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成收回手,笑了笑,“湛湛绣花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
诚亲王低头把荷包重新系回腰间,不搭他的话,冷冷一甩袖转过身大步走回到牢门口,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呆的样子,宁海挥挥手示意,差役们大开牢门请这位王爷通过,宁海留心打量他腰间悬垂的那枚大红底的荷包,上头缂丝绣着烟花爆竹纹,很合大年下喜庆吉祥的寓意,听话头是诚亲王福晋亲手绣的,针法手艺他个大老爷们儿的不懂,横竖瞧上去没什么异样。
牢门又重重的锁上了,诚亲王的那枚荷包当然是他故意落下的,以创造两人暗中通信的时机,临成望着从牢窗外飘落进来的雪花,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牢狱中呆多久,在三希堂当差的她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境遇。
出了刑部大牢,正遇上刑部尚书马益昌带着提劳司主事沈自翁从宫里面圣之后归来。风雪急促,门帘掀起又放下,门槛内便铺落了一层雪。
两人一边扑着肩头袖口的积雪,一边跟屋内的人客套寒暄。诚亲王也终于肯坐下身喝口茶了,只一口便阖盖盖住了那杯香气四溢的普洱,“这么说,皇上认定那封信是出自云贵总督之手了?可否让我看看这封信的内容。”
“回三爷,”马益昌道,“初步判断应该是这样的,通过这封信上的笔迹跟云贵总督平时上奏朝廷的奏折还有请安折上的笔迹相比较判定,应当是出自同一人的笔法。”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褡裢取出一封信笺递给他。
诚亲王接过打开里面的那封信查看,听他继续说道,“本来今儿刑部只是循例对武英殿再次进行搜查,却未曾想到能在武英门侍卫领班的刀鞘中搜到这封信,信上没有落款,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起先的推测这封信应该就是来自云南那边,毕竟马佳领班跟云贵总督的关系特殊,方才对照过笔迹之后才敢确定,然而案情性质严重,倒也不是完全就确信,万岁爷的意思等初三休沐结束,再次召开三法司会审集议。”
信封的内容很简练,草书写着:“时机成熟,切勿耽延,亦不可轻动,须以全力谋也。书不一一,诸惟心照。”
信的内容给熟知案情的任何一个人看,应该都会认为写信之人是在指使收信之人在刺杀皇上一事中,不可轻举妄动,但是遇到合适的时机要及时动手,特别是最后“诸惟心照”一词的使用更是把通信双方那种心照不宣,密谋造反之心刻画的淋漓尽致。
诚亲王看完把信归还,提步便往外走,刑部一行人也忙起身追着往外送,刑部尚书马益昌一面搓着手取暖,一面道:“依卑职看,这案子证据确凿,马佳临成虽贵为三爷舅哥,确实也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一个,王爷为人端正,此恶人勿搭理也罢,这可不是不是讲究情面儿的时候。”
诚亲王瞥眼看向他那张正气凛然的面容,强忍着没有让自己嗤笑出来,“马大人可知“蠡酌管窥”一词的含义?”
一旁陪站的刑部提牢司主事沈自翁瞧着他这位上司满脸的怔愣,不待他开口,诚亲王已经撂下他们胯马远去了。
寅时三刻的西华门,风声长啸,殿檐脊翅在大雪纷飞中瑟瑟发抖。郝晔在门上笔贴式的招呼下记了名,跨出了宫外。
一人两肩满载霜玉,倚宫墙的侧畔而立,看样子等候的时间不短了。“呦,”他饮风而笑,“三爷也有专程等我的时候,打刑部那头过来的?临成怎么样?”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诚亲王眼眸泛寒,等他走近一些问:“武英门上有没有姓丁的侍卫?”
郝晔面容端肃下来,紫禁城的宫门众多,对于常人来说各门上的侍卫可能认不大清,对于他们侍卫处的人来说不一样,各宫门傍晚下匙前要组织传汛,每月到钱粮处领俸禄相免不得要碰面,就算彼此之间关系谈不上熟络,逢面能叫的出对方的名讳,这是最基本的礼数。
他略做回忆道,“他们门上好像是有个姓丁的,叫丁勉,你问他做什么?”
诚亲王简略把他方才在刑部跟临成的对话,还有那封信的内容讲给他听,“年三十皇上遇刺那晚,他们刑部就已经搜查过武英门内的所有殿所,当时一无所获,隔了一天再次搜查,那封信就出现了,张冠李戴这么一说,临成应该指的是有人在往他头上泼脏水,既然是能接近他往他刀鞘里塞信的人,多半是他们门上的侍卫。临成在我手背上写了一个“丁”字,他应该对此人有所怀疑吧,对所以我才这样问你。”
郝晔看向他道,“那么此人应该就是三十儿往上纵火,然后又销毁那盏灯笼的人了,毕竟谭宗衔行刺皇上之后,并没有时间回头去处理那盏灯笼。”
诚亲王点头,“这点我也想到了。这个丁勉应当就是谭宗衔的同伙。”
郝晔透过纷落的大雪注视他,“你来晚了一步,临成今晚上被刑部带走之后,武英门上的侍卫已经全部被裁撤了,暂时从西华门,熙和门上的侍卫中挑了几名替补。这个丁勉如今已经不在宫里了。”
诚亲王唇中呼出一口冷气,出了宫再找此人八成是没什么指望了。皇帝怎么可能让这个有一定风险证明自己才是背后主谋的人证被人找到?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试试,唯有把他找到,才能证明临成的清白。”
可能因为风声太大遮盖了诚亲王的音量,这话听上去实在没什么底气,“三爷,”郝晔侧头扑着肩头堆积的雪片,“这件事儿既然临成是被冤枉的,那么就说明云南那边也是被冤枉的,既然主谋另有其人,能在紫禁城里下这么大一盘棋,同时调动谭宗衔跟丁勉两个棋子伪装敌手调兵遣将,反客为主的假象,这样的人绝非等闲之辈,三爷心里应当清楚此人是谁。”
诚亲王侧过身,目光越过宫墙往东北养心殿的方向看过去,唇角微提打了个嗤,“猜倒是没那么难猜,有几人能信?又如何才能拆穿?”
目前看来,跟皇帝较量确实没什么胜算,郝晔微叹,“这件事根本不敢深入细想,谁知道那位从何时起就开始布局了,湛湛知道么?”
“知道,”谈到湛湛,他冷峭的神色才柔和下来,“毕竟事关马佳氏的生死存亡,她有权利知道内情。”
郝晔道,“眼下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初三三法司再次会审,我的证词已经没有任何说服力了,云贵总督那封信是无可辩驳的证据,等同于说临成伙同云贵总督谋杀君主的罪名事实上已经成立,敢问有谁会相信皇上才是背后的主谋?”
诚亲王一哂,“皇上最终的目的是削藩,尚且不说眼下他手头对付云南一伙的铁证如山,便是他伪造一切证据的谎言被戳穿了又如何?你瞧瞧朝内官员哪个敢放一声屁?”
郝晔无言以对,这才是真正的可怕之处,就算朝堂上下的官员意识到此案背后是由皇帝亲手布的局,大伙儿不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陪着一起把这局棋下完,毕竟皇帝所打的旗号铮铮有声,为了大邧同文共轨,解决四分五剖的局面,无论动用什么样的手段都是值的,有谁敢拦着?
皇帝终究是皇帝,手握天下苍生生死大权,他欲要谁死,便不余活口。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弄?”郝晔喉头露着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诚亲王取出怀表,表盘的玻璃瞬间被寒气罩上一层白雾,他用拇指拨去那层湿气:“皇上存心藏一个人,丁勉八成是难找,不过我还是打算派人到他的住处碰碰运气,找着了估计也不会承认自己是受皇上指使,甭管怎么说走一步看一步吧,等初三……”说着确认了眼时间后又道:“等今天三法司会审过后放出消息后再说。还是得谢谢你给的这条线索。”
郝晔张口,原本想说不必言谢,他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湛湛,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诚亲王连夜四处奔波,没有人比他身为丈夫的更有最有立场说自己的用心良苦都是为了她。他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背过身无声的离开了。
回到王府的时候卯时一刻左右,冬日雪天的凌晨是灯火照不透的混沌,四季转换,不变的是大红灯笼下静立的那个人。雪绒攒在她的鞋缘处凝成了霜,应该在廊子下等他了很久。
他穿越密簇疾飞的雪一步一步走向她,湛湛迫不及待的屈下膝头,把手伸下台阶拉他到廊间来,她专注于扑打他肩梁上厚载的积雪,直到那无数纷飞的蛾翅被室内的暖流吞噬干净才住手。
她像之前他帮她取暖时那样,先把他的手放在唇边呵气,然后把他的手藏进自己的斗篷里夹在她的腋下暖热,诚亲王眉目寒冷,湛湛迎上去,脸上刚结出的笑也凝固了,她明白他这趟出门没有太大的收获,当下的境况实在让人沮丧,马佳氏前景一片惨淡,她看不到任何希望。
“王爷,”她眼池里微微泛出一层泪意,眼睫上还挂着些许未融的白,“您冻坏了吧?待会儿抱我的手炉暖下吧,在自己家里,不会有人笑话您的。”
有一股心疼的酸意冲荡在胸室中,汹涌澎湃,他吻上了她的唇,像迷途后游荡在荒郊野外外的孤魂望到了远处的一丝光亮,然后一直奔往那个方向,那团微热填满了他神魄上的缺口,让他感受到了饭食果腹,暖衣蔽体的满足。
湛湛眼尾的泪涌起又干涸下去,在这个严寒冷漠的冬季,他们趋近,相依相偎着取暖,她住进他的心间,找到了一方瓦檐,那里的时间过起来不会太过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