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到钱塘的时候, 不多不少, 正是九月初一。
朱凌锶的队伍, 六月中离开京城,十五岁的朱堇桐板着小脸,理了理衣冠,接过“太子监国”的旨意。十三岁的朱堇榆,沉浸在双重打击下,悲痛不可自拔。
其一, 是他的父皇和谢太傅,接下来半年,都不在宫里,往南方游山玩水去了,而且不带他!
其二,是家长不在的时候, 他的哥哥成了宫里、甚至是朝野最中心的人物,谁都得听他的。
太可怕了。
江陵王殿下素来乖巧, 又活泼可喜, 其童言童语, 经常逗得皇帝并谢首辅笑逐颜开, 是宫中第一有脸面的人,从不会有人为难与他,除了那个从小就板着脸的太子殿下。
朱堇榆谁都不怕,皇帝不说了,就是在一脸威严的谢靖面前, 也是有说有笑。也只有他敢在首辅和皇帝议事的时候,闯进书房找人陪他玩。那时候他还小,谢靖也是无奈,只得把他抱到膝上,一边拍着哄着,一边与皇帝,操心军国大事。
末了还把他背回去,朱堇桐见了这幅父慈子孝,牙根都在发酸。“桐儿在这里呀,”皇帝从身后摸摸他的脑袋,再过两年,想摸朱堇桐脑袋,恐怕还得踮脚,只能趁机赶紧。
手掌感受孩子柔软的发顶,心里却在暗叹他长得太快了。
选朱堇桐做太子,实在是抽中了一支好签,要放在现代,朱凌锶就是那种被别的家长问,“你家孩子怎么考上清华,”然后他谦虚地摆摆手,“哎,他从小就没让我*操心”的那种状况。
朱堇桐从小自律,当了太子之后,更加勤奋好学。皇帝要决断天下的事,便不可在一事上完全外行,说不上样样精通,至少也要懂一点。可这满天下的学问,什么都懂一点,谈何容易,于是朱堇桐更是开足了马力,苦学起来。
不过他想学什么,条件都是最好的,全国的大儒,行业的精英,都随便他挑选。太子*宫殿里的烛火,日夜为他亮着,什么时候想补补脑子,美味佳肴都奉上,按理说,这样的学习环境,他应该没什么怨言,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
他学习路上最大的障碍,是他的父皇。
朱堇桐这样不分白天黑夜认真学习,谢靖觉得没什么,他小时候家里穷,松烟熏着眼睛,泪淌下来,也不能说就不看了。再者学霸之间,虽然性格不对付,但对知识都有一种如饥似渴的向往,所以朱堇桐的做法,在谢靖看来,十分正常。
朱凌锶却有些忧心忡忡。
成天看书,会不会近视眼?每天趴在桌上,搞不好会驼背?不晒太阳缺少维生素d,会不会缺钙,以后骨质疏松?好在朱堇桐学了武艺骑射,不然皇帝非要给他加几门体育课,还是必修。
更重要的是,他的儿子,都青春期了耶,太子*宫中,除了一两个年纪挺大的宫女,还是原先泾阳王妃给的人,剩下的全是小内侍,这样缺乏异性的环境,真的有助于青少年建立健康的人生观爱情观吗……
皇帝深思熟虑之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虽然现在还小,但是先有些交集,以后太子有心上人了,也不至于盲婚哑嫁。
抓他来当皇帝,未来就是个大坑,别的事情上,可不能再委屈了他。
谢靖听了,颇有些不以为然。皇帝又对朱堇桐一提,太子殿下小脸,忽的涨红了,“扑通”一声跪下,“儿臣一心向学,无意此道。”
朱凌锶赶紧把儿子拉起来,说那咱们不提了,心里却着实纳闷,get不到朱堇桐的脑回路。
谢靖说,“殿下恐怕是因为,皇上要往他宫里放几个伺候的人。”
“啊啊啊,”哪儿能呢,朱凌锶闹了个大红脸,谢靖想了想,“不如请泾阳王妃想想办法。”
宫中没有合适的女眷,来为朱堇桐操持,就算让人家诰命夫人带着亲闺女来玩也不合适。泾阳王妃如今正在京城住下,她是朱堇桐亲妈,把这事交给她,一定很上心。
朱凌锶听了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如今他们要往南方一游,朱堇桐太子监国,正好让泾阳王妃“借”宫里的地方,招待各位夫人小姐。打着如意算盘的国家中枢二人组,兴致勃勃地筹谋起出行计划。
“太傅,我能不能跟你们去?”朱堇榆扁着嘴,问道。
谢靖有些为难,不带朱堇榆去是朱凌锶决定的,其实谢靖觉得,太子监国,江陵王左右无事,跟着一路走走,有什么不好呢。
朱凌锶想的却是,两个孩子,一个在家里,连暑假都不能放,另一个带出去玩,叫人心里多不平衡。“乖小鱼,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江陵王殿下气成一只河豚,不理会皇帝的小恩小惠,内心os,
“我缺那点儿吃的嘛……”
皇帝这次去南方,是为了十月十七,泉州港大船出海。
自从隆嘉十五年,起了这个意头,到如今已经过了九年,这些年来,朱辛月多方筹措,曹丰一力支撑,经过上千人的通力合作,终于造出了能浮在水面上的大铁船。
虽大铁船上配备了燃料发动机,但是依之前郑和的惯例,仍选择冬季出海,借一场东北季风,讲究一个“顺风顺水”。
这次出海的船队,由五艘船组成,除了泉州林氏冠名的永盛号、永宁号之外,还有扬州盛氏冠名的兴平号,四川何氏广济号,以及山西孙氏福全号。
这些船里面,永盛号是第一艘,也是最小的,其他三艘一般大小,永宁号最大,也是最后建成。
船队的首航依旧是现在的东南亚一代,也是为了方便补给,也为今后长途远航积累经验,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些还没有经受过考验的新船,究竟行不行。
曹丰此道便要随船队出海,公主虽然心中难舍,也得让他去。作为工程的总指挥和技术总监,曹丰需要随时处理船队航行时遇到的大小问题。
泉州府那边早早看好了日子,便请皇帝示下,这边京城一旦准备动身,忽然觉得时间就很紧张了。
谢靖与内阁其余人,一道敲定了南下的路线,经沧州向济南,过了徐州,先去凤阳府这龙兴之地祭拜一番,然后再往南京,在南京搁十来天,然后就下钱塘,
钱塘有祁王在,皇帝和他兄弟十几年来,才见过两次,如此整好一叙。
这日子算起来,正好是中秋,十分应景。
等在钱塘待上半个月,歇舒服了,再直下福州,往泉州。时间上十分充裕,人也不吃亏。
谢靖心里觉得,自己这个旅行计划,还是挺不错的。
拿来给皇帝一看,朱凌锶说了两句话,第一句,“皇姐嫁得真远。”
第二句,“朕想去庐州府和扬州府看看,松江府也想去。”
他这么说,一个原因是,穿书之前,他是包邮区的人,终于能出门走走,自然想去自己曾经那些熟悉的地方。
另一个原因嘛,咳咳……
谢靖一听,有点头大,按理说皇帝的要求,于公于私,他都很想满足,但是皇帝忽然加了三个要去的地方,行程就变得很紧张,而且加大了安保的难度。
十几年前,在保宁城外遇袭,谢靖还心有余悸。虽然不至于说就不敢出门了,但是自然而然,他的精神就有些紧张。
于是又夜召众人,重新规划南下路径,反复审查随扈人选,悄悄发了旨意下去,命江南几府,认真准备,小心伺候,只说大约什么时候要到了,却又不说具体日子。虽则连累这些府道白忙活一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谢靖这一番操持下来,临到出发,人清减不少。阁臣里另有一个周斟,以及曹丰名义上的上司、工部尚书胡成定。除了朝臣外,还带了个青少年,武威侯世子李少曦,他刚满十七岁,李显达在家养病,刚好让他出来,跟着皇帝见见世面。
好在他的苦心,全都没有白费,这一路上十分顺利,皇帝连吃坏肚子都不曾。朱凌锶四处走走看看,十分快意,感叹江南一带,自古繁华,人民生活水平就是比别的地方高不少。
朱凌镜一个月前得令,知道皇帝要来,王府中人,俱是诚惶诚恐,他的大管事前来请求示下,朱凌镜只说,“不必慌张,往常如何,皇上到了依旧如何。”
他这个兄弟,并不向以往的皇帝那样,脚往别的地界一挪,便要大兴土木,修个行宫。反而在旨意里特特提到,千万莫因御驾来临,而劳民伤财。
倒是个不烦人的好皇帝,朱凌镜想。
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捋了捋近些年留起的胡子,宽袍大袖,登临水榭之上,依旧是飘飘欲仙。
“叫世子来,”他吩咐道。
皇帝驾临钱塘,别的地方也不用去,就住在祁王府。祁王府并不小,只是住下了皇帝和七八个大臣之后,随护的锦衣卫就再也住不下了,只叫了三百人,把皇帝住的院落牢牢守着,其余人便都在祁王府外驻扎。
朱凌锶很不好意思,“叨扰王兄了。”
朱凌镜自然笑道,“御驾亲临,蓬荜生辉,陛下何出此言?”这一对兄弟,塑料了二十余年,毫无进展,从来都是面上和气而已,更不用说交心了。
他又转头看皇帝身后的谢靖,“九升,别来无恙。”谢靖含笑行礼,算是答了。晚上的接风宴,摆在后花园中,虽说是家宴,朱凌镜也是暗中使劲,把这些年在吃上的造诣,一股脑儿展示出来。
祁王妃是在家修行的女冠子,十二岁的世子朱堇桢也出来给皇帝磕头,不多时王妃带着儿子走了,朱凌镜说,“皇上莫要见外,我这王妃脾气素来如此,这些年来,也不觉得古怪了。”
谢靖初时不肯坐,皇帝也劝,祁王也劝,这才坐了。
朱凌锶只会说“好吃”,偶尔再说两句,“榆儿肯定喜欢,”谢靖却能就食材季节风味说出个一二,“九升,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朱凌镜喝了两杯梨花白,有些上头,如玉的面颊上露出些粉色。
皇帝说吃饱了,便要离席,谢靖赶紧放下筷子跟着站起来,朱凌镜见他这副模样,有些惊讶,谢靖这幅紧张样儿可不多见,莫非皇帝表面和气,其实内里最爱磋磨臣子?
谁知朱凌锶抓着谢靖的胳膊,把他按回去坐好,“谢卿与王兄,多年莫逆,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岂能不一诉衷肠?朕不用你伺候,且安心吧。”
朱凌镜愈发觉得,他这不怎么熟的兄弟,倒真是个爽快人。
谢靖却觉得背后发凉。
只是皇帝这么说了,祁王又留他,两个人的旨意都是旨意,他一个也违抗不得。九月初一,月似眉弯,忽然被乌云遮了,朱凌镜没得法,叫人再点两盏灯来。
他双颊已是酡红,“九升,那年你说要远离朝堂,纵情山水,我这西湖边的院子,可还为你留着呢。”
他双手刚举过来,谢靖已是揖手做赔礼状,“王爷!”
朱凌镜被他一喊,顿住了。
谢靖被他一提,才想起来那是他在外游荡三年,第一年路过钱塘,心绪不宁说出的话。如今早已是另一重天地,他忘得干净。此时祁王却又说出来,别的倒无妨,若被人捅到皇帝面前,未免徒增事端。
“王爷,”谢靖又叫了一句,“谢靖当年心浮气躁,才会胡言乱语,您可别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