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你在家吗,现在能下来吗?”
手机忽然亮起来。
朱凌锶差点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条w信, 这要是在昨天,一定麻溜儿出门下楼,这会儿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八年前, 胆小和自以为是, 把持着他的情绪,仿佛只要装作没有动心, 有些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也就永远不会结束。
如今却又不得不正视自己, 他对谢靖,显然有所期待。但是对已经拒绝的人, 忽然说自己反悔了,那也太没道理。何况谢靖现在什么都不缺,真没必要跟自己绑在一起。
一时间又有点伤感。
这时候电话打过来, 慌乱中他点了接听,话筒里传来谢靖温和的声音, “老师你在家吗, 下来一下好吗, 就一会儿, 多穿点儿。”
实在没有办法拒绝。
当他到达楼下,谢靖站在一辆白色t牌suv旁边,有些腼腆地朝他笑。
老实说, t牌的造型,确实比b牌讲究,单单放在那里,就显得很贵。
他按动汽车造型的钥匙,车门就像鹰翼一样升起展开,“老师,”谢靖挥手让他坐进去,座椅已经加热过了,车门关上,宽大的空间里,隔绝了外界的冷空气,所有操作和显示充满科技感,全程无声无息。
谢靖一脸待夸奖的表情望着他,仿佛向他说明,这车买得其实还算……值当?
令人意外的孩子气。
“老师,咱们往外边开吧,”征得同意之后,谢靖把车开上主路,不一会儿就离开主城区,五环外的路上,少有行人,谢靖悄悄加速,感受到座椅轻推后背,朱凌锶下意识脱口而出,“太快了”,谢靖这才慢了下来。
冬日晴朗的天空里,少见星星,路灯格外明亮,月亮在天边,皎洁安静,一声不响。
“买就买了,”朱凌锶说,“还行吧。”
听他这么说,谢靖的心,稍微放回去一些。这天晚上,几乎没有风,冬季凛冽的空气,让地面上的一切,都显出一股朴素而坚定的氛围。天与地都中空而透明,树木也没有摇晃,北方的夜空下,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兜了一圈又一圈,谢靖都没怎么说话,朱凌锶受不了这气氛,车子虽然大,但是想要避开,还是太小了。
“回去吧,”他说,谢靖点头,没想到车开到距离学校不到一公里的时候,居然又堵上了。
“工体那边说有演唱会,这边又是怎么了?”谢靖百思不得其解。
“正常,这不是周末嘛,”朱凌锶一直没买车,除了摇不到号,还因为他所住的老房子,根本没有停车场,平时生活半径也不大,他乐得轻松。
谢靖望着前边一眼看不到头的车流,抿紧了嘴。
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焦躁,朱凌锶有些诧异,“你着急干什么去吗,”这一时半会儿,估计也走不动,谢靖又不能把车丢在这儿,
“要不你先下车去坐地铁,待会儿我帮你开回去,”朱凌锶虽然有本,可他一年没摸过几回车,这个牌子的车更是没摸过,尽管是自告奋勇,其实心里还有些紧张。
“没事,”谢靖说,他越这么说,感觉都要急出汗来了。
“空调调低点儿吧,”朱凌锶说着,去找面板上空调按钮,谢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
“老师,你不冷吧,”谢靖虽然对他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的车,好像盯着就能快点走。
“嗯,不冷,”其实一进到车里,朱凌锶就把外套脱了,温度刚刚好。
谢靖依旧盯着前方车屁股,手却还抓着朱凌锶的手不放。如果用力抽回来,会不会显得太计较了,就在朱凌锶思考如何控制和谢靖相处的“度”的问题时,谢靖又开口了。
“我刚到国外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他说,朱凌锶点点头,谢靖这种出身的孩子,自然和从小深谙国际化的城市孩子不一样。就算在帝都的顶尖学府里涨了四年见识,忽然到了陌生的地方,不安也是在所难免。
他忽然觉得自己当初,不回邮件是多么残忍,但是那时候,谢靖也的确没有向他诉苦。
“我不会玩,也不敢玩,在实验室里盯着数据,平均两分钟跳一次,得马上记录下来,去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你跟我说,要享受人生,好几次我拼着几天不睡觉,把事情做完了,然后跟他们去玩。”
朱凌锶微微张开嘴,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到如今,也没有必要。或许谢靖只是想要倾诉吧,于是就任他说下去。
“我有三个女朋友,肤色都不一样,”谢靖为难地笑了笑,朱凌锶手一动,被谢靖更用力地拽住了,“或许她们不觉得是谈恋爱,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想,没问过,总之,就是这样,你知道。”
“最后那个,后来我们就只在一起学习,考试的时候她给我吃加了料的布朗尼,”谢靖低下头,嘴角微哂,像是在感叹自己当年的胡来,“我试过了,没什么意思。”
“还有一个男的,”他在朱凌锶有所动作之前,抢先把他抓得更紧,朱凌锶感到谢靖手心,出了不少汗,“你说吧,没关系,”仿佛一个人质劝说绑匪,不用勒得太紧。
“没有,就是这样,我不能骗你,”谢靖摇摇头,他忽然想起那个人,看脸提不起兴趣,但是背影,尤其是头发掩盖下那一截纤细的脖子,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反正从后来面来,他也不介意,之后那人用手指,轻轻搅起谢靖稍长的头发,“你刚才喊了什么?”
“没什么,”谢靖说,回忆与现实交接,他又叫了一声,
“老师,”忽然甩了甩脑袋,有些紧张地,又说了一遍,
“我不能骗你。”
朱凌锶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从来没想过,谢靖会忽然有一天,在拥挤的车流中,像个小学生一样,跟他交代情史。
“老师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嗯?朱凌锶被他问住了,忽然有些心虚,不知道尚老师那一桩,到底算不算。
“我那时候听人说,你就快结婚了,后来怎么没结?”谢靖转过头来盯着他,漆黑的眸子像两颗闪着寒光的星。
忽然被他逼问,那点心虚,忽然恼羞成怒,为什么不结婚,你说这是为什么?朱凌锶不答话,狠狠瞪了谢靖一眼。
“我把其他人的班都顶了,吃住都在实验室,根本不睡觉,有人说我会猝死。”谢靖温和地笑着,“那次结束以后,我足足睡了二十几个小时,老师,是不是很好玩?”
一点都不好玩,朱凌锶看着他,感觉十分忧伤。
“但是你没结婚,我很高兴,不管为什么,我都高兴,”他这么说着,空着的那只手,忽然来摸朱凌锶的脸,“不然我可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事来。”
朱凌锶被他摸得浑身发毛,感觉自己坠入了危险境地,可他却不想逃离。
“我那时候太穷了,虽然你只是可怜我,可我总是想,说不定你是喜欢我,”时间线忽然又往前跳,朱凌锶早已习惯他前言不搭后语,“不是,”他说,
“我没可怜你。”
“我知道,你心好,”谢靖的手指,在他脸颊上小心摩挲。那时学校规定,理工科学生必须选修一定学分比例的人文学科,谢靖没有钱重修,他得选个通过率高的。
师兄师姐们都说,朱老师的古代史最容易,本来是会挤爆,但是放在周一早晨一二节,就也还不至于抢破头。
谢靖不怕早起,他坐在第二排,生怕漏掉划重点。第一节 课,斯文清俊的小老师站在讲台前腼腆一笑,“来了这么多人,真捧场啊,”他忽然就觉得,老师是专门对他笑。
从此有了比拿奖学金更开心的事。
他在勤工俭学的时候,有一次遇到来学生超市买东西的老师,老师仿佛记得这个总坐在第二排的学生的脸,又对他笑了一下,他差点找错零钱,“你别急,”老师说,结果他更慌了。
后来有一天,他做了个梦,醒来以后非常害怕,他长大的地方,很少有人说起男人和男人的事,可在大城市,好像并不少见。但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这仍然是个禁忌,他不敢声张。
然后他听到老师说,“没有人该因为爱而受罚。”
他当时简直就想大哭一场。
那时他想不到,居然能有机会去老师家吃饭,两个人独处聊天,他明知道这是因为老师人好,却执意要理解成对他的另眼相看。
甚至在那天,他也是说,“但是你一直对我很好,让我来你家吃饭,还在你家洗澡,穿你的睡衣,在你卧室旁边睡觉,老师,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明明是自己的感情已经无法克制,却要扭曲成老师的责任,他这样混淆因果,是希望老师也因此产生混乱,相信自己已经爱上了他。
但是显然不起作用,老师生气了,把他赶了出去,他就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怎么就能希冀那样的人的爱情呢。只是不死心罢了。
他在门外站到半夜,悲愤之余,发了一条“你骗人”的消息,走的时候也没告诉老师,看到那条“享受人生”的消息,既愤怒又迷茫。
他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会,除了吃苦和忍耐,没有别的长处。
好在后来他渐渐明白,许多走在马路上,看不出端倪的人,其实心里都是空的。他也一样,这就没什么好自卑,大家不过是从一种空虚,到达另一种空虚,总有一天,他会被这空虚吞没。
老师一直不回邮件,或许是看穿了他强颜欢笑的假象,他仍然执着地制造这种假象,许多人都靠臆想活着,不可耻。
但是没想到,听说老师要结婚的消息,还是让他备受打击。
原本他以为,等他长大以后,那些穷苦困顿,就会逐渐远去,至少他的辛苦,会像个平常人。他想象不到,人生居然还会有更悲惨的阶段。
如果老师真的结婚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怎么样,说不定会上社会新闻吧,同实验室的人打着瞌睡进来和他换班,这样略感疲惫的日常,他竟遥不可及。
这样不报任何指望的苦行僧般的坚持,忽然有了回报。
考虑回国的时候,他的目标只有这一所,签约仪式上,老师居然出现了。
他没怎么变,好像稍微瘦了一点儿,面容清俊依旧,笑起来的样子,仍旧让他胸口发热。
他手上没有戒指。为了确认,谢靖还是开口问了。
虽然待遇优厚,可是责任也不轻,他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一个月顶多只能挤出两天时间来休息。这种强度对他来说,早已经习惯了,但是这样就没有时间和老师见面。
而且还多了一项给本科生上课的工作,他知道这所大学里,院士也要给新生讲课。不过这刚好给因为工作而头脑困顿的他,提供了一个机会。
从别人的反馈里,他隐约知道,自己长得还行。当他从试衣间里出来时,没有漏掉老师眼中赞赏的光彩。
如果花钱就能买到这个,他不介意多花一些。
他也想给老师买衣服,事实上,他想给老师买很多很多东西,但是提出的建议,都被老师否决了。老师是个诚实的人,他觉得没必要的东西,就是真的不想要,谢靖想不到可以给他买什么,非常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