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么多年就喜欢这么一样东西。
这句话守御没说出来,只是说:“将军这两天脾气不是很好,蒯先生注意一些。”
说的是这两天有婢女嚼舌根,说咱们姑娘这一辈子尽享福了,死也死得及时。
好巧不巧给将军碰上了,守御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脾气。
把人发落走了,守御听见韩将军轻轻地说:
跟着我哪有什么好日子过啊。
越姑娘一直好不起来,人一点点地衰竭下去,总听见她一整晚一整晚地喊疼,也说不清楚是哪疼,整个人瘦得可怜。
这么折腾,大家都精疲力尽,短短三四天,像过了几个月一样。尤其是韩将军,他整宿整宿不睡。
大夫来看了,说是最多再活一旬,郑重地建议早点准备后事。
将军确实在准备了,贵重的首饰收拾好了,裘衣好好穿上,越姑娘摇头说不要,只是把她最初带来的那个白玉质的刚卯带上了。
在某个清晨,难得起了雾,城墙砖上都是霜,花先锋风尘仆仆地带着一个衣着怪异的男人来了。
那人穿着一身古怪的道袍,头发很短,长得倒是俊俏,总是笑嘻嘻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确实没心没肺。
似乎和越姑娘熟识,但看见越姑娘病成这样,一点担心和关切都没有,把人往身边一拎,说:“那我们走了,不用担心,回去小越就没事啦。”
走之前,还给将军倒了杯酒,说什么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吟完这个句子,一脸自豪地说自己真是有文化。
越姑娘接了酒杯,苍白着脸,把酒喂到将军唇边,她精神好了些,脸上露出了一个未完成的笑容,莫名有些凄惨。
于是韩将军借着她的手,乖乖把酒喝了下去,眼眸低垂,看不清楚神色。
此后的事情守御就不太记得了,大约是放出消息说越夫人没了,将军病了一场,事情就都回到正轨上了。很多年后他终于娶了妻子,新娘子风趣幽默,他把整件事讲给她听,新娘子评价:“那位越夫人,是不是哪里的狐妖,来报恩来的?”
守御想了想,说:“不是妖精,可能是天女要回天上去了吧。”
对这些事情记得最清楚的反而是那位蒯夫人。
蒯夫人只见了越姑娘一面,这一面是姑娘容光将折前最好的一面,很多年后她还会说起以前将军有个夫人,姓越,长得好看,性子又好,送了我很多贵重的东西,只可惜没有缘分。
或者在家里子女嫌弃她做的故乡土产时,横着眉说:“一个个金贵了!当初越夫人临走前,心心念念的都是我这一手!”
蒯夫人后来得了善终,年老时和自己的丈夫提起当年的事,说:“要是当初越夫人顺利生下来孩子,有她劝一劝,韩将军想必会听你的,最后也不会落了那么一个夷灭三族的下场。”
蒯彻却没她那么感性,说:“别看越夫人生前,将军爱重她到痴狂的地步,人没了,将军大病一场,日子还不是得过,也没见将军后来提起过她。日子嘛,过着过着就忘了。”
蒯夫人摇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恍惚的笑容,像是终于要揭示一个隐藏多年的哑迷。
“我刚才想起来,越夫人没之前,你去见过一次将军。”
“是。怎么了?”
“那次回来,你说越夫人病得很重,还在将军手上抓了道浅浅的伤口。”
“对。”
“那一年的年节,我不是和你一起去了城中的庆典吗?将军虽然生病了,还是出席主持了。”蒯夫人轻声说:“我看见将军手上的伤口了。”
韩将军伤口愈合得很快,几乎从不留疤。
时隔一个多月,还能见到那道浅浅的抓伤,只有一个解释。
他自己,在病重沉疴中,发现离开的人留下的唯一的东西——那道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已经在逐渐愈合了。
不仅会愈合,还会完全长好,一点疤痕都留不下来。
一如已经离开的那个美人,什么都不会给他留下,甚至连记忆都要一并剥夺掉。
于是在赵地的如银月色中,他亲手把那道伤口重新撕开了。
她们说,韩将军迟早要疯的。
痛也没关系,越痛越好,这样才能把渐行渐远、终将完全消散、有关于她的记忆再往自己这边拽一拽。
可这也没用,它还是会愈合,一点一点好起来,直至了无痕迹。
横跨时间的大海,这样几乎算是奇迹的相遇,却仍是无法把握。
执着长剑的将军被斩杀在皇城的重楼叠嶂中,明目善睐的美人隐没在车水马龙的都市,空气中电波密布,通过基站来回往复,见证着现代文明的辉煌。
时间重新流动,两个世界渐行渐远。
就好像两个人一同在屋檐下避雨,雨好大,你想着这个姑娘真好看啊,要是能和她同路走一段就好了,可是你不敢开口问她。
因为你连伞也没有。
只有这一刻的疼痛是真实的。
疼痛中被反复摩挲的幻觉拔地而起,在明月与夜色中盛放。
穿着鲜红嫁衣的美人被人搀扶着送到他手上,凤冠霞帔一样不缺,东海的明珠、江南的织锦、染着寇丹的纤纤玉指。
美人在红烛下冲他痴痴地笑。
不同天空下的人们专研着精巧的刑具、将自己短暂的一生投入征战屠杀、乞求无上的权利与长生。
他只是想要这个笑而已。
她最后也没有身份叫他一声“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