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靖这一上午, 被浙江地界的大小官员, 轮番求见。他又抽空问了此地刑狱之事, 还关心了一下丝绸生产,朱凌镜左右无事,就来陪他,这些庶务,问他一概不知,他儿子朱堇桢, 却是有问必答。
谢靖因为皇帝的缘故,心里不愿和朱凌镜亲近,可他在人家王府中,更不好辞却主人。朱凌镜陪着他大半天,也没说上几句话,好不容易得空, 刚打趣两句,“九升如今真可谓日理万机了, ”忽然一个内侍来报, 说皇帝病了。
谢靖惊得站起来, 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朱凌镜想着, 皇帝病了,虽然不是好事,倒也不至于这般诧异,他出门在外,头疼脑热总该有的。只是在自己王府里病了, 恐怕脱不了干系,渐渐也有些发愁。
谢靖立时辞却众人,转身往院中去。朱凌镜跟不上他,坐了轿子,也赶紧回去了。他这王府不小,谢靖从外院回到皇帝住的院落,刚好花了一炷**夫。
陈灯帮他擦汗,谢靖问,“皇上怎么样了,”陈灯直往里指,“李太医在里面。”
谢靖便悄声进了屋,不敢打搅李亭芝看诊,立在他后边,着急地探头看皇帝脸色。
只见皇帝长睫轻垂,躺在锦被中,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心口便犹如被人一把攥住,用力一拧。
他就不该和皇帝置气,明知道皇帝生气伤心,一定睡不好,还只顾着意气,跟他冷战。
现在皇帝伤心,他自己又心疼,真是折腾。
此时皇帝眼皮微微动了一下,轻声叫他,“谢卿……”
谢靖便走到床前,轻轻握住皇帝的手,“臣在。”
李亭芝:皇帝入戏挺快啊。
他听说皇帝找太医的用意,是帮他装病,先是大惊失色,然后就迅速会意了。
其实他之前在太医院,受过这种熏陶,早有觉悟。先帝时,宫妃借装病争宠的事儿,多不胜数,今*上后宫空空如也,李亭芝没机会经历。今日皇帝这么一说,便有些复古的味道。
他不清楚皇帝为什么要装病,但是十成和谢靖有关,一看果然如此。
谢靖就问,皇上怎么了?
李亭芝根据皇帝往常的症状,拣轻微的来说,说皇帝舟车劳顿,脾胃失调,气血阻滞,四肢乏力。十分像那么回事儿,并且叮嘱皇帝,
朱凌锶,“朕感觉嗓子有点疼。”
嗓子疼这回事,可大可小,说不定秋燥呢,喝点梨膏糖就好了。
可在谢靖这儿,皇帝嗓子疼是大事,是五官失灵的前兆,十年前那场大病,最先就是常常嗓子疼。
谢靖紧蹙眉心,如临大敌。
他小心摸了摸皇帝脸颊,感觉温度还好,稍微松了口气,李亭芝见状,心想我是不是要下点猛料才好,谢靖又问,“那开方子煎药了吗?”
李亭芝早已想好一副和中开胃的药方,谢靖看了,不置可否,皇帝病了那一次,谢靖之后便抽空学习医理,不说成良医,只求看懂药方,能起个预防保健的作用。
如今李亭芝这副方子,谢靖感觉,用处不大。
可他心里又十分敬畏李亭芝,断不敢出言否了,看了一眼皇帝恹恹的脸,想了想还是说,“太医能否再为皇上施针?”
谢靖想的是,有问题早处理,千万不能拖成大毛病。
李亭芝悄悄冲皇帝眨眨眼,“真来?”
皇帝轻轻点头,更显出一副荏弱的姿态,谢靖帮他理了一下头发,又在心里,责怪了自己一回。
祁王的轿子也到了,探问几句,李亭芝准备施针,众人便要退下。
“谢卿……”皇帝轻轻叫了一声。
“臣在,臣不走,”谢靖本和祁王站了一排,此时赶紧冲上来抚慰皇帝,言语动作,轻柔至极,若说只是臣子,实在是太尽心了些。
朱凌镜见此情景,怔住不动,陈灯上前说了句“王爷”,他才如梦方醒。
他由陈灯陪着,从屋里退出来,这才恍然大悟,谢靖和皇帝,居然,居然是那样……
他怎么,怎么就……朱凌镜浑身的气力,仿佛全被抽空了,上一次这种心情,还是他母妃说,他父皇要立那个襁褓中的小娃娃做太子。
那时和现在,他都没有赢过。
也罢,也罢,你们选了你们要的,我自去我的地方。
自此到皇帝离开祁王府,祁王竟再没有出现,只在临行前再露了一面。谢靖因此,倒是轻松了很多。
话说李亭芝施针之后,皇帝神思恍惚,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到午后才醒,听谢靖在外边和人说话。
不一会儿谢靖回来,见他醒了,并不叫人来,只用胳膊圈着他脑袋,轻轻顺着头发,小声说,“晚上浙直总督府的宴席取消了,”
皇帝赶紧从锦被里冒了个头,爬起来,“现在总督是谁,”李显达回京,这后来人的名字居然记不得了。
谢靖轻笑一声,“是张玉丞,”朱凌锶这才想起来,点点头,又说,“该见见他”,谢靖说,“无妨,三日后还要见的。”
他们这一路行来,对在地的封疆大吏,若无意外,都要见上一面,一则勉励,二来也是显示君恩。如今浙直总督,听说皇帝病了,花费十万两银子置办的接风宴泡汤不说,心里还很惶恐。
生怕是皇帝哪里对他有所不满,或是自己不经意开罪了谢靖,不然就是有人把他在丝绸出口的银子上抽成给告发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辗转托人找到陈灯,求个示下,陈灯看了眼和皇帝喁喁细语、招呼摆饭的首辅大人,吩咐下去,“请张大人心安,等皇上好些了,不出三日自会见他。”
张玉丞花了五千两银子,得了这句话,如获至宝。当晚又封了两百斤极品龙井茶并一百匹绸缎给陈灯送去。
搅得张玉丞心绪不宁又破财的两个人,此时毫无自觉,正在屋里吃饭。谢靖不时跟皇帝说些趣事,说周斟今日,微服去西湖边上的诗社,先时有人轻慢,他气不过,抖落几分才华,后来竟与几个后生,称兄道弟起来。
不知这些年轻人,若有朝一日去得了会试,发现那板着面孔训诫的礼部尚书,正是从前和自己一道凑趣儿的中年文士,不知作何感想。
又说,李少曦去了他爹原来在海边的军营,皇帝听了,不出声,知道他是挂心李显达的身体,“离京之前,臣去见他,瞧着精神不差。”虽然这么说,他曾经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如今只能窝在自家府邸里,连出门都费劲,也十足委屈了。
便又找了些好玩的事儿说。吃完了饭,拣紧要的文书看了,谢靖拢了一番,又催皇帝去休息。朱凌锶睡了大半天,精神正旺,躺下来也睡不着,又要拉着谢靖说话。
谢靖自然没有不依的,刚躺下来,皇帝就拽着他的衣襟说,“谢卿,朕昨日,说错话了。”
谢靖轻轻叹了口气,胳膊稍微把他往怀中带了带。他们这些年来,从未有过大的龃龉,皇帝性子温和,谢靖又事事尽心,算得上和乐非常。只这一件,皇帝心中,似乎还记着十几年前的旧事,一有所感便要翻案。
与其说谢靖生气,反倒更暗中生出几分怜意,皇帝为这种小事伤神,未免太不值当。
“臣与祁王,虽是旧友,然,从无瓜葛。”
就是说,除了和你之外,没有别的感情纠葛的意思。
“若祁王他、他仰慕谢卿呢?”朱凌锶终于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他从前就在想,自己与谢靖其他的仰慕者的不同,可能就在于他表达了自己的感情,而朱凌镜,还有何弦,都没有开口挑明过。
谢卿,你老实说,究竟有没有佯装不知、故意打混?朕可是很认真在问的。
谢靖被他说得浑身一哆嗦。
“祁王、这,这怎么使得……”朱凌锶穷追不舍,“当年上巳,你不是还调*戏过人家?”
要把前科藏好啊。
“臣当时年纪轻,举止失当,还请皇上责罚。”
“谁要罚你,你来说,是不是觉得祁王貌美……”
“可祁王、他、他……”谢靖支支吾吾,他想说,祁王他终究是个男人呐,可又觉得哪里不对。
“他怎么了,你说,是不是才觉出来,误了一段良缘——”
皇帝忽然被人捂住了嘴。
看他蓦然睁大的眼睛,谢靖不说“恕罪”,反而笑起来。
皇帝吃这一回醋,是非要在他这里,讨个明白。
“别人都不行,”谢靖的手,悄悄挪到他脸上,“他对我如何,我不在意,那是他的事,我只随我自己的心。”
“往后皇上,也无须惦着其他人,谢靖心里,并未留地方给别的人。”
皇帝一双黑眸,盈盈眨动地望向他,“只有朕……只有我,对不对?”
“只有你,”谢靖说着,又笑了,忍不住用指节刮皇帝脸蛋。
“那你说说,是什么时候有这念头的,”朱凌锶得了甜头,像草窝里的小兔子,欢快地打了个滚儿,对谢靖趁胜追击。
他以前脸皮薄,又觉得自己单相思,所以这种话,多半不好意思问,如今心意相通,五内安定,又觉出趣味来,是以问个不停。
谢靖却有些发窘。
被人追着问,“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他这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也未曾细想过,皇帝见他犹豫,悄悄扁起嘴,明知道他是故意做给自己看,谢靖也无可奈何。
“隆嘉十四年,皇上病重……”谢靖开口说道,还有些难为情,“臣想着要是、要是……”朱凌锶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臣也就,再无心社稷之事了。”
委婉,真委婉。
而且,果然好晚哦。
不过嘛,朱凌锶还算满意,正要说什么,谢靖忽然又笑了笑,抱住他,把皇帝的脸,挪到朝自己胸前。
这样皇帝就不能盯着他脸瞧了。
“只是臣也想,在那以前,也未必没有……不然不会,见你犯病,心里就难受。”
朱凌锶的脑袋,在谢卿胸前轻轻拱了一下。
这男人真可爱,把自己的脸捂起来,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清淡的情话。
朱凌锶把脸抬起来,故意板着脸,“那你喜欢我什么?”
要命啊。
谢靖双颊绯红,少见的羞涩溢出眼底,轻轻叫了声,“皇上……”
朱凌锶心里窃笑,他今日胡作非为,十足尽兴了。
也罢,就饶过他吧,若不是情深意浓,谢靖这种人,怎么会和当皇帝的人在一起。
“谢卿,”朱凌锶忽然想起什么,“朕有事要告诉你。”
“朕……不,我本来不是这世上的人。”
谢靖乍一听,有些吃惊,摸摸他的头发,小声说,“皇上是真龙天子……”
朱凌锶被他弄得笑出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在祁王府里,居然跟谢靖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
“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有家,有父母,那里和这里很不一样,男人们的头发,都比这里要短许多。”谢靖木然地看他比划,朱凌锶忽然觉得,一下子跟他说这么多,恐怕一时接受不来。
“总之,我不想瞒你,”朱凌锶说出来了,有几分轻松,又有几分失落,“这皇帝或许该让别人做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