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积雪堆了几尺深,便是白天,街上也少有人行,来往的几个过客,都低着头,匆匆忙忙。
福姐儿把银丁香揣在怀里,小心而谨慎的在雪里行走,寒气将手冻成深紫色,她举手在嘴边哈了哈气,哈出一股白色,喷在手上的那一丁点热气,很快被驱散,让人觉着更冷了。
当铺的大红门开着,门槛儿很高,福姐儿颇废了一番劲,才翻过去。
这时正有人在铺子里当东西,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穿了件破棉袄,脚下是双草鞋,拿些烂布缠着,他眼睛无神,脸色蜡黄,露出的手指全是冻疮,都烂了。
中年男人往柜台上递了一卷衣裳,也是破破烂烂的,上头还有补丁。
朝奉随意翻了翻,唱道:“破衣烂衫一卷,作价一元。”他把衣裳往旁一推,折货手脚麻利将衣裳折叠整齐,包扎严实,一大卷衣裳,捆得四四方方,又小又紧,往货架上一放,几乎没占什么地儿。
中年男人急道:“这么大一卷衣裳,怎么才一块大洋呢?”
朝奉翻个白眼:“你若不当,就拿了回去。”
男人嘴唇微微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接过一块铮亮的现洋,勾着头,慢慢出去了。
柜台里传来一声轻哼,福姐儿看不见里头,那长长的柜台那样高,她踮起脚尖,都不能与柜台齐平。
朝奉看到她:“这小丫头又来了。”
自福姐儿她娘病倒在床上,家里没个进项,母女俩又要吃饭又要吃药,福姐儿成了当铺的常客,朝奉见她都面熟了。
福姐儿当了一对银丁香,换了五块大洋和一张当票。
五块大洋并不多,去济世堂买了药就什么也不剩了。
因丁香变成了大洋和当票,大洋变成了药,药吃进了肚子,可病却没见好,最终剩下一张没用的当票,空空一场。
冬天过去时,容家媳妇还是躺在床上,而家里的东西已经快当个干净。
棉袄刚一脱下来,福姐儿就去当铺把棉袄当了,换了钱,买了几斤面粉。
她把面粉和水,煮成了一锅糊糊,炉子开了缝,但没钱买新炉子,下头烧的是福姐儿捡回来的煤核。
近来车站的煤核被职工家属包圆了,合起伙来不许他们这些小孩儿去捡,福姐儿只得绕远路,去捡服装厂的煤核,因路途远,每每到时,煤核几乎已被捡完。
福姐儿端着面糊糊,里面没放盐,在容家媳妇拉风箱一般的喘息中,将面糊糊灌下去。
“娘,家里又没钱了。”
容家媳妇没应声儿。
吃过饭,容家媳妇躺了会儿,渐觉多了两三分力,吃力的将昏昏沉沉的头抬起来,打量着屋里头。
这回真的是家徒四壁了,能当的全当了干净,屋里连桌子都没有,福姐儿坐在瘸了腿的小板凳上缝衣裳。
冬天过去了,编织的帽子和手套卖不出去,只能靠缝缝补补才能有点收入,福姐儿又是个八岁的孩子,寻常人哪里信得过她的手艺,还是陈三媳妇以她的名义,接了活儿给福姐儿做。
“福姐儿,福姐儿……”容家媳妇唤女儿,她已用尽了力气,可声还是很低,福姐儿时刻注意着床上的动静,才听到了她的呼唤。
福姐儿放下针线,高兴的坐到床前:“娘,你有力气说话啦?”
因着容家媳妇这病,有时昏昏沉沉躺一天,都不定说上一句话。
枯瘦的手从被子里探出来,上面有休养了半个冬天都没消下去的茧子和粗糙鳞片,那只手轻轻抚摸福姐儿的脸,福姐儿双手捧住,用脸蹭了蹭。
容家媳妇低声道:“福姐儿,你瘦了。”
福姐儿不知道该说什么,瘦吗?她没注意到自己瘦没瘦,但娘确实是只剩了一张皮的。
“我叫你卖的镜子怎么没卖呢?”容家媳妇注意到搁在窗台上的镜子,那是她昨儿叫福姐儿去卖的。
镜子是她的梳妆镜,梳妆台已经卖了,只剩下这面镜子。
福姐儿说:“当铺不要这面镜子,叫添一号再去。”
容家媳妇面上泛起苦涩,添一号,还能添什么呢?家里除了她这把骨头,还有什么能卖的呢?
就是她要卖了自个儿,也得有人要呐。
手无力的垂落下来,她干涸的眼里已流不出泪。
良久,容家媳妇下了决心,叫福姐儿:“你去把虎子他娘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