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不算信哥哥生活的时代?
虽然知道信哥要在几十年后才出生,但她仍忍不住想,她此刻看的星空,和信哥生前看到的是同一片吗?
他此刻在干什么?为了她担心吗?
她愣愣地看了许久的夜色,最初目的是等着沈老板来,但看着看着,忍不住把满腔心绪都投入到面前的美景中去。
为何……如此眼熟?
越苏勉强收敛心神,强行压制住心里的不安,素手抓住面前的石雕栏杆,粗粝的磨石面擦得手掌生疼,可唯有疼痛让她觉得有稍许安心。
我不是秦国的王后,也不是楚国的公主,不是秦王的妻子,也不是公子扶苏的母亲。
我要信哥哥。
“王后怎么有兴致来望夷宫?”秦王陛下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手从石柱上拿起来,轻轻拂去她掌心的微尘,问道。
“王上万年。”越苏规矩地行了个礼,心里摸不准他的来意,答道:“只是想来看看。”
“万年。”秦王陛下轻笑了一声,仰头去看满天的星辰:“我倒是想万年,只是能糊弄谁?”
越苏的奉承话说得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王上多虑了,上天佑秦。”
她又问:“王上怎么也来望夷宫了?今日朝野无事吗?”
“听说你来了,就过来看看你。”秦王陛下回答得理所当然:“身子好些了吗?”
“多谢王上关心。”越苏低下眉眼:“朝野事大,社稷事重,王上不必在我身上费心。”
“嗯。”秦王陛下向来眼眸凛冽,此刻夜风中,他灼灼的黑瞳却仿佛熬成了糖浆,泛着桃花融融的神采。
越苏心中稍觉不对,脸上的笑容更是小心:“王上想起了什么吗?”
秦王陛下上前一步,将她整个人堵在了西北边的视觉死角里,刚才被他牵去擦掉砂砾的手被完全包裹住了,纤细的手指被捉住,被动地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的脉搏一点一点,缓缓的起伏着。
越苏试着抽回自己的右手,又怕触怒他,边动作边说:“王上这是干什么……这是在外面。”
秦王陛下不仅没让她把手抽回去,反而更进一步把人拉进了自己怀里,用黑色裘衣裹住,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声音压低了:“王后难道没有想起来吗?”
越苏勉强沉住气,问:“想起什么?”
夜风从北境奔袭而来,吹过咸阳城外千顷林木,林叶相触,簌簌的声音如同波涛一样涌过来。
秦王陛下的手指修长而苍白,他虽是壮年,但身体不算好,指节末端苍白得如瓷器一般。
可这样的手,却依旧能把越苏不敢挣扎的纤细指节牢牢拢住,牵引着去感受风中的林木涛声。
越苏怔怔地看着,耳边传来帝王的暧昧的语调:“想起怎么在这儿……怀上我儿扶苏的。”
越苏:……
她抖着声音,不敢去摸袖子里早已经摘下来的玉刚卯,小心地回答:“王上,我只是想看看星星。”
秦王陛下几乎是把身子半压在她身上的,他的体温就算在裘衣里也不算高,温温凉凉的,也不逼迫:“王后想看就看,寡人只是来查查王后的记性。”
“怎么,还是想不起来该叫寡人什么?”
他握过来的手一松,越苏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出裘衣,继续搭在石柱上,用微微的刺痛提醒自己不能再次被他洗脑。
“我在认真想了,但是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明天再告诉王上好不好?”
明天我就转学了!交作业的人就不是我了!
“不好。”秦王陛下轻而易举地否决了她的建议,温热的气息在她脖颈上靠得更近了一点,伸手去把她的脸扳过来。
昨晚被他掐伤的地方隐隐地痛了起来。
得势而轻食人。
“……”越苏心中警铃大作,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勉强拖延道:“君上?”
她这幅惊慌失措的样子十足地取悦了帝王,秦王陛下英俊的眉眼难得没了沉郁阴鸷的感觉,呼吸之间,潮湿温润的触感漫上了耳垂。
“来叫一声政哥哥,寡人好好疼你。”
越苏被吓得不轻,又不敢动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王上,我真的不想……”
青铜制的灯盏燃着灯烛,跨越了一整个望台,还有微微的光亮溢到这个死角。夜色和灯烛的光芒温柔地抚过她的脸侧,就连一向自傲自负的秦国君王也不得不承认,他在秦国美人脸上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容色。
“王后脸皮薄了,那就进去。”秦王陛下对一定能到手的猎物有着无尽的耐心,拽着她的手腕,把人抓在手里,牵着往里间走。
越苏下了力气去挣扎,一时还真被她挣开了,只是这偌大庭阁,光线不够,她刚才是被人指引着上来的,现在这楼上找不到一个婢女奴仆,想必是被秦王陛下全部遣散了,因此一时找不对方向,竟然稀里糊涂地跑进了暖阁。
楼阁门口秦王陛下跟过来了,暖阁里的香炉吐露着浅淡的香气,昏暗的光线好不暧昧。
更令人崩溃的是,在这个关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越苏忽然发现王后寝宫里点的香药和秦王陛下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她要凉了。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凝滞的气氛中忽然加进来一个尴尬的声音:“那个,小越啊,我确认一下,你还回去吗?”
眼前的一切都暂停了,沈静松推开窗户,从外面探进一个脑袋来:“小越啊,那啥,你要是快点的话,我可以等你。还有我绝对不会和淮阴侯说的。”
越苏:“……”
越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脱口而出:“这里离地几十米,你怎么悬挂在窗户外面???”
她说着,自己已经小步跑到窗口去了,探头想往外看。
“我定位出了点问题,”沈老板摸了摸鼻子,从窗口跳进房间里来:“我降落在秦王宫的屋脊上,跑了半天才到望夷宫呢,还好那些护卫看不见我,不让早被当成刺客射成筛子了。”
“对了小越啊,你确定现在走吗?”沈静松问。
“走走走!”越苏迫不及待地说:“对了待会儿时间恢复正常,秦王陛下不会觉得不对劲吗?”
“哦,说得也是。”沈静松把她拉回了最开始的站位:“好,你别动了。”
这次依旧是熟悉的白光,只不过白光一闪而过,她立刻就发觉自己重新站到了窗前,往回一望,那张和自己无限相似的脸就在身后。
“好了,王后是王后,你是你。”沈静松拍了拍手:“没事我们回去吧。”
室内的熏香已经停止燃烧了,但现在鼻端尽是半散不散的香药气息,越苏愣了半天,方才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物。
依旧是半褪的曲裾。
玉刚卯和手机都好好地在袖子里揣着。
她疑惑地看了沈静松一眼,望夷宫并没有挂上厚厚的帘幕,可见度不低,如水月色和夜风一起晃晃悠悠地在熏炉边打转。
沈静松摊了摊手:“你和王后这种极端相似的样本我见得也不多,很多情况都是第一次出现,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越苏只好点了点头,说:“那我们回家吧。”
沈静松挠了挠头:“就是得麻烦你和我走回降落点了,不太远,走房顶就十来分钟。”
越苏从窗户爬出去,屋顶其实很平顺,行走并不困难。
从秦宫看去,咸阳依旧灯火融融,恍若盛世。越苏想起马车后遥遥向她招手的黑衣少年,一时不忍,问道:“老板,秦王陛下一定要杀了王后吗?他们俩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的……”
沈静松轻快地踩在屋脊上,侧脸俊美,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你只是现在以局外人的身份,觉得他们未必走向死路……要是你真的参与其中,只怕你走出的结局比当前还要惨烈得多。”
越苏心里一跳,总觉得自己像在看不见的迷雾里徘徊,追问道:“对了老板,你第一次提到的那个远隔千年,互换两个相似的零件是什么意思啊?”
沈静松回答得很快,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答案等她来问:“那是我很久以前发现的一个状况。”
他边走边比划着手势:“你看啊,比如王后和秦王这个极端的例子,始皇陛下不惜一切代价抹掉了王后的一切历史痕迹,而唯一有可能为王后立传的公子扶苏又未能登上王位。”
“始皇称帝后,大规模损毁书简和刀剑,又碰上秦末乱世,这位王后的痕迹一点也没留在史书里。”
“我偶然发现的,在两次轮回间,王后的生平……尤其是后期,其实是有挺大不同的。”沈静松说完之后,补了一句:“虽然都是一样的惨,导致我发现了她所属零件的严重损耗。”
越苏若有所思:“但是由于秦王抹去了她的生平,导致根本没有与她对应的史实,她两次轮回中生平的不同,并没有导致系统运行错误。”
“对,我那时就想,能不能悄悄地……把王后换成另一个零件,另一个灵魂?这样就是人为的转世轮回了,她的灵魂可以得到安抚。”沈静松加重语气:“只是很遗憾,失败了。”
越苏:“……我是不是那个倒霉蛋?”
沈静松连忙摇了摇头:“至少这次轮回不是。”
已经到了目的地了,越苏回头望望连绵数百里的秦宫,叹了口气,问:“秦王陛下、王后还有公子扶苏……就一定要这么无尽地轮回下去吗?没有丝毫可以改变的余地吗?”
沈静松神色不明,语气倒是依旧轻快:“历史是不可改变的,在我找到办法之前,都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但总有一天,历史会是可以改变的。”
“在这之前,这就是他们的命。”
从秦末回到a市沈老板那间宽阔空荡的商铺,已经是傍晚了,越苏第一个反应就是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哈——啾——”
“这里空气也太差了吧。”越苏抱怨道。
沈静松把落地空调打开,在偌大的地板上铺了一地的零散零件:“早点回家吧小越,我还要熬夜把之前拆掉的零件装回去,等缓过来再重新给他们动力源。”
越苏看了眼满地各不相同的零件,有点不好意思:“老板,我之前还吐槽你买那么大的商铺是烧钱,现在看起来是真的需要那么大……”
“还不是你催着要回来,也只有我这个天才可以在短短几天里找到那么多问题的解决办法……虽然我设计错单位把你搞到秦朝去,确实怪自己啦。”沈静松抓了抓手臂,也打了个哈欠:“我真的迟早哪天也躺医院去。”
越苏回到熟悉的地方,感觉心理压力小多了,笑嘻嘻地说:“谢谢老板。对了,老板,你之前说信哥有坏消息,是怎么回事啊?他生病了吗?还是……”
她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还是他要回汉初去了?”
沈静松:“都不是……不过按我这里显示的数据,你说的后者确实快了,新的轮回已经快开始了。别担心,他一走我就给你再弄一水的美男子来。”
越苏:“……”
越苏还要再问,就被沈静松打断了:“自己回去见他就知道了,说不定人已经在楼下等你了。”
越苏问:“老板你能借我个充电宝吗?”
“没有,公司经费紧张,刚报销了一单大额医保,哪来的钱买充电宝!”沈老板气哼哼地拒绝了,从瘪瘪的钱包里掏出张五块钱,递给她,“坐地铁回家吧,有事再找你。”
没法玩手机,越苏从沈静松租的商铺走出去,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情。
沈老板说,他以前设想替换相隔千年的两个相似零件,以达到人为转世轮回的目的。
可是他还说两个相似的零件很不常见,他最开始设计的那个系统根本就运转不起来啊……
还有就是他变更了两三次的“解释”,按理来说,一个外来的零件,再怎么相似,也不太可能比原本的零件更契合她所在的环境啊,为什么……为什么她见到王后、被强行留下的时候,连跑都来不及呢?
越苏有点头疼,沈老板这种所有的话看起来可以自洽、但是一细想就互相冲突的人,你又抓不到他糊弄你的明显把柄,又觉得自己被搪塞得难受。
但是她没想多久,因为提着曲裾裙子还没走几步,就看见有人行色匆匆地往她来的方向走来,神色焦急。
越苏先还没认出来,只迟钝地察觉到几米之外另一个身躯,察觉到那人掩不住的心潮澎湃,仿佛已经等了她很久很久,现在终于相见,浑身血液沸腾,几乎形成了额外的声波。
她在秦宫提心吊胆,从来不敢觉得委屈,怕撑不下去,现在不一样了,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