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天没几人出门,若非得了立时要死的急症,老百姓还是愿意捱两天,等雪停了再找大夫,济世堂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小伙计,两只手揣在袖子里,靠在柜台上打盹儿。
容家撩起帘子媳妇走进时,带入了一阵冷风,里头烧着火盆,略有几分热气,可这阵风,却将那点儿热气都散尽了。
小伙计打个哆嗦,清醒过来。
他勉强抬了抬眼皮子,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定睛一瞧,一个妇人站在前头,学医的鼻子灵,他隐隐闻到了妇人身上的臭味。
小伙计不动声色的闭了气,问道:“大姐来瞧病?”
容家媳妇局促不安的点点头,她也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味儿,窘迫极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乱纷纷闪过许多念头,快得抓不住,愈是抓不住便愈要想,愈想便愈是抓不住,最后搅成一团浆糊。
小伙计从后堂请出大夫,她像个木偶人一样,任凭摆弄。
人家叫:“坐。”
她就呆愣愣坐下。
人家叫:“请伸手。”
她就傻乎乎伸手。
大夫把了脉,开了方子,叫小伙计去抓药,容家媳妇就稀里糊涂要跟着去。
大夫说:“请慢。”
她便木僵僵的立在那儿。
大夫嘱咐了一句:“你这个病,要好好休养,累不得。”
休养?
容家媳妇乱哄哄的脑子艰难的运转了一下,像没上油而卡住的门轴,她怎么能休养呢?瞧病花了钱,再有个两天不干活儿,难道要叫孩子一起挨饿吗?
大夫似乎也看出来了,只叹了口气,叫她先吃了这副药,若是不好,还要再来。
容家媳妇提着那包药,游魂一般走了。
身后的小伙计对着老大夫说:“师父你也忒心软了,五块钱的药,你才收了四块五,还没要诊金。”
大夫叹息:“唉……都不容易。”
小伙计从鼻腔里哼一声,埋怨道:“是了,都不容易,咱们不也不容易吗?有钱人都去洋人那儿看病去了,来咱们这儿的,都是穷鬼,本来就不赚钱了,您还一天到晚瞎发善心,等哪日吃不上饭了,您看那些受了恩的,会不会舍一个子儿叫咱们喝碗粥。”
老大夫捋捋胡子,瞪他一眼:“不会叫你饿死的,医馆开不下去了,咱们就回乡下种田去。”他摸出几个铜子儿,拍在桌上,“给你,去买两个马蹄烧饼,莫说我亏了你了。”
小伙计在桌上一抹,铜子儿就叠在手心里,他轻轻掂了掂,听它们碰撞发出的脆响,这声儿总使他愉悦,他撇撇嘴:“乡下种田可不容易。”
话是这么说,他脚下可不慢,迈着轻快的步伐,跑去买烧饼了,细雪落了满头,他也不管。
容家媳妇回去后,显然是没遵守好好休养的医嘱,依然成天到晚的劳作,可药倒是喝了的,甚至喝得格外仔细,连熬药的锅,盛药的碗都舔了一遍,一副药熬了多回,到最后,怎么也熬不出药味了,她就把药渣塞进口里慢慢嚼。
吃了药,她好了一些,但还未好全,便不肯去买药了,总想着好了泰半,总该自己能熬过去了罢?
然而不过三两日,她的病又反复起来,且病得比上一回更厉害,这次她去看病,效果可就不大好,吃了药竟一丝一毫的好转都没有。
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容家媳妇已起不了身,她要彻彻底底的“休养”了。
福姐儿小心的端来了药,容家媳妇躺在床上,乍一看只以为是一堆骷髅。
她头发乱糟糟的,已经很多日未曾梳洗了,浑身一股臭味,这次不是她洗衣裳沾上的臭味,而是多日未清理过身体,沤臭的。
福姐儿小心翼翼吹凉汤药,服侍娘把药喝下去。
等娘喝完了药,她说:“娘,药已经煎完了,又该去济世堂拿药了。”
容家媳妇枕头下的荷包里,已没有一分钱,好半天,她才含着泪,用微弱的声音吩咐:“好孩子,去开箱,拿底下那对银丁香去当了。”
银丁香是容家媳妇刚嫁给福姐儿她爹时,得到的新婚礼物,那时容家还未被败光,尚有几分余钱,那也是容家媳妇过得最快活的几日时光。
福姐儿翻出箱子底下的银丁香,小小的,已经旧了,她拿着那对银丁香出门,回头看时,窝在破床烂被中的一团枯骨,生命的火光微弱得如风中残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