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靖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陈灯也不叫人,自己上去推他,一身酒臭味,陈灯皱了鼻子。
他壮着胆子喊,“谢大人,皇上传你进宫。”
谢靖睡死了,无论他叫几声,推几下,都没反应。
若是卢省,恐怕就是叫人把谢靖绑起来,抬也要抬进宫去。
陈灯想着,卢省叫他快去快回,已经耽搁了一个时辰,等谢靖醒来,天就要亮了。
他心里着急,不愿待在这儿,便转过头,准备回宫复命。
回去的路上,那些女子更放肆了,用那松散的前襟里,漏出来的肌肤温度,从他身边擦过。
皇帝听陈灯回来,赶紧从床上爬起来。
他还穿着中衣,总要换身大内穿的便服,才好见人。
陈灯来了,神色有些惊慌,皇帝一问,他涨红了脸,吞吞吐吐。
“群玉苑是什么地方?”皇帝听了,一脸疑惑地问卢省。
“这……”卢省居然撇开眼。
“你说,群玉苑是什么地方,”皇帝动了火气,言语中带出几分厉色。
“回皇上,群玉苑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之一。”卢省答道。
他早先得知,谢靖去了群玉苑,就想着要找机会把这个捅到皇帝眼前。
若让他去找也就罢了,可叫陈灯去,八成是带不回来。
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皇帝变了脸色,话也说得结结巴巴,又去问卢省,“他去青楼……做什么?”
他这幅模样,仿佛不知道,青楼是干什么的。卢省心中暗道,这就是你放在心尖上的好人谢靖。
“皇上……臣这没了下边的人,也不知道哇。”
皇帝揪起眉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派头。
谢靖下午,才说了他的不是,怎么晚上,还有闲情去逛青楼,莫非他只是随便说说,并不放在心上。
他若是不气了,就该来告诉自己,没得这样不欢而散,叫人一夜都坐立不安。
他去了青楼,可见兴致不错,想必和皇帝之间的龃龉,也算不得什么。
当初他离了京城,便去钱塘过中秋,浑然不知这京城里,还有人眼巴巴等着他回来。
过了这么久,朱凌锶以为自己都忘了,现在想起来,还不就是一回事儿么。
亏得之前还几番思量,真是笑死人了。
他在谢靖心里,根本什么都不是。
皇帝忽然用力咳了一声,伏倒在锦被之上。
卢省心道不好,赶紧把皇帝扶起来,只见他微微睁着眼,唇边缓缓流出一道血痕。
“传太医,”卢省大叫,皇帝却用力抓住他的手。
他嘴角带血,眼睛却仿佛有火在烧,“传朕口谕,往后不许谢靖进内廷。”
卢省一听,心道您这又是何苦,人家也没有说要来,不过是和他赌气罢了。
“你去,快传!”皇帝的手,抓得死紧,卢省只得说,“遵旨。”
他出了宫门,先去把东厂和锦衣卫当值的人,全都叫了起来。既然是皇上的旨意,又有卢公公亲自前来,这些人平时脾气再大,此时也都忍着睡意朦胧,穿戴整齐。
一行近两百人,便浩浩荡荡地,骑着马去群玉苑抓人。
皇帝起先不让卢省去找,现在又让他去传旨,可见心意变换。
卢省心里品味着,真是妙不可言,这一晚机缘巧合,都不用他亲自动手,谢靖就彻底失了圣心。
想谢靖初初回京时,还气势汹汹,以为他卢省是任人鱼肉之辈,不到三个月,便情势逆转了。
谢靖在那群玉苑中,睡了一会儿,酒意消散,还未全醒,忽然被人抓起来就往外跑。
“九升,你赶紧回家。”这人是原先北狩时,一块儿出去的锦衣卫同知邵寻,他今夜当值,在衙门里睡得正香,忽然被卢省的手下给叫起来。
一听要来拿谢靖,其他人均是跟着卢省,他隐在夜色中一马当先,来给谢靖报信。
邵寻心中暗忖,不知谢靖何时得罪了卢公公,如今的卢省,可不是轻易开罪得起的。
谢靖听他说了几句经过,连忙谢过,骑上马回家,才进屋的功夫,卢省就到了。
后明建立之初,太*祖皇帝严禁官员狎*妓,上青楼是大罪,后来渐渐规矩松了,言官虽然还会弹,却不是什么要紧事。
只是若在青楼、众目睽睽之下被抓,却要大大丢了体面。
谢靖逃过一劫,卢省心中有气,便命东厂和锦衣卫弄出声势响动,谢靖家这边,住的都是京官,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眼下虽家家闭户,其实人人隔着门窗,都听见了。
皇帝叫卢省来传口谕,他却搞得像是来抄家。
“皇帝口谕,往后不许谢靖进内廷。”
卢省看着谢靖变了脸色,得意洋洋。
而今就是你从云上跌落之时。
谢靖想的却是,离京三载,果然情分有亏,下午那句错话,确惹了皇帝不喜。往后收了自己的疯病,专心做个忠臣,才是正道。
这旨意来得如此古怪,其中必有蹊跷。若是往常,谢靖未尝想不到,只是他心里难受,便不能去想。
第二天上朝,皇帝精神居然还不错,双眼炯炯有神,或许有呛出一口淤血之功。卢省在后面,看着阶下的谢靖,无端有些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下一阵暗爽。
朱凌锶管着自己,别再去找谢靖站的地方,他虽情难自制,也知道保命要紧。原书里的小皇帝,二十五岁就挂了,要是往后老像昨晚那般折腾,恐怕要步原主后尘。
李显达的一封八百里加急,如石块落入池塘,把众人的心思,全都惊醒过来。
他派出去的一队人马,中了埋伏,损兵折将逾三千。
内阁先收到这个,众人俱是惊诧不已。
原先脱目罕那打算在夏末,长驱直入,一气拿下后明,却不想被李显达打了个措手不及。
于是他那五十万人,全都分散开来,往大山里一躲,便找不着了。
若要进山搜寻,后明将领不熟地形,不敢贸然行事,生怕中了埋伏。
而北项的jūn_duì ,又喜欢趁着夜黑风高,天气不好的时候,悄悄摸出来,偷袭一下后明的驻军。这就和他们之前对顺宁的做法,如出一辙。
于是李显达的人马,打也不是,守也狼狈。
这种情况下,引而不发,确实是最好的做法。也亏得李显达这暴脾气,能沉得住气,别人怎么笑他龟缩,京中还有猜忌传来,他都只管叫人守住了。
脱目罕那的人,任他再凶猛,也是要吃饭的,不过是躲在山里,吃些野物,扛的时间长一些。总不能一直不出来。
李显达又派人,守住那些山下的水源,这年入夏后,北边一滴雨都没有,如此一个多月,北项人果然坐不稳了。
于是又趁着夜黑风高,把李显达派出的一万前哨,用重兵重重围了,领兵的人带着七千余人逃了出来。
这般变故,李显达原已料到几分,只是想不到脱目罕那下手之狠,他早有对策,命几路将领以辐辏散开之势,往西往北伸展,既各自为战,又易于合围。只待北项人攻出来。
然而这吃了败仗的折子,却是不得不写,不报便是隐瞒军情,传到朝中,又是罪状一条。
可如实报了,又有麻烦,朝中才刚刚知道,就有言官站出来,说李彰把三十万大军带出去,却又只是在边境晃悠,几个月了才打了一场遭遇战,就输了个透底。
言官说,请陛下即命李彰速速回京,还要治他一个“贻误战机”之罪。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通常说来,言官们的建议,对皇帝了解臣下和民情,快速发现问题,有非常大的帮助。
但是在发兵打仗、这种相对有些技术含量、需要灵活机变的事情上,他们的建议,可能就不那么合理。
然而,同样也不能一棒子打死,只让有专业背景和知识的人说话。对北项之战是国家大事,需要考虑不同思路和立场的人的看法。
这时候就需要决策者拿出能力和魄力,甄别出正确的做法,然后以权威推行。还要忍受众人的质疑,以及承担一旦决策失败后,权威丧失的风险。
朱凌锶用李显达,其实是非常冒险的做法,他启用了一个并没有充分实绩的年轻将领,去完成一场艰险的战争,真正的理由只是书里说,这个人打得赢。
不过在书里,李显达是谢靖看上的,应该确实有两把刷子吧。
但是,在成功之前,他的确没有百分之百说服众人的把握,毕竟任凭天降奇才,吹得天花乱坠,也有翻车的可能。
人是不会被没发生的事情说服的。在大胜凯旋之前,李显达依旧什么都不是。
他还需要证明自己。
正在考虑怎么开口时,忽然有人站出来说话了,
“沈科长(明代六部都给事中称“科长”),当初说发兵的时候,老夫记得你可是头几个叫好的,”张洮一开口,其他人便都往旁边散了散。
“阁老,微臣也是就事论事,当日情势,自然是该发兵,李彰他早早把将士带出去,却迟迟不打,致损兵折将,难道不该罚么?”
工科都给事中沈仲忆据理力争。
“糊涂,”张洮大喝一声,“老夫虽不曾带过兵,也知兵法有云,‘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胜可知,而不可为。’”
“故尔打出去也是战,守紧城门也是战;动也战,静也是战。李彰他是和北项作战,不是一个人逞威风,你当这是他能说打就打的么?”
说到这里,张洮又大力摇头,“沈科长,你不要光顾着嘴上爽快,叫将士寒心。他李彰看不出有什么本事,可也不是孬种,当年在京华大街上一个打八个,都没求饶。”
张洮的小儿子也是那被打的八分之一,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他这样一嚷嚷,别的不说,要召回李显达的声音,便小了很多,沈仲忆一脸不服退了回去,朱凌锶松了一口气。
因为有了突发军情,内阁六部九卿,又到文华殿开小会,张洮到了地方,把他在朝上说的话又重复一遍,还顺带讽刺了一下现在的年轻人毛毛躁躁,沉不住气。
于是大人物们达成共识,回复李显达:来报已悉,朝中无恙,一应对策,全权由李将军定夺。
李显达看到京中来信,虽然心中早有“管他们bb什么老子都不会听”的觉悟,但是这样充满信任的言辞,还是让他眼睛一热。
就在心里,把好兄弟谢靖和皇帝陛下,又感谢了一遍。
开完碰头会,大家陆续离开,朱凌锶想着,谢靖会不会留下来,承认一下错误什么的,没想到谢靖夹在人群里就走了。
他又想,会不会过了一会儿,等没人在了,谢靖又悄悄溜回来。
他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才明白果真是自己一厢情愿,又添感伤。便让卢省,把奏报拿着,回乾清宫去看。
他已经下了口谕,不准谢靖进内廷,谢靖就算想去,也进不去,他也就不用巴巴指望了。
他在心里,和谢靖赌了几回气,又暗自原谅了几遭,循环往复,乐此不疲,卢省看着,便觉又是可笑,又是可怜,想他身为天子,千钧权柄,进退予夺,皆随心意。偏不知何用,也怪不得谁。
之后几日,皇帝既下了朝,便都回乾清宫办公,有时内阁收到的折子,票拟之后,就要交司礼监倒一道手,才送到皇帝手里。
司礼监如今,也在卢省的掌控之下,六部九卿中,就有了些猜测,想着那些批红,究竟有几分确是皇帝的意思,哪些又是卢公公夺意而为。
这疑虑多了,张洮何烨,有时便求见于内廷,当面向皇帝奏事,免得卢省做什么手脚。当然原因不能明说,一天下午,正是张洮在乾清宫书房中,和皇帝讨论人事问题。
卢省在旁边伺候着,神情安定,似乎是一点都不知道这些大臣们的意图,但凡有外臣在,总是显出一副知情知礼的模样,现下还亲自来为张洮上茶。
门外忽然有小内侍,说有急事要禀,皇帝便让他进来,小内侍说,坤宁宫的宫女,刚刚来报,说皇后忽然晕倒了。
朱凌锶很是吃惊,卢省也轻轻“啊”了一声,张洮叫起来,“赶紧宣太医,”说完才发现,这儿不是自己家,轮不到自己做主,有些讪讪地去看皇帝。
皇帝不以为忤,点点头,“张阁老说得对,宣太医了吗?”
小内侍说,已经去请过了,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坤宁宫。刚才怕打扰皇帝和阁老说事儿,就在门口多待了一会儿,眼见皇帝和阁老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思来想去,还是先禀了陛下为好。
皇帝夸了他两句,就说,“阁老,那今天朕就先去看皇后了。”
张洮赶紧说,应该的应该的,心想把这盅茶喝完,就打道回府。
谁知皇帝话音刚落,又有人进来,步履匆忙,十分喜悦。
“皇上大喜,大喜啊。”
朱凌锶一愣。
“皇后娘娘有喜,已经两个多月了。”小内侍叫得大声,这种事向来是跑得快的得大头,皇帝待下十分仁厚,自己一定能得许多赏钱。
第一个回应他的,居然是张洮,“哈哈哈,果真大喜,上天庇佑,后明有德。老臣先恭喜皇上了,”说着抱了个拳,又说,“老头子要赶紧告诉潘彬去,他再也不用愁白了头发。”
朱凌锶不知该如何反应,僵着脸干笑几下,卢省在旁抬高声调,“皇上高兴得说不出话儿了,阁老慢走,”又对报喜的人说,“你去,重重有赏。”
等张洮和报喜的小内侍走了,朱凌锶和卢省面面相觑。
如果尚妙蝉怀孕的事儿是真的,那她肯定有了个男人。
鉴于卢省对皇帝日常起居的全面掌握,他知道这个男人绝对不是皇帝。
朱凌锶也是想到这一点,宫里没有别的男人,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卢省眼中,闪过一抹阴狠之色。
他不是皇帝,知道这深宫之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
虽说后宫只有皇帝一个男人,但太医侍卫,天子近臣,还有没劁干净的太监,这些漏网之鱼,比比皆是。
她好大的胆子。
两个多月,只要排查一下,便清楚了。
眼下却有更要紧的。
“皇上,皇后她,留不得了。”
闻言,皇帝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想起当年的羽妃。
在这儿待了十多年,他自然不会有,让皇后把孩子生下来,当自己孩子养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污了皇室血统,一旦泄露出去,尚家恐怕要诛九族。
“您别急,也不是没有办法。”卢省见状,连忙上前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