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巨大的走马灯似的, 汇集了成百上千支蜡烛的光芒, 现在一点一点熄灭了, 从平原的末尾往下沉去。
河上已经结了冰,只是还没冻瓷实, 从天上往下倾泻的冰渣子砸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已经是傍晚,树枝光秃秃的影子落在了紧闭的窗前,寒冷被牢牢关在了窗外。
但是冬日的寒意,依旧有成百上千种方式在世上游移。
比如, 窗子里压抑的哭声。
韩信在她痛得一抖之后, 才发现她手背上还有一道可恐的擦伤,立刻松开手, 更加慌乱, 也不敢再随便碰她, 怕撞到什么他没注意的创口。
“没有别人。一直只喜欢你一个人。”他最见不得她哭, 最怕的是她因为他哭, 所以这承诺半点犹豫也没有。
然后怀里的姑娘边抽泣边看他, 露出了一个不怎么真心的笑容。
她这幅表情实在是不好看,但是却足够主宰抱着他的人的一切情绪。
韩信恍然发现这是她刚才要求他说的“谎话”, 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把自己知道的、要说的事情,一股脑、不讲文法地倾诉出来:“不是,你误会了,苏苏, 我已经想起来了。我记起来了,你不要哭,没有别人,是我不好……你……”
他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像漏水的船只,船上的人——只有他自己——把这船当救命稻草,但是船只径直往下沉去。
韩信有很多话要讲,但是怕说出来让她伤心,但又没有想过怎么和她好好说这一切,现在逼到面前了,捉襟见肘,窘迫得很,甚至有点怨恨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好。
因为他之前一直在忧心越苏的伤口,韩信知道自己所处的时空医疗水平有多落后,他什么办法都想了、能请的大夫都请过来了,甚至听说项王军中有医术高超的神医,还亲自写信去求项王把大夫借给他。
……至于汉王刘邦知道他这么和项羽私下联系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懒得顾及,反正最后都要撕破脸。
就连休息,也只是趴在她床前草草对付过去,生怕她有什么状况自己反应不及时。
但爱人之心,爱到深处,从来只有忧心自己做得还不够好、还不够多,心心念念的是自己以前给她受过的委屈,想着再怎么也不能让自己心尖上的人受苦。
越苏听他说了这句话,一时还止不住下滑的眼泪,但也不擦了,怔怔地看他。
等她察觉到面前的人脸上的年少锐气,已经完全变成了被生活磋磨剩下的单薄与低调,她首先感到的不是迟来的喜悦,而是委屈。
我一个人伤心难过就够了,再给他一点时间享受这一生最好的年华吧。
“信哥哥,你不要这样,你高兴一点……”她抬手去抚他的眉头,摇头,眼泪噙着,说:“我不哭了,你高兴一点,你不要这么难过,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么任性……”
“没有别人。”韩信又是心酸又是自责,把人往怀里抱得更紧一点,轻轻拍她的背,边说边从旁边拿出一袭白色的狐裘,把怀里的人整个裹住,她刚从被子里爬起来,就算穿得多怕也觉得冷。
狐裘是早就吩咐下去做的,难为他们找到这么些纯白色的狐狸皮,她穿着很好,毛茸茸的、胖乎乎的,很暖和,就该这样。
他从裘衣侧面伸手进去,摸到她的心口处,撇开那道吓人的伤口,轻轻揉着,低声说:“等明天大夫到了,让大夫开点心口痛的药。”
他说的是项王借来的大夫。
项王这个人就是这样,在某种程度上和他韩信有点像,缺点不少,但还坚持用所谓“贵族”的道义要求自己。
比如他举步维艰的时候,听谋士的建议,抓来汉王的老婆与父亲,威胁刘邦做出让步。小混混出生的刘邦表示您爱杀就杀,爱煮就煮,老爹没了他就再认一个,老婆没了就再娶一个。
项羽被刘邦的不要脸气得没办法,这种时候刘邦的父亲与妻室完全没有了用处,谋士说您得杀了他们,给天下人一个警示。
结果项羽想了想,说我把他们抓来已经挺不对的了,现在杀了他们就更不对了,一个人不能做这样的事情。然后项羽把他们放了……
放了……
还有就是著名的鸿门宴,刘邦都把脖子放到案板上了,项王的刀都已经举起来了,刘邦拼命讨好他,他硬是砍不下去啊!!!
项王您的道德标准到底点在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啊!难怪赢不了啊!
所以对面的敌人低声下气地亲笔来信,项王认为自己受到了尊重,顿时觉得直接拒绝不太好,而且人家是妻子病重,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万一他的虞姬哪天病重要死了……
项王一个激灵,觉得以他一个贵族的身份,这事没理由不帮。
所以楚地的大夫正在赶往邯郸的路上,估计明天就能到。
越苏不知道这些事情,懵懵懂懂地问:“要吃很多药吗?”
“没有很多。”韩信以为她怕药太苦了——中药也确实绝大多数苦得人吃不下去,不像西药裹着糖衣胶囊——连忙安慰道:“我给你准备点心,吃完药就吃点心好不好?”
越苏被狐裘裹着,浑身轻飘飘地发热,有些不好意思地嘀咕了一句:“我没有怕吃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