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通报, 越苏立刻自觉地站开两步,准备随时滚了。
她看新帝估计本来也是这个意思, 但不知道为什么,右丞相冯去疾踏进殿里的前一秒,他忽然又改了主意, 右手一伸,拽住她的胳膊,直接把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他原本是坐在章台宫的宽大台阶上的,越苏站在一边, 被这么一拉,猝不及防,直接跌坐在他怀里, 被他宽大的袍服袖子一拢,大半个身子都被遮住了。
右丞相冯去疾被宣召上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伤风败俗的场景。
陛下怀抱着那个侍婢,头低着,极其亲密的样子,她大半个身子都被遮着, 看不清楚具体样子, 只见她娇娇怯怯地依偎在帝王怀里,举手投足一副新承恩泽的模样……
老天才知道他们在朝宫里干了什么。
右丞相冯去疾被自己的脑补激怒了。
他冷眼旁观那个侍婢急匆匆地收整衣物,从新帝怀里爬出来,满脸难堪,肖似先王后的一张脸倒是好看得紧, 头面皆素,看着像个安分守己的人。
“陛下,”他规矩正式地行了个大礼,语气严肃:“先帝无恙时,最为看重您,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亦得赐之。陛下也感念先帝余德,把他所喜爱的物品都送去陪伴他。”
“嗯。”新帝语气微妙地答应了一句,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先帝生前喜爱楚地风物,陛下若是也喜欢,不妨再派人去楚地征召新人……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他话到后半截,仿佛图穷匕见,森森杀气扑面而来,话语间已经把一边侍立的娇俏女子视作当死之人了。
她那么像先帝喜欢的样子,送她去给先帝殉葬吧,也全一全您的孝心。您要是真的喜欢这种,从楚地再行宣召也是一样的。
冯去疾自觉说的话没什么纰漏,一点也没提及新帝的不伦倾向,可话音刚落,就见随意坐在台阶上的帝王仰首大笑。
笑声磊落苍凉。
仿佛是多年梦回,忍不住试了试旧人反应,见故人的一切举止一如预料,又是感慨又是好笑。
冯去疾被笑得心慌,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忽然听见新帝用熟稔的语气说:“冯去疾,几十年了,你怎么就不懂的变一变,你这样迟早要把自己砸进去的。”
“常仪,下去吧。”新帝下了命令,等人走远了,才撑着头转过来,眯着眼睛对他说:“冯丞相,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新帝眉眼是很像始皇帝的,但是因为两人性格差异太大,冯去疾一直没什么感觉,但今天却逐渐回过味来了,觉得不愧是亲父子,真是像得可怕。
此番帝王眯着眼睛看过来,这一年老之人习惯性的动作又让他立刻意识到,这件事还没有那么简单。
越苏开始觉得自己智商不是很够用。
她看不懂胡亥的操作了。
他在朝宫批了一天的奏章。
没作妖,没偷懒,没发脾气杀人,也没来回折腾越苏。
他好正常一皇帝。
越苏匆匆从前殿退出去的时候,还担心他会和丞相吵架,因为刚才那行为怎么看都是故意做出来去气丞相的,她还感慨了一句败家子真的好熊啊……
然后就没了。
君臣相谈甚欢,越苏奉令端着茶水进去的时候,一老一小就差抵足而眠了,奏章摊了一地,说乱也不乱,每次他们俩谈到点什么,胡亥都能立刻找到要用的东西。
越苏十分迷惑。
傍晚下起了雨。深秋时节,一下雨,万物的颜色都浓郁起来了,宫殿奢丽,瓦灰、霞白、琉璃,孤零零的鸟雀叫声,根深叶厚的老树都兜着厚重的雨滴,稍稍一碰,就会有无数滞留的天水下坠,混着细碎的枝芽花瓣,扑零零地坠人一头。
越苏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她这么干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年轻的新帝笑得喘不过气来,靠在辇架上,感觉下一步就要从上面翻下来。
越苏一头的树叶花瓣,外衣都湿得差不多了,委屈地说:“是陛下说花好看的,不是要我去摘吗?”
年轻人笑得差不多了,心情大好,朝她招招手:“好了好了,还委屈上了,进去换衣服,快点。”
越苏速战速决,一会儿就换好了衣服重新出来,看见他斜躺在榻上看奏章,案上还堆了一沓完好未拆封的,似乎打算今晚熬夜看完。
见她出来,外间才开始摆宴。
越苏才知道是在等自己,受宠若惊的同时,不禁有些提防。
“过来。”年轻的帝王把她拉到身侧,举箸给她夹菜:“不是嚷饿吗?给你准备了好吃的。”
“雪花蛋,用蛋清和温牛油在小火上慢煨,让人看着,一刻不停地搅拌,二者相融,才有这么一道菜。”他笑着看她,眼睛里明明暗暗,周身走动的时空混入粒粒微尘,时间的每一个刹那都前后圆融相序。
越苏食指微微动了动,掩饰一般地低下头去,不露声色地说:“谢陛下。”
胡亥越来越奇怪了。
之前他把越苏当亲妈使唤也就算了,越苏勉强能够接受,就当打了份工呗。可是他最近开始把她当女儿养啊!有没有搞错!他是不是在拿她做什么奇怪的心理学实验啊!
越苏原本以为——这都是第几个原本以为了——胡亥他处理政事变得正常了,私底下也会正常一点,结果晚上她刚想走,二话不说就被继续拽去当枕头。
当枕头就当枕头呗,哄睡了自己还能打个盹,可是哄了半天,越苏自己都要睡着了,稍一抬眼,立刻看见一双凉气四溢的眼睛看着自己。
越苏:“……”
“陛下,您失眠啊?”越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但被他这么盯着,根本不敢睡,小声问道。
“嗯。你醒着,寡人睡不着。”他半撑起身子,有些苦恼的样子,仿佛在摆脱一个自己也不喜欢的顽疾。
“那我出去,您一个人睡?”
他摇了摇头,用抱小孩子的方式把她抱在怀里,转而过来拍她的背,耳边是极其缠绵温柔的话语:“你睡着了,寡人就不担心了。”
极致的宠溺与温柔,反而显得假,如同路边一块五一大袋的劣质奶油,看一眼都觉得脏。
越苏觉得毛骨悚然。
这下轮到越苏睡不着了。
她老觉得自己可能串频到了恐怖故事,一闭眼,浑身上下就一块肉都不会剩下,通通会被那双眼睛给吞噬掉。
她小声地说:“陛下您这样我害怕。”
他们俩大眼瞪小眼,气氛竟然有些尴尬。
想来皇帝也不常做这样的事情,可能现在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用力过猛,如今也有些后悔,就没再坚持。
最后越苏自觉地滚到一边的矮塌上去睡了。
接下来的几天胡亥愈发地不正常。
且不说流水一样赏赐给她的足金首饰,就是夜夜侍奉的恩宠也早宣扬了出去,虽然皇帝不说位份的问题,但是人人都恭敬地叫一句“常仪姑娘”。
只有越苏知道真相。
这位新帝,明明她在身侧就根本睡不着,却偏偏要把她拘在寝宫里,放在眼皮子底下,就差上条锁链把她锁在身边了。可是这样偏执的念头,他还要蒙上宠溺的外表,说是因为想要她在身边。
越苏真的搞不懂是为什么。
她觉得些许微妙的……隔阂,她总觉得皇帝在试探什么,可是又找不到具体的证据,只好愈发地谨小慎微,仔细应对,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百依百顺,想着活下来再说。
好在新帝眼下一门心思扑在政事上,朝起早夜眠迟的,而且忽然颇为注重养生,到点睡觉,也不纵欲,越苏在天子寝宫的矮榻上连续睡了一个星期,都快睡出感情来了。
就是有天某个记不住名字的妃嫔强行在花园里偶遇了正在浇花的她,并且强行拉着她叫姐妹,再强行拉着她去叙旧。
老天爷,真的是完全强行。你们坐过首都早高峰的地铁没有,你脚都不用挨着地,就随着人群走出去好大一截。
你说她和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小妃嫔有什么旧好叙的。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某姓名不详妃嫔还特别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说:“别的不说,姐姐最佩服妹妹您这一身的好皮子,咱们陛下真是不舍得下手,一点印子都没留下。”
越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姐姐您和陛下的闺房隐秘,求求您别说了好吗求求您了!
此后越苏能窝着不动就不动了,有本事进皇帝寝宫来抢人啊……
沈老板怎么还不来嘤嘤嘤。
直到有一天清晨,新帝照例起早去朝宫,越苏带着困意爬起来,陪着吃了早饭,按吩咐帮他穿上朝服,环过腰系腰带的时候,忽然被一把揽在怀里,耳畔是极度温存的话语:“常仪。”
越苏早就习惯了他时不时的反常行为,手上的动作不停,只当是养了只脾气古怪的大型犬,心平气和地应道:“陛下,我在呢。”
他声音里隐藏着奇怪的兴奋与雀跃:“今天带你去玩。”
越苏眼皮也不抬:“陛下不是说今天有要事吗?我不无聊,陛下的事情更重要。”
新帝含着笑意说:“我要做的事情和带你玩并不冲突。”
他从袖中抽出一条绸带,扳过她的脸,将冰凉软滑的布料覆在了她的眼睛上,似乎打算给她一个大惊喜。
越苏眼前一黑,心中不免惶恐,上手去摸,试着要扯两下,立刻被制止住了,也不知道他怎么绑的,哪怕是剧烈走动,那条绸带也不会往下滑。
她双手往外平探,刚要尝试适应这雾蒙蒙的黑暗,忽然身子一轻,帝王竟然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秦宫尚高髻,宫中女子都挽着各式各样的高髻,越苏头上是个并不张扬的凌霄髻,但上面却像孔雀开屏一样错落插着几支簪钗,金玉珠宝,贵气逼人。
……真不怪越苏,越苏向来对这些珠宝首饰没有特殊偏好,只是在这件事上她并没有话语权。
皇帝每天早上的娱乐时间就是拿她的发髻做插花,琳琅满目的珠宝玉石往上堆就完事了,能戴十支簪子绝对不会戴九支。
越苏早就对自己是个供插花的花瓶这件事毫无波澜了。
虽然皇帝选的首饰和他自行组合出来的头面一般也很好看就是了。
她什么都看不见,耳边也听不到什么杂音,是一片齐刷刷跪下行礼的沉闷响声。
被轻飘飘地抱下来,扶着坐在朝宫内室的榻上。
“等寡人一下,寡人马上就回来。”
耳边衣料摩擦的声音远去,越苏迫不及待地举起手去碰眼睛上的绸带,但是还没触碰到,她就缓慢地重新放下了手,仿佛刚才经历过一番心理斗争,最终还是决定相信皇帝,任他剥夺掉视觉,把自己放置在令人不安的黑暗中。
不是的。
她听见了轻轻的、遥远的一声“铮——”。
那是上好的匕首刀剑,急切饮血而不得,发出的嗡鸣声。
越苏忽然冒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
胡亥他不会是……想起了在现代的生活吧?
所以他幡然醒悟,立志要做一个好皇帝,重新收拾大秦的江山,打算把刘邦刘小三扼死在摇篮里?
那他对自己诡异的态度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