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嘉九年春天, 雨下得稍微有点儿多了, 虽说“春雨贵如油”,但是一连十多天,淅淅沥沥的, 又有些倒春寒, 朱凌锶便又担心起来。
好在钦天监和户部的人都说, 今年雨水丰足,春耕势头良好, 无须担心。到了清明, 又是个大晴天,便彻底放下心来。
这已经是他当皇帝的第九年,亲政也有三年了,在所有干皇帝这个工种的人里面, 资历已经不算短。
这些年来,遇到的大事小情, 让朱凌锶关心的事务范围, 越来越宽广, 春耕夏播, 秋收冬藏,朝堂纷争, 街谈巷议, 任何一个微小的信息,都有可能预示着重大的改变。
“治大国若烹小鲜,”轻易折腾不得, 因此,必须提前发现这些信号,防微杜渐。
起先是系统叫他做明君,一旦真坐上这个位子,体会到其中况味,便自感责任重大。
这几年下来,朱凌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得怎么样。身为皇帝,自然少不了拍马屁的人,不过算起来,还是骂的人更多。
再加上朱凌锶严防糖衣炮弹,轻易不给夸他的人眼神,眼里只看得到说自己不好的,好的反而自动无视了。
每天上朝,都要被人管头管脚数落,哪怕朝臣们说一句“皇上圣明”,也多半不敢相信。
他自知水平有限,难以运筹帷幄,掌握全盘,便只能日夜为继,毫不懈怠。
唯一觉得有些成就感的,是帮助谢靖解决了他的政敌。间接避免了脱目罕那拿着后明的钱和武器继续坐大。
只是这一点,究竟能拖住脱目罕那多久,又在多大程度上,改变战争的局面,现在还不得而知。
不知不觉,天气就热了起来,宫人的夏服,谷雨前就已经发下去了,看着眼前色泽变化,朱凌锶才意识到时光的流逝。
他在书里的世界就要满十八岁了。
古人的十八岁,算不得什么特殊年份,舞象之年,跨度有好几岁。虽然皇帝的生日,少不了要庆祝一下,不过在朱凌锶心里,这个生日还是有些不一样。
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却依然会悄悄期待自己的礼物。
徐程每年,会送他一本古籍,其中有些是早已散佚多年的珍本,朱凌锶又是感激,又是吃惊,徐家的清贵,可见一斑。收下便又将书送到翰林院抄录。
李显达自从去了北地,经常给他捎些具有北地风情的小玩意儿,印象最深的是一把胡刀,刀刃是弯的,形似月牙儿,锋利非常。
朱凌锶很喜欢,把这把刀放在寝宫东边的偏殿里,和西边偏殿墙上,先帝的宝剑遥遥相对。
周斟这个人,比较自恋,送给皇帝的礼物,居然是他和别人酬唱的诗集,但是每年都能出一本,虽然选材有重复,也可见创作力之旺盛。
这其中还有不少香*艳的描写闺房之乐的诗,用词之大胆,想象之奇特,朱凌锶觉得可以和他馆藏的带颜色小读本相媲美。
朱凌锶虽然不常出门,但是有卢省在,他知道市面上、还有许多和他的馆藏一样狂*浪大胆的话本售卖,因此他不禁猜想,里边就有周斟披马甲写的也说不定。
长公主朱辛月虽然看起来是个娇怯怯的小姑娘,实际上却喜欢做手工,她爱读的书是《天工开物》,曾经在宫后苑里指挥内侍和宫女,弄出了一架水车。
朱辛月送过朱凌锶一个木匣子,留了一个开口,无论把什么扔进去,便再也倒不出来。
到目前为止,朱凌锶已经有七八颗珍珠,五六块小金锭,还有两块翡翠被这匣子吞没了。
简直是个黑洞。
朱辛月听说这个战绩,十分开心,并且拒绝透露这些财物的下落。
至于谢靖,他的礼物,是最没有创意、也是最便宜的。
几乎每一年,他给皇帝的寿礼,多半是文房四宝,亲政那一年送的是一块田黄石,这就是谢靖的上限了。
其实这也不奇怪,谢靖和朱凌锶认识的时候,皇帝才刚刚开始学写字,以后也十分勤于练字,送文房四宝,再实用不过。
当然,还有一个现实的原因,谢靖作为四品官,虽然能穿红袍,上朝堂,俸禄却有定额。他虽还没有成家,但是老家的叔婶,还要照拂,所以实在称不上阔绰。
他在吏部时,本该是油水丰厚之地,尤其是京察的年份,谁不被下面进贡得盆满钵满。谢靖却不做此想,从来没要过一分一厘,这个也是卢省告诉他的,吏部的人说,谢靖太不明白事理。
朱凌锶很欣慰,现在的种种线索看来,谢靖并没有黑化成为一手遮天大权奸的迹象。
却不知自己到底算不算明君。
六月十二,一大早开始,阖宫上下,见了朱凌锶,便要向他祝寿,沿路的花盆都换了新的,一路走过去,都是茉莉带着露水的清香。
虽说是自己生日,朱凌锶也没有休假的意思,反倒是朝臣们都很善解人意,今天没什么大事,都意思意思便散朝了,皇帝就又去了文华殿。
谢靖如今,在刑部当管事的,自然不能像从前一样,日日都到这边来报到,朱凌锶虽然觉得寂寞,也不能说什么。
他活了这许多年,也没有追求别人的经验,谢靖当了十多年的京官,一副恭谨持重的模样,其实内里,光风霁月,洒脱不羁。
这样的人,他想要什么,自然会尽力去争取,若不想要什么,便不愿有一星半点的牵扯。
朱凌锶深知这一点,不得不愈加小心翼翼。
如今他的心思,也只有卢省知道,虽然知道,却说不上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