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一年季冬, 大雪三日, 喜鹊出没。
嬴政把一卷简牍归好档,已经过了午夜了。
漏刻滴下的水声在寂静的宫殿里十分刺耳,滴滴答答, 搅得人心慌意乱。
他日前刚刚赐死四百六十名方士, 焚烧了除《秦记》以外所有的列国史记, 讲各家讲义一一毁去。
这四百六十名方士就被坑杀在咸阳城前, 他眼睁睁看着犯禁者全部被惩处了,才脸若冰霜地回了宫。
整个秦王宫都知道皇帝陛下最近心情不好,因此侍奉起来更加小心翼翼,在这个他一如既往批阅奏章到深夜的冬夜, 整个章台宫明明灯火通明, 仆从婢女袖手肃立, 却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楚地前些日子送来的舞者呢?喊过来。”殿内烛火燃得极亮,嬴政一时生不起睡意, 索性吩咐下去。
便是在这寒意刺骨的大雪夜, 皇帝陛下的命令也没能被寒风与暴雪阻挡分毫, 仆从动作极快,他不过理了理明日的案牍, 楚地进献的舞者就已经候在殿外了。
自商周以来,楚国一直盛行巫舞。楚国的宫廷乐舞不同于民间乐舞,表现场面要盛大得多,也要好看得多。不过楚国皇室在战乱中几乎尽数死去,原本留在秦国的楚国公室也因为昌平君反叛被尽数牵连, 很长一段时间,秦王宫里是找不到能跳楚国乐舞的舞者的。
但这些都随着秦王宫对各地逐渐加强的掌控力成为了过去时。
郡县制推行于全国,一郡、一县乃至一乡、一里,官府都有详尽记录,每户多少人丁,多少妇女,什么户籍类别,何年何地迁来……所有的一切都记在了档案中,并且由专门的统计人员复制一份,送到咸阳保存。
更确切的说,送到秦王宫,送到皇帝陛下的案上。
整个天下,在秦皇陛下面前,都是透明的,八千云月、万里江山,一切都在他的指掌之下,在他的控制下。
更何况是几个楚地舞者?
嬴政今晚没有束发,白发夹杂在鬓角,可这般随意的装束,依旧掩不住帝王的锋芒。
秦律繁杂细密,繁于秋荼,而密于凝脂,治国之道皆有法度。商鞅设计的理想秦制,就是让所有秦民都变成文盲,而繁密的法律框住秦民日常生活的各处角落,确保大秦帝国这架国家机器能够一直、持续地运转下去。
《商君书》里列举了大秦帝国称霸天下所需要的十三类数据:官营粮仓、金库、壮年男子、女子、老人、儿童、官吏、士、纵横家、商人、马匹、牛,还有牲口草料。
想起《商君书》,嬴政起身从内室的书架上翻出了这卷他久未翻阅的案牍。
“陛下,楚地舞者已至殿外。”内侍掐着尖细的嗓音禀报。
嬴政已经将《商君书》从书架上拿下来了,因此随便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先等着。
书简一点一点地展开,他少年时将《商君书》通读过无数遍,几乎到了看见上句背诵下句的地步,因此那些墨痕字迹一点一点显露在眼前,嬴政内心甚至有一种安稳的平静。
最后一句之后,有一个小小的“喏”字。
嬴政愣了好一会儿,才凑近看,笔迹很是熟悉,但绝不是他自己的。
这些简牍曾经给扶苏当过启蒙材料,但王后说小孩子不小心弄坏了王上的书典就不好了,后来又遣人尽数安置回来了。那么……会不会是扶苏幼年时的笔迹?
仔细一看,那字笔触稚嫩,小小的,可能确实是扶苏的手笔。
嬴政不由得轻笑了一声,为这与过去的不期而遇。
他心情好了一点,往案后一坐,宣楚地舞者上殿,打算看看这闻名已久的楚地乐舞。
在乐声中起舞的女子个个身姿曼妙,确实不俗。嬴政想起少年时读过的书籍,文人盛赞楚地女子,说她们“姱容修态”、“长发曼鬋”、“丰肉嫩骨”、“容则秀雅”……
他扶了扶自己的额角,脑海里夸赞女子姿容的词句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可这几年他的记忆力其实衰减得着实厉害。
年轻的时候记得太多了,几乎已经成了本能。
他不愿意深想,他知道自己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经不起深想了。
比如前些日子,他杀了咸阳城里能找到的所有方士,他知道这是迁怒,但是已经克制不了自己的怒火了。
方士卢生、侯生为皇帝求仙失败、妄议朝政、携款出逃,皇帝大怒,牵连咸阳城内所有方士术人,尽数坑杀。
嬴政很清楚朝臣们会如何议论这件事——
不,不是议论,如何在心里想,他们不敢说出来。
他甚至知道这件事会给自己留下多大的骂名、多大的非议,知道这些日子的命令,可能会将前半生他塑造的那个礼贤下士、厚待异见、试图取得读书人舆论支持的温和君主完全掩埋掉。
但是他已经不愿意想了。
殿前楚地的乐舞已经跳完了,嬴政其实没有看进去多少,但还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跳得不错,赏。”
楚地的舞蹈,他印象里是很好的,那便是很好的吧。
站在最右边的楚地女子有些喜形于色,嬴政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年纪不大,可能比扶苏还要小上几岁。
难怪不怕他,年纪小不懂事。
嬴政这么想着,又看了她几眼,觉得她有几分眼熟。
像谁呢?
皇帝的视线在殿内巡视起来,从木架上半开的月白色花束,到门口放置的缠枝藤萝,到柱子边上的香炉,到案边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