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凌锶的笑容僵住了。
这仿佛是他脑子处理不来的信息, 从听见到想明白, 要花好久好久。
他怔在那里,连谢靖何时告退都没听清,文华殿中, 转眼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谢靖会这么说, 实在是他意料之外。
往常他总是说, “皇上要保重自己,”“勿要思虑过度, ”“重己身而全社稷。”
也常常主动带着皇帝, 进行一些文体活动,皇帝的骑术射术,都是谢靖教的。
画兰草的时候,知道他是在思念何弦, 便总是轻言软语,好生劝慰, 生怕他不开心。
怎么如今, 只是见他画了荷花, 就这样生气呢。
李显达要了三十万大军, 引而不发,他知道谢靖心里绷着一根弦, 可要是这样就迁怒的话, 那也太不讲道理了。
还是说十多天以前,殿中发生的事,让谢靖忽然有了兴师问罪的念头?
朱凌锶越想越气, 把生宣团成一团扔了,又想把面前桌上的东西一气推下去,因舍不得才磨好的一汪好墨,便又作罢。
“清顾当日,教皇上作画,可不是为了这般。”
不过是工作当中,稍微摸了一下鱼,就被这么批评,一副“何弦要知道了也会很失望”的口气,朱凌锶很不服气。
朕还算不得是个勤政的皇帝么?
他知道自己不聪明也缺少谋略,但怎么说也是勤勤恳恳,如今唯一的优点被谢靖抹杀了,气急之下,难免伤心。
“别怕。”4848忽然跳出来说。
“啊,”朱凌锶许久不见4848,以为ta是来通知自己,在谢靖那边的点数掉了,可这没头没尾的两个字,也不是那个意思。
4848又不说话了,但是朱凌锶知道,ta还醒着,那股焦躁的感觉,好像有个人在他脑子里,来回踱步。
“你说什么?”朱凌锶只得又问了一句。
“唉,”4848敷衍地发出一句叹息,“你会知道的。”
朱凌锶感到有些奇怪,4848一直以打击他为乐趣,从来不会主动和他聊天,更不会这样含混不清地打哑谜。
“总之别怕,会好的。”
说着就又缩回去装死了。
要放在往常,朱凌锶可能要追究一下,可是刚才谢靖那句话的缘故,他哭了一阵,心里还有些堵,不过还是自觉把画画的一摊子收了,打开没看的奏折,继续工作起来。
卢省因为上次来得不是时候,所以这回看到谢靖一进文华殿,就自动躲到远远的,等到天色暗了,才小心翼翼地回来。
确认谢靖不在以后,嬉皮笑脸地进了门,皇帝见过谢靖,心情总是特别好,卢省的工作也好做很多。
他对着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叫了一声,没想到,皇帝居然不搭理他。
朱凌锶被卢省大力摇晃,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儿,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哪里不对劲。
卢省似乎在大喊大叫,但是他什么都没听见。
他又聋了。
太医院院判被急急召至乾清宫,后边还跟着个面生的小青年,据说是管生药库的,别的太医下班了,他来给打下手。
院判诊了皇帝的脉,仔细听了好几遍,心里一直犯嘀咕,并未听说李将军遇上何等紧急军情,皇帝的心火,怎的来势如此凶猛。
他按照以往的法子,替皇帝扎针,过了半个时辰,白胡子院判已经是满头大汗。
朱凌锶依旧什么都听不到。
他好着急,总不能明天就这么聋着上朝,倘若再传出去皇帝聋了,恐怕传着传着,就该说皇帝快要死了。
李显达人在关外,手握重兵,最怕有人借机生事,说他拥兵自重,趁皇帝不行了,就要自立为王。
他临走之前,嘱咐谢靖为他提防那些告黑状的,就是这种担心。
便是为了叫李显达安心,皇帝明天也还得去上朝,后天大后天,一日不班师,他连病都不敢生。
于是口气便有些气急败坏,老院判听了,也是无可奈何,想叫他放宽心,病总是要慢慢养,可他又听不到。
这时那管生药库的年轻人说,我有办法。
卢省耳朵还好,就问他有什么办法,年轻人口无遮拦,说:放血。
吓得卢省抽了一口凉气。
眼前居然有敢放龙血的人,他是不是还要剥龙筋、吃龙肉?
皇帝却急切地问,“他说什么?”
那人便把放血的法子,写在处方笺上,老院判连连瞪他,“李亭芝,你少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
皇帝却说,“好好好,”指头上割小口子,听起来还能接受,比割在手腕上观感好多了。
便让皇帝,先喝了些安神的汤药。
李亭芝放血的时候,院判托着皇帝的手腕,卢省差点哭出来,咬着嘴唇,抱住皇帝脑袋,不让他看。
起先是清晰冰凉的刺痛,然后是模糊温热的钝痛,全身的血流都往一个地方窜去,在那里用力跳着,好久好久,堵住耳朵宛如一团棉花的模糊,忽然被抽掉一些。
朱凌锶听到卢省在责怪李亭芝胡来,院判一边帮卢省骂他,一便又代他向卢省和皇帝赔罪,那声音听起来有些远,但毕竟能听到了。
“卢省,”皇帝叫了一声,卢省回过头,几乎是喜极而泣。
老院判带着李亭芝回去了,走之前嘱咐皇帝要凝神静养,可以的话,还是休息几天为好。
也不可让心绪大起大落,不然年轻时候落下病根儿,对往后不好。
朱凌锶喝了药躺下,每过一会儿,他总是忍不住有意轻咳两声,试验自己还能不能听见。
卢省见他又这么折腾,便过来守在他身边,当着他的面,故意大声使唤小内侍,虽然听得还不大真切,却叫皇帝安心不少。
他因服了药,一下子睡得极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一阵极清晰尖锐的声音吵醒了。
那声音不知从哪里来,仿佛是盘踞在这间宫室中的幽灵,在黑暗中默默窥视历代帝王,终于找到了可以兴风作浪的机会,便一涌而出。逮着了空隙,要从他耳朵里钻进去,在他心神上咬一口。
这声音几乎要把皇帝的耳膜刺破,锐利得仿佛刺骨刀尖,在他耳朵里,一下一下,用力搅动,朱凌锶捂着耳朵,大叫起来。
卢省赶过来,把灯一一点亮,谁知这一点微小的响动,也让皇帝难以承受,他用力捂着耳朵,仍然阻止不了那些藏在声响里的刀尖。
过了一会儿,卢省才明白,皇帝这是又,受不了响声了?
赶紧又急召太医,今日值宿的太医不是院判,看了诊疗记录才弄清皇帝犯了什么毛病,可之前是聋了,怎么现在又听不得声音了呢?
卢省开口便要骂,忽然想起皇帝现在,最怕响动,拉着太医到了外间,小声说了,又说,“把你们那管生药库的李亭芝叫来。”
太医说,他应该是在的,因为他没有别的去处,我们院判大人好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睡在生药库中。
只是他这个人,在家乡药铺里当过学徒,以往四处游历名山大川,采集和搜罗各种药材,并不是什么正经大夫。因他父亲和院判有旧,才在太医院谋了职。
这个人,识药是一把好手,医术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系统训练,几乎算是自学成才,不大靠谱。
卢省先是骂了一句,这般啰嗦。又觉得皇帝这忽然听不得声音的毛病,恐怕就是李亭芝弄的。
等到皇帝这边好些了,他卢公公腾出手来,一定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打杀了去。
朱凌锶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几个时辰以前还那么期待听到的声音,现在却像是锥心的凶器一样避之不及。
尽管如此,织物之间相互摩擦的响声,还有他自己喘气的声音,依然带来难以抵御的疼痛。
他只得屏息静气,可又不能把自己憋死,终于还是撑不住,紧喘了几声。
卢省握住皇帝满是冷汗的手腕,轻轻掀开被子,把几张纸凑近了给他看。
上面说的是,要让太医来为您用针,还得请您再忍耐一会儿。
朱凌锶筋疲力尽点点头。
太医仍是先诊脉,搭了一会儿,摇摇头,刚想说什么,卢省赶紧对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太医施针之后,症状有所缓解,皇帝赶紧大喘几口气,他倚靠明黄色引枕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卢省帮他擦了汗,张罗人拿新的中衣来给皇帝换上,子时将尽,皇帝得抓紧时间睡觉。
却被皇帝一把抓住手腕,他手心里都是汗,卢省感觉滑溜溜的,一阵心酸。
“叫谢靖来,”他说。
卢省微露难色。这个点儿,宫门都锁了,再折腾一会儿,天就该亮了。
“叫谢靖来,”皇帝又重复了一遍,刚才那一遭受足了折磨,他心里想着,只要见到谢靖,就能好一些。
他说这句话时,被折腾得憔悴暗淡的眼睛里,又有了些光彩,想到能见谢靖,或者提到谢靖的名字,就有如此奇效。
“快去呀,”皇帝疑惑地看了卢省一眼,搞不懂他为什么还不去办。
朱凌锶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虽然这难受是因谢靖而起,但是他不怪他。哪怕谢靖嫌他,他也吃过苦头了,如今算是扯平。
他现在就是特别想见到谢靖,倘若谢靖见到自己这幅样子,也该消气了,他想着想着,心里竟是异常轻快起来。
卢省说了句,“遵旨,”正要转身,又听皇帝说,“等等,不要你去,叫陈灯去。”
谢靖不喜欢卢省,怕是不愿见到他。
“是,”卢省答道,转过身去,眉间一抹恚怨,转瞬即逝。
陈灯小时候,得皇帝恩准,去内书房上学,内廷总管卢省又对他颇多照拂,在宫里年纪相仿的内侍中,算是过得很不错。
卢省出宫办事的时候,很少带他,只跟他说,要好好读书,往后在司礼监谋个位置。陈灯害羞,话少,人也不大机灵,卢省叹息之下,也说,“你心眼儿实,效忠皇上就够了。”
这一晚,忽然得了皇上口谕,让他把谢靖找来,惊慌之下,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往外蹿,他带着两个人,才跑到乾清门外,就有小内侍跟着追上来,原来是卢省见他走得急,连出宫的令牌都没带。
小内侍交了令牌,又说,“卢公公说了,请陈少监快去快回,夏天夜里短,皇上熬不得。”
陈灯点点头。
陈灯他们先去了谢靖家,扑了个空,小小一个院儿,只有一盏灯,谢靖的家仆说,主人还没回来。
至于去哪儿了,说不知道。
谢靖此时,却在群玉苑中,买醉。
周斟说,“谢九升,我娘子再宽宏大量,也不会准我在这地方过夜,不如今儿就算了吧。”
谢靖已经喝得双眼模糊,对着周斟,摆了摆手。
他们之前,在太白邀月楼喝,可太白邀月楼毕竟是吃饭的地方,过了饭点儿就要打烊。
谢靖仍觉不够,周斟便与他上这儿来了。
长夜漫漫,供应酒水的地方,多的是。
一进群玉苑,周斟要了包厢,又挥退迎面而来的妖娆群姝,只让上酒菜来。
至于谢靖,他一副什么都懒得搭理的神态,周斟看了,轻叹一声。
等酒菜拿来,周斟叫人关上门,便说,“你可是下午在皇上那儿受了气?”
又说,“你要整治那阉贼,也别急于一时,眼下北项事大,等李彰消息吧。”
再想一想,“你离京三年,他日夜随侍,恐怕皇上心中,也添了些分量,贸然行事,惹恼了皇上,反而不美。”
周斟一顿瞎猜,以为是卢省在皇帝面前,给谢靖下绊子,他胡乱宽慰,偏偏说中了谢靖一点心事。
他离京三年,京中人事,多有变换,比方说那个容貌俊俏的探花郎,竟然有了单独面圣的本事。
霍砚与皇帝,年纪相近,想必更有许多话说,谢靖下午见到,那副君臣相得、言笑晏晏的场面,实在是扎眼得很。
谢靖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男儿自当以功业立世,从不以姿容自倨,待年岁渐长,更不会计较几分皮相。
可那霍砚,虽拘谨木讷,然眼角眉梢,却有年轻人掩饰不住的纯粹热诚。
这就把他那稍显浓艳的长相,衬得端正起来,显出一股英气。
皇上可就是喜欢这幅模样?
察觉到此种念头,谢靖忍不住摇头叹息。
霍砚对皇帝,未必有别的心思。
只是自己,心里起了魔怔,于是看谁,都带着几分龌龊。
他那日在文华殿中,手像是着了魔一般,心里便有谁跟他说,“你只管去做,皇帝都是肯的。”
皇帝登基以来,他就一直护着他,提防别人欺负他,可事到如今,偏偏是他自己想要欺负他,还诓自己说,他也是肯的。
仿佛之前在心里发誓,把要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的话,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更把先帝的器重,恩师的心血,全都一把辜负得干净。
他这般罪过,偏偏停不下来,见了霍砚,便横生恼怒。
还没头没脑的,怪罪了皇帝一句,匆匆告退了。
可皇帝的性子,他是一清二楚,无端得了这么一句,怕是伤心得很。
谢靖这前半生,得意有之,坎坷有之,练就了一颗铁石般的心肠。他素来自负,想着天下之事,没有一件,会叫自己心虚。
便是三年前,若皇帝要把他杀了,也是欣然赴死,问心无愧。
谁知今日,却愁肠百结,却不知有什么法子,治了自己的疯病,也叫皇帝不再伤心。
周斟看他,一杯接着一杯,并不算饮,只往腹中倾倒,摇摇头,“你虽酒量好,也该知道,带着心事喝闷酒,最容易醉。”
又忖实在是晚了,他该回家去,便推推谢靖的胳膊,“我先走了,你醒醒酒,也回去吧。”
谢靖仍是醉醺醺地,点头,却不知听见没有。
周斟会了银子,便回家去了,谢靖又独饮了两壶,醉倒在八仙桌上。
陈灯经人指点,找到这里,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他被人引着,穿过游廊,隔窗传来的浮言浪语,浅笑娇声,擦身而过的娇柔熏风,影影绰绰,便叫他觉得这些美貌女子,一半是仙,一半是鬼。
她们都好奇地盯着他看,恐怕甚少见到宫里来的年轻内侍,陈灯虽红了脸,仍目不斜视,推开门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