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曦不到卯时就起了,沐浴更衣上朝,虽然面上浮肿,看起来疲惫,但两只眼睛却神采奕奕,浑身发光。
沈知意过了辰时才清醒,拢好衣服,失魂落魄的走出寝殿。宫人们鱼贯而出,收拾着那散落一床的玩意儿。
沈知意慢慢走回华清宫,怔愣时,见华清宫内院的银杏树下,多了架新漆的秋千。
他慢吞吞走过去,坐在上头,失神望天。
今日天阴不见阳光,已是上午光景却还未见大亮,院里起了风,又湿又沉。
他的手指渐渐僵硬麻木,手上的关节泛着红,似一寒玉吹出了红痕瑕疵。
沈知意这才回魂,看向自己的手,未料抢着入眼的,却是手腕上向衣袖深处蔓延未褪去的绳痕。
他立刻放下手,袖摆遮住了胳膊,双手也缩了进去,搭在膝上,低垂着眼,盯着袖子上的银丝牡丹纹发呆。
朱砂咬牙切齿看着,却又没有办法。
沈知意慢慢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呆了一呆,又低下头,像是犯错了般,好久之后,他站起身,向朱砂走去。
朱砂先是一惊,身上的那些伤因他的靠近刺挠着。
好在,沈知意守规矩,似要避嫌,离她还有十步便停了下来。
他静静沉思了会儿,慢慢跪地,工工整整给她行了个大礼。
“对不起。”沈知意说完,站起身来。
朱砂退后半步,眼神挣扎。
“不求嬷嬷能原谅,今日我与嬷嬷道个歉,只希望嬷嬷以后,能放下过往恩怨,平常待人。”
“放下?”朱砂苦笑一声,“沈知意,你又要耍什么把戏?是你教会奴婢长记性的,二公子的教诲,奴婢永世不忘!”
从前,她并非没有原谅过。二公子房中总有人因犯错被打,她第一次进房,二公子却很是温柔。本就一久病的少年,怎会像狠厉的魔头?
他温柔与她说话,即便她打翻了茶,毛手毛脚收拾,他都会轻声细语安慰她。
可一切都是假的,第一次责打她,是她送茶的手不稳,茶水溢了出来。沈知意抓过她,变了脸,抽出戒尺劈打了她的手。
过后,他又轻柔哄她,问她,姐姐还在生我气吗?原谅我吧。
她原谅了,她不长记性,当时甚至还感到愧疚。
一直到后来,他转着剥皮刀,笑吟吟对她说:“银红,你怎么不长记性啊?骗你一次,你便信一次。难道真以为,本公子能看上你,要真心对你?你也不仔细想想自己的身份,做什么美梦,以为主子真的会对一个隶臣妾出身的下贱胚子道歉?”
朱砂想起过往,心头钝痛,血气仿佛要倒流进心口,她撂下一句:“沈知意,你不怕报应吗?!作恶多端还妄想夺大公子的善果,我咒你不得好死!”
朱砂跑开,而华清宫的其余宫人,也都匆匆远离,鼻观口口观心。
沈知意呆愣了好久,慢慢走出华清宫,向千秋阁走去。
千秋阁与乾元殿同处一线,位于昭阳宫正北,远在千阶之上,是供奉班延王室牌位的地方。
沈知意一节节台阶走上去,寒风刺骨,风吹来,如同银针往骨头里钻。
沈知意疼到薄汗一身,再被风一吹,脸几近透明,嘴唇无半点血色。
他从前不是很懂何为一身病骨,如今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成这般惨状。沈知意深吸口气,满腔冰凉,震痛了喉咙,他咬着舌尖,将着暖不热的冷气缓缓吐出,发出微微的低吟声。
终于,走走歇歇,他登了顶,在千秋阁外拜了一拜,才敢进阁。
阁内的温暖,让他活了过来,冰凉的手指渐渐回了温度。
他一边走一边拜,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牌位。
沈知行。
她立的牌位,很小心,择了几个字,后头跟着的,却只是王君之称。
沈知意跪下来,又不知说些什么,他无言望着牌位,半晌,只能在心里反复念着:“对不住。”
原是他不配的,可……
他也不知自己现在是何心情,仔细说来,失忆之后,连从前的那段兄弟情,也都忘了干净,记不起分毫。
若是别人不曾提起,他甚至想不起他还有个双生兄弟。
他是完完全全忘了,世上第一孤寂之人,他只活在如今,没有过往,也无心去想将来。
“我……”沈知意张开口,轻轻说了句我,又沉默了。
他没什么用,又不能替她打理后宫诸事,又不能临朝听政,全天下人都知道,他的作用,就是给皇上陪寝。
他没什么野心,也不敢做他想,往后……往后,为自己那记不起的过往赎罪吧。
长沁机灵,上午,给班曦送了碗红枣汤,嘴里还说:“补气养身。”
班曦一口喝干,笑了。
“他人今日做什么了?”
“说是在院中坐着发呆,又到千秋阁给沈帝君磕了个头,回来了。”
班曦羡慕道:“他倒是清闲。”
过了会儿,又道:“……还知道看看知行,也算不错。”
班曦说完,又难过起来。
把沈知意当知行看吧,她嫌弃得很,又不能睡,心里总觉得愧疚。可不把他当知行看,她却觉危险。
尤其真的有了联系后,心里滋生出的那种别扭又私密的亲切感,让班曦惶恐不安。
她怕自己沦陷进错误的泥沼中,背叛了她年少时期的深情。
若是自己真的喜欢上沈知意,那不就是遂了他的心愿吗?沈知意从前所说的,她与知行情薄似笑话,不就应验了吗?
班曦痛苦不安,烦躁地想了会儿,问长沁:“茶青方到哪了?”
“今日刚到京,回关府看望关老夫人了。”长沁说道,“明儿就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