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她被圈禁了。
而且她还知道自己无时无刻不处于监视下。
深秋的天气,她因为手臂上的烫伤坐卧不安,心里烦躁,待也待不住,雨后到园子里看花,密匝匝的细碎叶片,开到繁盛、饱胀的花苞,她无聊,接住落下的花瓣,带回去碾碎,得来的颜色汁子随意画了几笔。
第二天嬴政送了她一盒颜色。
荼靡花握成的荼白、生涩柿蒂取成的薄柿、杜鹃花尖淘成的山踟蹰、露水熏染成的天碧色……
“《周礼书》说:‘革,欲其荼白,而疾澣之,则坚;欲其柔滑,而腛脂之,则需。’”嬴政把一盒深浅颜色推到她面前:“你着荼白色也好看,只嫌太素,近来身子又不好,还是穿艳丽一些,看着气色好。”
越苏看着他不说话。
嬴政也不坚持,仿佛一个抛妻弃子如今幡然醒悟的渣男,对她有极大的容忍度。
越苏不知道有多少是因为她这张脸。
起先他还抱着理所当然要亲近她的意思,她手伤的厉害,晚上也睡不安稳,有次白日里与他争吵对峙过了,傍晚昏昏沉沉睡过去,意识明暗之间,忽而察觉他半跪在塌前,俯下身子,挑着她的下巴在亲吻她的眼睛。
他的袍服厚重,她大半个身子都被笼罩住了,眼睫上落下的亲吻极其缠绵,带着些情难自抑和理所应当,仿佛她就该被锁在这深宫中,闭着眼睛,乖顺地服从他。
越苏推开他就跑,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够跑到哪里去,她只是太害怕了。
哪怕躲到不见人影的角落里,依旧被抓住了,越苏整个人都在抖,她不记得自己到底和他吵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脑袋里炸成一片,回过神来时,长剑已经架在了自己脖颈前,狠话也已经撂出去了。
不准碰我。
我杀不了你,我还弄不死我自己吗?
此后嬴政再也没有试图碰她,他真的相信她这个小怂包下得了手,说到做到。
越苏见他走了,想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拿那盒颜色。
他似乎在袖里揣了好久,木盒子还温热着,越苏上手打开了盒子,才觉得不对,复又缩了回来。
她觉得烦闷,独自到园子里去看天去了,也不要人跟着。
奴仆似乎觉得她刚打开了颜色,是喜静,打算画些什么,也不多嘴,默默地退了下去。
越苏凝视那盒颜色,愈发觉得心烦,起身往僻静出走了走,想找个地方闭目养神。
可刚坐下,就听见有个小小的声音叫她:“常仪姑娘。”
越苏睁开眼睛,发现是个瘦小的宫婢,看着有些面熟,好像是在园子里洒扫的。
越苏以为自己挡着别人的路了,起身让了让:“你要清扫这一块吗?”
那宫婢摇了摇头,快速地往她手里塞了点什么,越苏掂了掂,发现是一小块竹简。
见越苏已经接了,她低头就走,从她停下来到离开不超过半分钟。
越苏面色如常地回去,等进了寝宫,上了床榻,帘帐放下来,才悄悄去看那块竹简。
马上来接你。——沈。
越苏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她知道沈老板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威风不过三秒钟,他也说过,在历史上他的能力局限性很大,别看他好像操纵时空为所欲为的样子,其实只要时间拉长,归根结底还是个弟弟。
难怪他根本不敢在各个朝代久待,哪怕上次越苏人不见了,他也是拜托木兰她们去找。
越苏握着那一小块竹简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为什么她这么久都等不来沈静松了。
如果她是沈老板,在韩先生和她同时消失的情况下,她也肯定先去找百分之九十在淮阴的韩先生啊!!!而且她越苏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韩先生完全两眼一抹黑啊!死了怎么办!
就算沈老板找到韩先生之后,立刻意识到她可能在秦宫……
淮阴在江苏,咸阳在陕西啊!
就算有秦直道,那也是以千里计啊!
主要是沈老板可能完全不急啊!
他并不知道现在那个应该荒yín 无度和赵高联手破坏朝纲的胡亥已经换了个人,他说不定还想着,反正越苏她有秦宫生活经验,不急,慢慢走,看看这还没被污染的山水和天地!啊!大自然母亲!
越苏:“……”
然后越苏发现沈老板还真是不急。
而且还挺有钱的。
他说不定从淮阴来的这一路上,都是边用现代商业知识碾压普通商人,边游山玩水来着的。
她陆陆续续又收到几块小竹简,都是那个瘦小的宫婢送来的,动作迅速,送完就走,几次下来,明显她的脸色好了很多,也不知道沈老板给了她多少钱,又是怎么联系上人的。
韩重言也在。——沈。
现世已暂停,多停留片刻亦可。——沈。
亦不必爱惜身体,你躯体尚在现世。——沈。
疑有旁人作祟,情况不明,小心为妙。——沈。
信息量一个比一个大。
越苏哪里想得到是因为圆空毕竟已死,设下的迷阵又有外人闯入,导致他设想好的未来全部有所偏差。
她只是开始怀疑自己。
她现在用的,真的不是她自己的身体吗!
她完全没感觉啊老舔爷!
按照沈老板万能的零件说,每个人只是历史的零件,既然是零件,就会有极其相象的两个零件,即使这两个零件从来没有见过。
遥远的相似性。
凭肉眼谁能分出不同来?零件自己也分不出。
她关了门,脱了浑身衣服,细细纠查起来,才逐渐发现了不同。
这具身子的腿部有细细的纹路,是她以前没有的。
越苏想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这姑娘该是以前挨过很久的饿,腿部浮肿,肌肤开裂,就算后来好了,也依旧留着细纹。
她草草披了外衫,懒得扣起来,先专心把那几块竹简上的简体字都磨掉,生怕漏了端倪。
刚磨了干净,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越苏猝不及防,手把前襟一拢,抬眼看去,才发现是嬴政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