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
擦肩而过时,飞驰的自行车在不远处停下来,朱凌锶定睛一看, “谢靖是你啊,”他停下脚步,对不远处的学生微笑。
“老师, 我的offer到了, ”谢靖推着车往回走,即便是汇报这样的好消息, 脸上也是一成不变的一本正经。
“是吗,太好了!”朱凌锶惊喜地叫出声, 谢靖点点头,嘴角微微上翘。
谢靖申请的学校不多, 只有四所,他没有多少钱像别的学生一样广撒网。但是这四所学校,都是世界顶尖, 然而其中谢靖真正想去的,只有两所。
如果是别人, 一定会被说这样太冒险了, 但是谢靖的话, 任谁看来都是理所应当。他的优秀有目共睹, 合该是往最高的地方去的人。
“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咱们庆祝一下。”朱凌锶兴高采烈地说,谢靖点点头, 骑上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往教学楼方向去了。
下班后朱凌锶离开学校,去五公里外的大超市采购,那里生鲜质量比学校菜场好,而且贴心地切好,回来稍微加工一下就行。回程的时候,出租车被晚高峰堵在离朱凌锶家最远的那个校门外,他只好付钱下车,拎着两大袋东西往回走。
“老师,”才走了一百多米,谢靖在路上截住他,“你怎么来了,”朱凌锶庆幸有人帮自己拿这堆死沉的东西,“我在楼下等,老师一直都没回来,打电话也没接,估计调静音了,教研室的老师说你下班了,我猜你是去买菜,高d地图上校门口一片红,你要是下车走回来,就该是这条路。”
谢靖说的分毫不差,朱凌锶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笑起来,映着一脸霞光。
他买了一只鸡,准备炖汤,又买了牛排,手掌大的牛排,谢靖一顿能吃三块。一开始和谢靖熟起来,就是因为他旺盛的食欲。
朱凌锶从小就在这片校园里长大,25岁时博士毕业,当了一名讲师,谢靖那时候刚上大二,明明是理工科,不知道为什么会选修他教的古代史。
起初以为谢靖是来混学分,半个学期过去以后,他发现谢靖的课程论文,并不比历史学院的学生差。从不缺课,也不会迟到早退,而且总是坐在第二排。
朱凌锶对学生很宽松,轻易不会让谁不过,虽然有同事觉得他未免太讨好学生了,“十八、九岁的孩子嘛,总有比早起爬起来听人讲古更重要的事,”他总是这么想。
所以对于谢靖这样认真的学生,他真的有一点点好奇。
而且,虽然都是男人,他也不得不承认,谢靖的外貌很出众。但是貌似朋友不多,课间很少和人聊天。他坐在第二排,目光平静地看黑板,像一块冰凉的玉。
选修课只有半学期,大二下朱凌锶就不教谢靖了,一天晚上,他因为临时想查一本古籍,而历史资料室的管理员又下班了,就想在校图书馆碰碰运气。他打开校园网的图书馆搜索页面,惊喜地发现居然真的有,就赶紧去那边。
他一看书就入迷,站在书架间读起来,结果一下子到了闭馆时间。在借阅处办理借出手续时,忽然听到有谁肚子叫了一声。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虽然忘了吃晚饭,然而并没有觉得很饿,没过多久又听到一声,他才发现声音来自身后,他转回头,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谢靖总是不动声色的脸上,稍微有一点红。
“老师没吃晚饭,你陪我吃点吧。”朱凌锶不由分说,把谢靖带到学校外边的小饭馆,点了三四个菜,要是他自己,这些得吃一天。谢靖一开始还有点矜持,后面就风卷残云,还把老板娘的大锅饭刮干净了。
“北方的大米好吃,”谢靖的普通话,稍微带点南方口音,朱凌锶忍着笑,点点头。
这个学生家里条件不好,他虽然没专门查过,但是看一眼就知道了。开课之后,在两三百人的大教室里,还穿着军训时发的t恤的学生,不过寥寥几个,谢靖就是其中之一。再往后天冷了,就只有两件衬衫替换,冬天的时候,有一个月,朱凌锶每周看到他,都是同一件大棉袄。
后来熟了才知道,谢靖是孤儿,跟着亲戚长大,家在一个小镇上,他的中学建校以来,之前还没有人考到过这所国内顶尖的大学。
朱凌锶虽然一直生活在象牙塔中,也知道这个时代寒门越来越难出贵子。谢靖的成功并非什么励志故事,只是靠他与生俱来的天赋,抵抗生活的各种威压,才走到了今天。
他的学费走的是绿色通道,刚开学就去团委勤工俭学中心申请了家教的工作,除此之外他还做学生超市收银员,另有一份在食堂打杂的兼职,这样他就可以在食堂吃到饱而不用付钱。
他那天晚上,因为急着去图书馆查资料完成一篇课程论文,来不及去食堂洗菜,少年多年的困顿生活里仅存的一些自尊,让他不好意思去吃饭,就用中午留下来的一个包子对付一餐。没想到却在图书馆里,肚子叫了出来。
虽然闭馆时,图书馆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可他最不想被听到的人,偏偏就排在他前面。
从那以后,朱凌锶就经常叫谢靖一起吃饭,后来就不吃馆子,上家里做了。每次谢靖来,都要多放两勺米。冬天的时候,也让他用家里的浴室,能省则省。
“……不是全奖,”谢靖给朱凌锶打下手的时候,有些懊恼地说,“不过他们说可以申请助研,”“已经很厉害了好不好,”朱凌锶一听这话,赶紧给谢靖打气。他知道,谢靖不是心疼钱,是失望自己不够优秀。
谢靖在毕业前,用奖学金和打工的钱,已经还清了助学贷款。他申请的学校院系里,有一位诺奖得主,代表这个领域世界顶尖水准,谢靖立志去他的实验室。为此就算余下几年经济上紧张些,倒也没什么,他习惯受穷,这不是个事儿。
为了庆祝,朱凌锶还开了一瓶葡萄酒,他酒量不佳,喝了半杯就脸上发红,谢靖仍是一副皎洁如玉的模样,鸡汤喝了个干净,牛排虽然煎糊了一点点,他也还是吃了三块。虽然应该没有任何理由学什么餐桌礼仪,他吃东西的时候,姿态总是很优雅。
朱凌锶撑着下巴,目光朦胧看着他。
“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谢靖吃完了,他擦干净嘴巴,表情有些紧张。
“吃完了啊,”朱凌锶如梦方醒,“放着吧,你先回去,今晚可以开心地玩了。”
谢靖摇摇头,
“老师,我有话想问你。”
“啊,”朱凌锶吃了一惊,“你说。”
“我选修你的课上,你给我们讲古代史,说到一个皇帝和大臣的故事,”
朱凌锶点点头,他记得这回事,正史上说,这对君臣很是亲密,对照野史和同时代文人杂记来看,这两个男人应该是恋人关系。
开学前的暑假,有根据这两个人的故事改编的网剧热播,几个女生兴奋地举手问他,网剧里说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
因为题材涉及到自己的研究领域,朱凌锶刚好瞄了两眼,“在武英殿百官面前公开应该不是真的,”他一说,台下哀声一片,“荷花图已经鉴定过,是两个人的真迹,据说太子也有份,但是没有留下印章和署名,只因技法稚嫩就说是孩子画的,倒也不一定。”
一下子课堂里多了许多兴奋的窃窃私语。
“搅基好恶心,”后排的某个方向,忽然传来这样一句,朱凌锶往后看,只看到几个趴着睡觉的身影,说话的似乎是个男声。
“什么嘛,自己才恶心好不好,什么年代了还在搞歧视,”女孩子们不乐意了,纷纷开始声讨。
朱凌锶一时有些慌乱,他犹豫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说,
“大家有不同观念,很正常,只要不使用攻击性语言,平和地表达和讨论,在我的课堂上,都没有问题。”
“但是,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我觉得,有些领域是必须要尊重的,比如某个人的私生活,比如刚才有人提到的‘搅基’。”
“目前来看,同*性*恋在总人口中占少数,并且受到不同程度的歧视,官*方的态度是避而不谈,这是一个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但是我们每个人的看法,却不用受此制约,恰恰是对于这种暧*昧境况的态度,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大家能考上这所大学,已经是全国考生中的尖子了,往后也会有光明的前途,成为每个领域的精英和强者,最终成为左右行业走向的人。”
“但你们不可能在所有领域都是强者,也不会是永远的大多数,不要到了那个时候,才发觉作为强者和多数,对弱者和少数人的理解和体谅是必要的。”
“你们都擅长战胜对手,正因为这样,主动了解弱者,体谅他们的处境才显得尤为重要。与其追逐单方面的胜利,和解和双赢更加需要技巧。人文关怀从来就不是空中楼阁,因为世界不会全部由强者组成,最终你们会发现,理解他人就是帮助自己。”
“回到最初的话题,关于你们说的‘搅基’这件事,”
“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没有人该因为爱而受罚。”
当时课堂上,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朱凌锶头脑发热逐渐过去后,有些担心学期末会遭到投诉或者被打低分,好在这种情况并未发生。
过了几年,谢靖又提起这个,他有些不理解,
“老师,我喜欢上一个人,他也是男人,你说,他能接受我吗?”
这……
最初的冲击过去之后,朱凌锶有些莫名心酸。虽然这种属于个人隐私,无须向谁汇报,但是这几年,谢靖吃了他这么多饭,平白让他多花了不少水电煤气费,结果有了心上人,居然提都不提。
亲手养大的白菜,不知道就被谁拱了。
“这个……老师也说不好,但是你可以试着问问他,”一边痛恨自己装模作样的亲切,一边微笑着出主意,“但是一定要说得有技巧一点,试探一下对方的意思……”
“怎么样算是有技巧,”谢靖的嘴唇鼓起来,他好像有些不满,“我不知道怎么说,现在我一看到他,就想要抱他,亲他。”
朱凌锶被他说得无端面孔发热,气氛有些诡异。
少年,你这样不行,搞不好就是性*骚*扰。
“你还是,先问一下比较好。”他这样劝说着,却又希望谢靖乱来,把事情搞砸,想象谢靖被人拒绝的场景,心底有些快意。接着他就被自己的恶意惊呆了,他怎么显得,好像在期待谢靖失恋一样。
可是谁会拒绝他呢,谢靖一双无辜的清亮黑眸,正惶惑地望着他,委屈的嘴角,十分惹人怜爱。
还是不要失恋吧。“嗯,老师为你加油,”忽略心底的感受,他用力笑着说。
毕业前的告白,好浪漫哦,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和他去同一个国家,如果是异地恋,虽然相思漫长,但是好像更感人了……仿佛自嘲一般,朱凌锶开始设想这样的场景。
“老师,”不知何时谢靖凑过来,陡然放大的脸,朱凌锶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脑袋却被谢靖扣住了,“老师,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做梦都想不到的展开,朱凌锶脑袋有点短路,谢靖得不到答案,不满地更加靠近,温热的嘴唇,落在他的唇上。
起先只是蜻蜓点水的试探,察觉不到抵抗之后,力道就加强了,仍然觉得不够,于是伸出舌头,在他口腔内,着急地探索起来。
从没有人对朱凌锶这样做过,他变得晕晕乎乎,仿佛喝下了一整瓶酒,年轻人的急躁、热情和执着,一股脑儿喂给了他,热度往全身流窜,尤其是下边……
他吓了一跳,赶紧并拢腿,幸好还是三月,衣服穿得厚。
谢靖被推开了,显得很不高兴。
“老师,”责怪的语气,仿佛说他言而无信。
“你不能这样,我是你的老师,”朱凌锶语无伦次地把这句话说了好几遍。
“你早就不教我了,再说我也要毕业了,”谢靖表情很严肃,“这些都不是问题,你喜欢我吗?刚才你明明不讨厌……”
“我说了,你不能这样!”骤然抬高的语调,把谢靖吓了一跳,他理了理思绪,“但是你一直对我很好,让我来你家吃饭,还在你家洗澡,穿你的睡衣,在你卧室旁边睡觉,老师,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这是什么话!说得好像他是那种用小恩小惠企图潜规则年轻人的家伙。他一定是平时对谢靖太温和了,才让他什么话都敢对自己说。
朱凌锶怒了,“出去、出去!”他把谢靖往门外推,谢靖一脸凄惶,“对不起,我说错了,老师,你别赶我走……”
朱凌锶关上门,大喘了一口气。
“老师我错了,你让我进去。”谢靖在门外低声说。
朱凌锶气鼓鼓地收拾饭桌,洗漱完毕,换上睡衣之后,忽然想起来,从猫眼里往外看,谢靖还站在门口。
三月夜晚帝都室外的寒意,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住。
察觉到自己心软,朱凌锶收回了握在门把上的手。
他许久都没睡着,担心谢靖还没走,到了凌晨三四点,睡意袭来,他还有些伤感。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跳起来到门口一看,自然谢靖已经不见踪影,回到卧室里,怅然若失,才发现多了条未读短信。
“你说没有人该因为爱而受罚,你骗人。”
手机掉在地上,他懒得捡,抱着膝盖,发了好一阵呆。
他只是一个,给予了谢靖一些温情的人,犯不着让他拿恋爱来交换。
谢靖是一颗钻石,即便埋在土里,他也会发光,如今他已经走到这里,今后还会往更高的地方去,等到那时候,他就会觉得,现在的意乱情迷,是多么不值一提。
他还年轻,有机会见识更大更广阔的世界,与其到时候被甩,不如一开始就喊停。
谢靖走的时候没通知他,朱凌锶从他同学那问到了,“一路平安。好好享受你的人生。”他发了这样一条,谢靖也没回。
于是他得到了,只有这么一个,黑胡椒味儿的吻。开始一两年,经常会梦到,后来次数就少了,每次醒来,意犹未尽,虽然没有新的素材,梦里却有很多新花样,叫他怪不好意思。
谢靖出国半年后,开始给他发邮件。寥寥数语,几乎不带感情,只说自己做了什么,附上几张照片。
在实验室的样子,小组讨论时的样子,终于进到诺奖得主实验室的兴奋,和朋友一道出海,在黄石公园徒步划船,跨年在时代广场倒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农场,照片上的谢靖,笑得比以前多。
或许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终将拥有一席之地吧。
这些邮件,朱凌锶通通都没回,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两年以后,邮件也没有了。
即将突破三十大关时,母亲在世时的好朋友、一位阿姨帮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尚老师啊,我们系里新来的讲师,人挺文静的,和你一样爱看书。”
她就和介绍的一样安静不惹眼,其实摘下眼镜,算是个小美女。貌似爱好是十字绣,朋友圈里发了许多十字绣小摆件。
他们挺合得来,一起吃饭看电影了几次,她来过两次他的屋子,两个人安静地坐着看书,偶尔聊天,像摆在一起的两株绿萝,朱凌锶觉得这样或许不错,结婚以后应该也不会吵架。
没想到她提出分手。
“你不喜欢我吧,”还不等朱凌锶否认,她就露出看透一切的神情,“喜欢的人的话,怎么说都不会什么都不做。”
朱凌锶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在认识的女性里面,他对她最信任和亲密,但是没有欲*望,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可能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这样的话你就要早点说,”她推推眼镜,“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或许你可能不喜欢女人,毕竟男性容易冲动,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过。”
朱凌锶大惊失色,女人果然是种神奇的生物,拥有洞察人性的力量。
“果然……”她脸上露出一些了然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生气,“既然这样就不要答应别人介绍对象啊。”
“不是的,”朱凌锶百口莫辩,“以前有一个,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我以为……”
一不小心漏了底,有生以来只对一个人倾心,真可怜。
“那他呢?”她追问道。
朱凌锶苦笑着摇摇头。
不知道她理解为何种情形,总之怒火一下子就消失了,她走过来,像个姐姐一样,拍拍他的后背,“那你再看看别人,机会不止一次。”
他们分手以后,介绍人阿姨感到十分可惜,两个人却比以前交情更好了,她会说最近又去和谁相亲,而他也陆陆续续讲了自己的故事。
“我觉得你俩还有戏,”接着她编了个破镜重圆的戏码,说得他都开心了不少。
她结婚的时候,他作为女方亲友出席,包了个大红包。
又过了几年,他除了变成副教授之外,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从前的邻居渐渐搬离了这栋老破小的居民楼,现在这里的大部分住户,是学校后门一条街的商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