协查文件,我不可能说一个字。”
两人僵持了片刻,崔成州忽然说:“好吧。喝茶喝茶,老同学聊聊天而已,不要弄得这么紧张。”
他笑嘻嘻抿了一口茶:“嗯?这不是老张家乡的白茶?……”
商稚言借口去厕所,悄悄溜出办公室。走廊上明亮安静,偶尔有医生护士走过,这是精神病院的门诊楼和办公楼,病人不多。对面是住院楼,楼下有一个颇大的院子,草坪花圃,池塘小亭,就像一个大公园。不少病人在园子里晒太阳打球,或是开着收音机唱歌跳舞,还有几个在无鱼的池塘里钓鱼。
商稚言看到了明仔和他妈妈。
明仔入学比其他孩子晚一年,现在还在读初三,今年准备中考。几乎每周他都会来这儿探望母亲,有时候黑三和他一起来,有时候商稚言和他俩一块儿。
但现在不是休息日,明仔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商稚言穿过住院楼的长廊,准备登记进入活动区时,明仔出来了。他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商稚言,居然下意识转头就跑。
“站住!”商稚言一声大喝,“你能跑哪里去!”
明仔抓抓脑袋,小声嘟囔:“言姐。”
“你又逃学?”商稚言把他拉到一旁,“怎么回事啊明仔,三月份了,你六月就要中考,整天逃学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考试了。”明仔说,“我想跟黑三哥和罗哥学修车。”
商稚言:“……他们不会同意的。”
明仔:“你帮我劝他们嘛。”
商稚言笑了:“我也不可能同意啊。你成绩又不是考不上高中,重点高中不好进,但普通的学校肯定没问题。或者你考职业高中,去读中专,你想学修车那就好好去学,跟着黑三能学什么?你正正经经学出来了,比他们更厉害,他们要叫你明仔师傅的。”
明仔也笑:“言姐又乱讲话。”
他个头已经蹿得比商稚言还要高,似乎还可以往上长。幼年时严重营养不良似乎狠狠削弱了他的体质,他仍旧很瘦。好在皮肤之下已经有了一些薄薄的肌肉,是个瘦削但还挺健康的男孩子。
他母亲很美,入院治疗之后有护士帮她洗脸梳头,精神渐好,凹陷的脸也愈发圆润,是个好看的女人。明仔的嘴巴和眼睛像母亲,高挺的鼻子或许继承于他的父亲。商稚言有时候看着明仔,会想象他以后可能成为什么样的男孩,和什么人结识,和什么人成家,过着怎样普通平凡但安安稳稳的一生。
一个苹果从活动区门口递来,女人喊着儿子的名字,让他吃水果。
明仔接过苹果,催促母亲回去休息。接近午饭时间,病人们陆陆续续地在护士医生照应下往食堂或者住院楼里走。
“阿姨,学生仔还是要读书,你说对不对?”商稚言说。
女人认得她,微微笑起来:“要读书,要考第一名。”
明仔啃了一口苹果:“我不行的。”
女人:“明仔考过第一吗?”
明仔:“没有,校运会上跑过第一。”
女人:“那你要考状元啊。”
明仔:“你又看什么古装片了?”
他现在已经很擅长和母亲稀里糊涂地瞎聊天。
崔成州给商稚言打电话让她去停车场,商稚言连忙跟明仔告别。“下午去上课!否则我告诉黑三你又逃学!”
明仔满脸无奈,拖长了声音:“好——”
商稚言发现崔成州脸上的神情变了,隐隐带着兴奋。果然,崔成州顺利从老同学口里挖出了一些料。
黎潇在初二时因为精神问题到精神病院就诊,当时被诊断为恐怖症:她对灯泡怀有巨大的恐惧。
商稚言皱眉:“灯泡?是普通的钨丝灯泡?”
崔成州一边开车一边跟她解释。黎潇当时所在初中教室外有两盏这样的钨丝灯泡,家里的卫生间、厨房和卧室也有类似的钨丝灯泡。她对钨丝灯泡的恐惧已经达到了只要见到形状相似的灯具亮起,就会尖叫、下蹲,双手抱头以保护自己。
“她是被人欺负了么?”
“不知道。更详细的我问不出来。”崔成州耸肩,“但当时医院让黎潇定期复诊,黎潇来过两次之后就再也没出现,当然也没有吃药。”
不再就诊的原因,是黎潇恐惧的根源消失了。学校走廊的灯泡被打坏,不再亮起。家里的钨丝灯泡换成了更明亮的节能灯泡,黎潇安静了,行动渐渐恢复正常。
“所以她家人就不再带她上医院了,直到今天。”崔成州微微皱眉,“但我同学说,恐怖症看起来恐惧的是物体,但实际上恐惧的可能是物体存在的空间或者场景。如果恐惧的是空间和场景,黎潇现在害怕的不一定是灯泡,也许已经转换成别的东西。”
九中的走廊有钨丝灯泡吗?商稚言孙羡发了信息。
车子又停了,仍旧雾气茫茫。崔成州说:“下车。”
商稚言:“?”
她抬头一看,车子已经停在高新科技园区门口。谢朝抱着一个同城快送的包装袋站在门卫室前,仍旧面无表情。
“你好啊。”崔成州冲他摆摆手,“我把我们的记者送来了。”
商稚言吃惊:“师父你干什么?”
崔成州:“黎潇这件事你不要理,先把手头科技版的报道写好。昨天开放日取消我不知道,是我的错,所以我帮你直接联系了新月医学里搞医疗机器人的工程师,就你的那个同学嘛,叫谢什么……”
商稚言不依:“报道我会写的,但黎潇的事情你不能撇下我。”
崔成州:“你是财经中心的记者,不要乱蹿。”
商稚言:“你也是。”
崔成州:“我资历比你高,脸皮比你厚,嗓门比你大。下车!”
商稚言一腔怒气散不出去,又不敢对崔成州发怒,连关车门都控制着自己,没有用狠力气。崔成州冲她和谢朝摆摆手,开车跑了。
谢朝领着她往园区里走:“今天可以参观研发中心。”
商稚言一言不发。她的心思不在新月医学这边,全放在黎潇那件事上面了。手机响动,孙羡回复:【没有钨丝灯泡。】
明仔也给她发了信息:【我下午去学修车,你可以帮我跟学校请假吗?】
没一件顺心的事情,商稚言咬了咬嘴唇。她抬头看见谢朝,愈发觉得谢朝也碍眼。
谢朝偏偏这时候开口了。“你和崔成州吵架了?”他侧头问,眼神里带着一丝揣测和一丝微渺的笑意,“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商稚言站定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没变?”她声音颤抖,紧紧攥着拳头,“这十年里你没有跟我一起经历过任何事,你怎么知道我变没变?!”
谢朝不说话,眼皮垂了垂,嘴唇轻抿。商稚言不肯放过他,不让他闪避。谢朝的态度实在刺伤了她:或许这是一种信号,大家都是成熟的成年人,理应懂得更圆滑地处理少年时代的伤口。那些快乐的事情当作不存在,不辞而别也当作不存在,把彼此关系死死限定在“同学”身份上,他们还能在成年人的社会规则里各自体面,好好来往。
但商稚言知道她根本跨不过去。她忍着不问那个问题,忍着不谈论过去的事情,不说自己的难过,是她有涵养,是她在没法走出来的难受里煎熬过,所以练出了这种本事。
但谢朝不能这样轻飘飘地提起。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约会。”她看着谢朝说,“我等了你四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