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云走后, 车中便只剩了萧元景一人, 他闲得无趣, 从一旁的书中抽了本翻看着。马车中的书原本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可如今却莫名看不下, 片刻后又兴致阑珊地放了回去。
萧元景挑开车帘, 打量着外边, 随后也下了车。
“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顺子暂且充当了车夫,见自家主子下了车后,忍不住问了句。
萧元景不甚在意道:“随处逛逛。”
这小镇自然是没法同繁华的京城相提并论, 但胜在风景不错, 镇中有河流穿过, 远远地望去,依稀能见着方才南云提到的小灵山。
静谧悠远,让人看了也觉得舒缓。
顺子随即也下了车, 但还没跟着走两步, 就被萧元景给赶了回去。
“我自己随意看看, 你在这里候着就是, 不必跟过来。”萧元景将他拦下,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四下看着。
此处分明也没什么新奇的,可他却像是颇感兴趣似的。
顺子得了吩咐,只能退回到了马车旁,等候着萧元景。
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 他嘴上虽不敢说什么,但心中却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顺子是打小就服侍在萧元景身旁的。
当年被贤妃选中,陪着尚是小皇子的萧元景一块玩,后来年纪大了些,又成了伴读,再后来贤妃同皇上闹翻之后,他便也随着萧元景出了宫,到王府来伺候。
若说起来,没几个人比他更清楚萧元景的性情。
萧元景这个人,自幼就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宫中的內侍都想到三皇子身旁伺候,因为纵然不慎犯了些小错,也就是遭两句申饬,不会像东宫太子那边,动不动就打罚。一直到现在,旁人提起萧元景来,也都是说他和善、平易近人的。
但顺子却看得很明白,萧元景他只是对什么都淡淡的,所以在许多事情上并不会苛求什么,相应的,他也不会将什么人看得很重。
除了宫中的贤妃娘娘以及成玉公主,如今最多再添上个茜茜,以外,他仿佛就没再对谁上过心。
可如今,他竟然会一反常态地随着南云到这地方来,不仅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顺子在心中觉着稀奇的同时,不由得又将南云的地位往上调了调。
毕竟就算是当初旁人总说青梅竹马的丹宁县主,都是她粘着萧元景,顺子跟在他身边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见他对哪个姑娘上心的。
像萧元景这样出身的人,是不会笃信什么情爱的,更不会为此牵肠挂肚要死要活。能让他生出好奇心来,并且有兴趣去探究了解,就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情了。
萧元景并不知道顺子在腹诽什么,他百无聊赖地四下转了转,又盯着那镇口枝繁叶茂的老树看了会儿,试图去想象南云少时的模样。
据桑榆说,那时她二人随着伙伴们出来玩,旁人都爬上了树,只剩南云在下边。南云不肯服输,心中虽怕,可还是偏要硬着头皮爬上去。后来倒是好不容易上去了,可往下看了一眼之后,便吓懵了,死活不肯下来,抱着树杈一动不敢动的,最后还是惊动了长辈来,架了梯子将她给抱了下去。
那时南云吓得要死,抱着父亲的脖颈,结果还没来得及哭诉委屈,就被拎回家抄书去了……抄书抄了一晚上,第二日桑榆去找她时,正抱着被子在补觉,脸上还都是墨迹,跟个小花猫似的。
桑榆嘴皮子利落得很,讲起这些事情也是绘声绘色的,仿佛就是昨日发生的一样。
萧元景仰头看着那老树的枝丫,又想了想南云少时的模样,嘴角便不自觉地勾了起来。若不是他跟着过来,又怎么能想到,看起来跟个木头美人似的侍女,少时竟然会是这么个模样。
他绕着那老树转了两圈,而后循着南云的方向踱了过去。
倒也不是想追上去,只是左右闲得无事,便想要看看她自幼生长的地方。
这小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路走过来,隔三差五还能见着些人。
萧元景无论是衣着还是气度,都与这小镇格格不入,走到哪里,都是会被人盯着打量的。他倒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情形,并没烦,也没恼,大大方方地由着人看,仍旧漫不经心地逛着。
及至绕到了河边,倒是遇着几个聚在一处浣洗衣物的妇人,她们一边洗着衣裳,一边兴致勃勃地议论着闲话,连有人到了附近都没觉察出来。
萧元景原不是那种爱听壁角的人,可恰巧听着一句,便不由得站住了脚。
“方才我见着姜家那丫头从这边过去了,”有一石青色衣裳的妇人挑起了话头,意味不明地说道,“她前一段走了能有月余,如今再回来,通身的打扮看起来可是大不相同了。”
南云姓姜,这点萧元景还是知道的,但也拿捏不准她们说的究竟是不是南云。
像是为了佐证他的猜测似的,另有人搭话道:“你说南云啊……她的确是离开了些时日,我还问过姜家婶子与桑家阿榆,可她们口风严得很,谁也不肯说。”
有人挑起了话头,她们便开始兴致勃勃地议论起来。
萧元景还是头一次这么听人壁角,倒也有些新奇,他倚在垂柳旁,抬手折了几枝柳条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顺手编着柳条。
对流言蜚语的热情大抵是人的天性,那些个妇人们议论得愈发起劲,连手头洗的衣裳都顾不得了。
有人装腔作势地咳了声,半遮半掩道:“我昨日见了马媒婆,听她说,南云可是攀上了高枝呢。如今她身上穿的那件衣裳,少说也要个几十两银子,哪是寻常人家供得起的?”
“是哪家?”随即有人问道。
“这可不好说,”那人又笑道,“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总不会到处宣扬……要我说,南云也是够倒霉的,若是父亲还在的话,方家兴许也不会随意退婚,她便该是探花郎的夫人。可如今呢,只能当个见不得光的外室,银钱倒是有了,可脸面却是丢尽了。”
她说着南云倒霉,可话音里却并没有什么同情的意思,反倒更像是幸灾乐祸。
萧元景手头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了眼那人的背影。
兴许是这人说得太过,一旁便又有人忍不住道:“无论如何,总归是方家背信在先,这样的背信弃义的夫婿不要也罢。南云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自父亲去世后便担了那么重的担子,母亲又是个病秧子,这些年也实属不易,何必再苛求她面面俱到?”
“我怎么就苛求她了?分明是她自己心比天高,如今这样,还不准旁人说了不成?”
“谁不知道你家年初托马媒婆向南云提亲了,可你兄弟那拈花惹草的模样,还怪人看不上吗?”
“我兄弟怎么了,嫁到我家来,好歹是个正妻,怎么不比当人的外室强?如今一时好,将来说不准就遭了厌弃。”
“那可说不准……”
这几位原本议论得兴致勃勃,可如今却是起了分歧,两方辩驳起来,还夹杂着几句劝架的,好不热闹。
不过这所有争论,都在远远地看见要过桥来的南云时戛然而止。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了一瞬,而后不约而同地揭了过去,等南云走近了些,又都热情地打了招呼。
南云并不知道她们方才的争论,到底都是同镇子眼熟的,便也含笑一一问候了。
等过了桥,南云才发现不远处的垂柳旁,竟倚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一怔。
她原以为萧元景会在马车上等着,并没料到他会过来这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大大方方地认了,还是若无其事地揭过去。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萧元景便站直了身,向她走来,语气懒散道:“怎么才来,我等了你许久了。”
洗衣裳的众人这才发现萧元景的存在,愣了一刻后,神情霎时微妙起来。
有担心方才的话被他听了去的,也有打量着他的模样,揣度着他的身份以及与南云的关系的。
见萧元景发了话,南云也没理由装无事发生,便也快步上前,轻声道:“那咱们走吧。”
她看起来低眉顺眼的,又乖巧得很,浑然不知自己方才是如何被非议的,待这些人也是一样的和气。
萧元景素来见不得她这无辜的乖巧模样,只想抬手在她发上揉一把,可如今还有这么多双眼盯着,只能忍了下来。
他将方才编好的柳枝花环信手放在了她发上,懒洋洋地笑了声:“走吧。”
南云没料到他突然有此举动,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及至反应过来后,抿唇笑了笑,随即跟上了萧元景。
在来时的马车上,桑榆也曾提过,说她们少时一道出去野的时候,时常会折了河边的垂柳编花环,来遮太阳。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南云自己都快记不得,没想到萧元景听过之后还记在了心上。
两人并肩离开,留了河边洗衣裳的妇人们面面相觑,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她们便是再怎么没见识,也能看出萧元景其人气度不凡,绝非是寻常的富贵人家。一想到方才的话极有可能被他给听了去,她们便觉得背后一寒,没法再神色自若地讨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