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前,这个小小的沿海城市还没有那么多光污染。黑天与黑海静谧极了,但躺在沙滩上,能看到头顶闪烁的星辰。月亮是一眉弯弯小钩,海风把海洋的气息送抵陆地,一刻不停。
他们的衣服都湿了,谢朝湿得尤其厉害,商稚言和余乐跑进水里拉他的时候,他跪在了海水中,狠狠吃了几口咸水。
披着一件满是汗味和烟味的外套,谢朝打了个喷嚏。
外套是余乐父亲的。今天是他的生日,但他正在侦办案子,连回家吃饭都没空。余乐专程给他送去晚饭,回来时带了几件必须要洗的臭衣服。
余乐现在越来越习惯于用危险的单手姿势骑电动车,空出的那只手掏出手机看了又看。应南乡确实很少给他回信息,网页版qq无论刷新多少次,应南乡的头像都不会有提示。余乐有时候会在心里想,为什么呢?我有什么不好的?
他得不到答案。
遇到商稚言是个偶然:他看见商稚言在咸鱼吧的报摊前张望。对应南乡的不满发泄在应南乡闺蜜身上,这很合理——余乐强烈要求商稚言请他吃光明里有名的李姨伊面。
两人正从海堤街往光明里去,就在这路上发现了谢朝。
余乐躺在谢朝左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今天晚自习肖老师打算跟我们讲题来着,我们逃了,是不是不太好?”
谢朝右边的商稚言吃惊极了:“你们班晚自习也上课?”
“也不算,肖老师觉得我们生物不行,有时候会给我们讲题。”余乐学她撑起手臂,隔着谢朝冲她说,“你为什么也逃了?你不是最爱上晚自习吗?”
“我变态啊我爱上晚自习。”商稚言又躺了下去。她看了一会儿星空,扭头瞧谢朝。
谢朝睁着眼睛,一声不吭,正平缓地呼吸。
海堤上扫过的探照灯有时候会掠过三个人的小腿和双脚。谢朝鼻子高挺,商稚言看到他眼睛里有光芒闪烁,像落了小小的星辰。
“……我又跟我爸吵架了。”谢朝终于开口。
余乐和商稚言大气不敢喘,紧张地等待下文。
谢朝常常和谢辽松争执,大多数时候是谢辽松觉得他怎么都看不顺眼,或是认为秦音太宠爱他,他又太理所当然地享用这种宠溺,不成样子。总之没有什么是不能争执的,谢辽松就算去参加了家长会,拿着儿子年级第一、全市总分排名第一的分数条,一样能跟谢朝吵起来:你这样性格的人,拿第一又有什么用。
今日是谢朝奶奶的忌日,她已经走了五年。这五年中,只要从墓园回来,谢辽松没有一次不与谢朝发生争吵。
“是我害死了奶奶。”谢朝轻声说,“所以他怪我。”
谢朝的奶奶和他很亲近,在谢朝父母办离婚手续的那段日子里,他是跟奶奶一块儿生活的。奶奶是海边人,嫁给爷爷后便离开了故乡,她常跟谢朝说这座小城市的事儿,白沙滩、绿松树,波光粼粼的海面,永远青翠的树林。谢朝非常依赖奶奶,即便谢辽松和秦音结婚,他有了平静完整的家庭,他每周也都会去探望奶奶。
上初中之后,谢朝认识了新的朋友。那个周末他本来是要去奶奶家的,但朋友约他一块儿去滑冰,谢朝匆匆和奶奶见了一面,留下一句“我晚上回来吃饭”便走了。
几个男孩玩得太开心,新开的溜冰场周围全是吃的喝的玩的,他们提议就地解决晚饭,吃完继续再滑一场。谢朝用公共电话给奶奶打电话,但没有人接。他吃完饭之后再打,仍旧没有人听。
那时候谢朝已经有点不安了。但他没有立刻回家:朋友还在等待着他,他看了看时间,这时候奶奶应该吃完了饭出门散步,所以无法接听电话。
八点多,谢朝终于提前告别朋友,匆匆蹬车回到奶奶家。奶奶并没有做晚饭,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做饭,一个人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电视正开着,锅冷灶冷,浸在水里的木耳发涨成满满一盆。
“心脏病突发。”谢朝说,“没能救回来。”
一开始没有任何人责怪谢朝,父亲还抱着他哭了一会儿。但在得知谢朝因为出门玩儿耽误了时间之后,谢辽松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他是对的,我该死。”谢朝喃喃说着,他的手开始微微发颤,不由自主地,“我如果回得早一些……”
他坐起身,仍旧披着余乐父亲的外套,呆呆看着漆黑的海面。
谢朝察觉,自己虽然能在卷面上写出接近满分的作文,但那是因为他熟悉套路,熟悉得分点,也熟悉漂亮工整的套路话,而不是因为他的表达多么恰如其分,多么准确。比如现在,他就没法跟自己的朋友表达,十三四岁的自己曾经多么恐惧。
新认识的朋友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怯意顿生,对他的态度总是隔着一层纱,不再热情。妹妹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而懂得一切的父亲总会用古怪眼神盯着他。谢朝知道那是很复杂的爱和恨。
秦音会安慰他,会告诉他不是你的错,虽然你确实回得太迟,但是奶奶不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