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远离了那个受人觊觎的财产,容真真的日子顺当了许多,除了时常想娘,一切都还好。
然而,唯一的问题在于,读书是个很烧钱的事,她现在住着学堂不要钱的房子,吃着物美价廉的饭菜——高婶关照她,打饭时,都给双倍的量,因此一菜一饭就能吃饱,可她依旧花销很大。
学费、书费、报费、置装费、体育费、杂费……若是冬天,还要多了笔炭火费,便是再省吃俭用,一学期的花销绝对不少于四十大洋。
虽然她找了个薪资两块的图书管理工作,可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再说等放了假,学校的图书馆也不要人做活儿。
潘二娘一共给女儿凑了两百大洋,省着点用,也不过刚够读完中学,若是大手大脚一点,连中学也未必读得完。
寒门难出贵子的原因就在于此了,一般的小商小贩之家,连最看重的男丁也只会念个小学,就是因为一上中学,开销就变得很大。
潘二娘非要女儿读下去,一方面是念在她有天分,比男孩子还要厉害,不忍耽误了她,希望她将来能有出息,别像自己一样遭这么多难,另一方面,也是想完成亡夫的遗愿,她唤不回一个死人,只好以这种方式纪念他。
容真真自己也是想读书的,读了书,前方就有一条更为光明的路,若是不读书,像她这样出身的女孩儿,前路简直可以预见。
她不想嫁与一个小商人,不断的生孩子,一个又一个,也不想像她有些只读了小学的同学,去给人家做姨太太,她想过好日子。
可娘呢?娘嫁人那天,都没穿一件新衣裳呢。
每每想到这个,她的心情就沉重万分,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吸着娘的血过活的,厚重的愧疚感好似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头,使她喘不过气来。
容真真成日的忙碌着,她不是在读书做作业,就是在不断的劳作,从图书馆忙完回来,她还要接着做针线,同班的女同学大致知道她的情况,常常找她做鞋、头花等小玩意儿。
当然,是要给工钱的。
在繁重的课业外还要做这些,容真真时常觉得很累,可她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这脑子里就乱嚷嚷的,一刻也不得安宁。
天色渐晚,屋子也也开始渐渐变得看不清,容真真搬到外面,坐在屋檐下纳鞋底,这是孔芸请她为自己祖母做的。
孔芸的祖母年纪大了,不爱穿硬邦邦的洋皮鞋,就喜欢一针一线纳的千层底,容真真从七八岁起就开始做这些,手艺比许多小媳妇都要来得好,上回她做了一双,老人家穿着好,叫孙女又来托她做。
她正做着,翠兰,也就是高婶说的,食堂洗碗的女工,回来了。
她是个温柔腼腆的姑娘,梳着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时常羞怯的抿着嘴笑,实在讨人喜欢,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双手了,因常年泡在水里,显得粗糙红肿。
翠兰下了工回来,给容真真带了两个馒头来。
容真真忙推拒道:“我吃过饭了。”
翠兰温温柔柔的笑着,她原本长得很普通,可在笑着的时候,脸上也仿佛有光,她说:“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正要长身体呢。”
她不容拒绝的把馒头塞给容真真,轻甩一下辫子,很快的走了,快得容真真都没反应过来。
容真真默默收下两个杂面馒头,心里默默道了声谢。
在她这个年纪,正是胃口好的时候,纵然高婶已经很照顾她了,可吃得再饱也饿得快,有时半夜饿醒了,睡不着,她就灌一壶凉水骗骗肚子,硬生生挺过去。
她把两个馒头都用纸包着,放在笸箩一侧,预备着晚上吃,若是省一点,连明日的早饭都不消花钱了。
容真真又开始做起活计来,她手上忙个不停,心里也在回想白天上的课,先想算术,再背历史、地理、英文……
有的地方模糊了,她就拿起放在一旁的课本,看两眼,默记两句,嘴里念念有词,若是实在有不懂的地方,就拿笔做个标记。
心里在想,手上在忙,再加上天色也昏暗下来,她一个不注意,手上就被针刺了一下,
“嘶。”容真真猛的缩了一下手,吮掉渗出的血珠。
原来天色已晚,该点灯了,
她抬起头,发现隔壁的秦慕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的屋子里正亮着灯。
容真真回房,从书包里翻出几本书和一沓旧报纸,敲响了秦慕的门:“这是你先前说要的,看看对不对。”
秦慕在昌隆航运做翻译,因此常需一些文献资料,正巧容真真在图书馆做事,他们又是邻居,因此常拜托她找一些资料。
秦慕接过书和报纸,略翻了翻,眉头微微舒展:“我正需要这个,最近公司要与德国人谈生意,我在德语方面有些生疏,很该多看一看。”
容真真十分钦佩:“你都会那么多门外文啦,还这样下功夫,我真是远不如你。”
秦慕看了看容真真满是针眼的手,他知道,这位女同学年纪虽小,却很有一股韧劲儿,书读得好,不算出奇,可不光书读的好,还能咬牙熬过难关,好好活下去的,那可真是少见,她还比自己小些呢。
她钦佩他,他又何尝不钦佩她呢。
秦慕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问道:“你复习得怎么样了,没多久就要测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