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巡视着,一边在脑海中一个一个地回想身边人的形象。
想起来了。
是有点像扶苏。
嬴政笑了起来,这个晚上他几次想起自己这个长子来,觉得十分亲切。
几日没召见他了,明日该见一见,听听他对近日这些糟心事的意见。
毕竟以后这偌大的王庭都是要交给他的。
说句实话,扶苏其实不算达到了他心目中理想继承人的标准,但他已经是最好的了。
嬴政想起自己后宫里那些连名字都不太记得住的儿子们,着实有些头疼……那都是些个什么玩意,母亲低贱,带着自个儿也没出息,教也教不出个什么名堂,一个个嫉贤妒能——
嬴政扫了一眼殿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楚地的舞者还诚惶诚恐地跪在殿前。
算了,不想了。扶苏再扔到蒙恬那儿去历练几年,也还过得去,蒙恬手上的兵权他收一收,秦王这位置总还坐得稳的。
“你留下来,其他人退下吧。”嬴政一指那个站在最右侧的舞者,闲闲地下令。
那个年龄不大的楚地女子有些惊恐地跪得更标准了一点。
殿上的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只有漏刻的声音依旧在响,嬴政欣赏了一会儿她的惊恐,终于下令:“跪到寡人面前来。”
楚地女子慌忙挪到他面前来,见帝王没有让她起身的样子,不敢说话,只是任由膝盖磕在砖石地板上,还唯恐身子俯得不够低下。
“头抬起来。”帝王的声线毫无起伏,听不出一点兴味。
楚地女子连忙把头抬了起来,只是与皇帝对视了一瞬,就慌忙把视线挪开。
天下之主已经老了,今年皇帝陛下刚过了四十六岁的生辰,鬓间的白发掩也掩不住,虽然没有束起长发、戴上冠冕,但眼眸中依旧带着刀锋一样的锐利——
那是执掌天下的肃杀与自负。
楚地女子只看了一眼,胸中心脏就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帝王虽然已经老去,但是容貌身姿依旧是一等一的出色,君临天下的气势更是让人臣服。
陛下是要召幸她吗?
这个念头粗浅地冒了个头,就听见皇帝说,这次他的声音带了点笑意,显得亲和许多:“若是扶苏有个妹妹,就该你这么大。”
楚地女子大着胆子回话:“隶奴不敢。”
她这样仰着头,眉眼鲜活,愈发地像了。
嬴政瞬间被她脸上的似曾相识夺去了言语,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你很像……”皇帝起了个头,但是没有完成整个句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公子扶苏,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甚至没有伸手去摸一摸,仿佛她是水中的月亮,一碰就碎。
皇帝的神思有点混乱,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向过往飞驰,只能自顾自地说下去,话语破碎,拼凑不成完整的事实:“以前她来秦国的时候,也是你这么大……也可能是我记错了……”
诸如此类,皇帝的面容在纱帐的阴影下显得模糊不清,他的话语更是毫无逻辑,破碎、重复,无缘无故的笑,但他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
陛下真的老了。
楚地女子脑海里刚浮现这么一句话,就慌忙压下去,她存世的年岁不长,正好为皇帝陛下的实际统治时间所覆盖,从小耳闻目染的都是帝王的高高在上,就连想想不敬之词都觉得僭越。
可她这般低眉顺眼,就显得不像了。
皇帝有些挫败地承认,她不是像扶苏,是像扶苏的母亲。
他早该意识到的。
离最后一次见她……已经过了七年了,她死在自己称帝的前夕,以至于那个为她准备了十三年的后位永远地空置了下去。
“你怎么不问问,你像的那个人是谁?”皇帝蓦然收住话语,往前倾了倾身子,凌乱的长发往前滑,把他过于锋利的眼神遮去了一点。
来自楚地的舞者低眉顺眼地重复:“敢问陛下,我是像谁?”
皇帝把散乱的长发往耳后别,唇边带了一点清浅笑意:“你很像公子扶苏的生母。”
舞者有些惊讶地抬起眼,皇帝的话给了她一些勇气的凭依,于是她继续说:“王后若是知道陛下这么挂念她,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皇帝突兀地笑起来,这位天下之主笑得失态:“她才不会——”
“她恨不得我去死。”
来自楚地的舞者有些惊慌地看着帝王,帝王的身影被殿内的烛火投影到一边的屏风上去,像是溅上血的重重远山。
“你知道为什么吗?”帝王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依旧前倾身子,低声问她,眼神像是正在捕食动物的虎狼。
来自楚地的女子被他的眸光摄住心神,怔怔地问:“为什么?”
天下之主垂着眸子凝视她与故人相似的面容:“因为是我杀了她。”
他的表情极为恐怖,眼睛发亮,在说完那句阴森森的话之后,忽然安静下来,继而快速又小声地说:“不能怪我,她做错了事情,她本来就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