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老师跟师母老两口都在说, “不用了,我们住哪儿真的挺好的。”
邵恩说了句, “你们就听我的。”
然后就只开车, 一路沉默。
反倒是徐扣弦多说了几句,她转过头, 看善良的老两口,用力扯下被邵恩系紧的围巾揉了揉眼睛。
温柔的注视着夫妻二人问,“那当时邵恩也应该拒绝过老师跟师母的帮助吧?老师跟师母有因此就不资助他读书了吗?”
闻言, 刘谅跟王雪对视一眼,都安静下来。
邵恩握着方向盘,上了高速后一路八十迈,
“人都是相互的。”徐扣弦轻声道,车速快了, 窗外的风声呜咽。
于是徐扣弦又扬了声调,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跟恨, 就更没有无缘由的帮忙了。邵恩只是想还老师跟师母的恩情,也就该他来还。我是他妻子,有些话邵恩是个男人, 他讲不出,我来替他说。”
“做人说话得凭良心, 没有老师跟师母, 就没有他邵恩今时今日。这事儿邵恩一无所知的话,他什么都不做可以,但他知道了, 如果还是什么都不做,就变成了我最讨厌的,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那种人,我可能就不会喜欢他了。”
“为了我跟邵恩还能往下谈,老师跟师母委屈点,就下榻我们家吧,好不好啦。”尾音徐扣弦还卖了个萌,圆鼓鼓的眼睛眨着,无辜惹人怜爱。
她是说话非常有技巧的那种人,四两拨千斤,欲扬先抑,就直接从根源处掐断了老夫妻怕麻烦邵恩的心情。
“老师、师母。”邵恩开口喊人,“我都麻烦你们大半辈子了,临门一脚都快领证了,就再麻烦一下吧,你们就跟我回家住,千万别让我媳妇儿把我踹了行不行?”
徐扣弦已经转过身,她憋着笑,听老两口一个劲儿的答,“好好好。”
王雪又开始替邵恩解释,“我俩跟你回去住,小弦啊,邵恩是个好孩子……你别误会,是我俩一直瞒着他来着,真不是他不管我们,他每个月都给我俩打钱的……”
真的是非常非常温柔善良的夫妻啊。
难怪邵恩会成为现在这样的人。
回程的路远,时间也晚了,徐扣弦单曲循环放了首轻柔的歌曲,她好像真的是非常喜欢王菲。
她放王菲的《偿还》,不知道究竟是在放给夫妻听,还是放给邵恩听。
“偿还过才如愿,要是未曾偿清这心愿,星不会转,谎不会穿。
因此太稀罕继续相恋,偿还过才情愿,闭着目承认故事看完。
什么都不算什么,即使你离得多远也不好抱怨。”
徐扣弦抬眸去看后视镜,老夫妻牵着手,双双合上了眼眸,大抵是真的累极了,也很信任邵恩,才能在车上就睡得着。
伸手把全冲着自己的空调风口往邵恩那边转了下,徐扣弦歪头去看邵恩的侧脸。
邵恩开车的时候规矩,目视前方。
徐扣弦安静的注视他,看他高挺鼻梁跟棱角分明的骨骼,轻抿的薄唇是平日里自己最喜欢咬的地方,紧绷的下颌线延伸至衬衫领口处终结,背景的不断后移的高速路景。
这张脸徐扣弦朝夕相对的看了也有小几个月了。
可现下看着,心还是会砰砰直跳,里面有只小鹿边撞边发人话嚎叫,“姐妹!睡他呀!”
徐扣弦红着脸别开脑袋,去看自己车窗那侧的风景。
正驾人却忽然发了声,“不再看会了?”
邵恩仅仅是目视前方而已,凌晨三点多的北京高速没什么车,余光总还是全分给了徐扣弦的。
“……”被现场抓包,徐扣弦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撇撇嘴回,“不看了,回家看个够,搂着头看,不光要看,我还要亲呢。”
“行,那你回头可以亲个够。”邵恩笑笑,干脆答。
“啧。”徐扣弦发了声语气词,托腮支着车窗开始发呆。
车里依然循环着被天使吻过的嗓音。
“从未等你的眼睛,从梦中看到苏醒。
从未跟你畅泳,怎么知道高兴会忘形。
从未跟你饮过冰,零度天气看风景。
从未攀过雪山,所以以为天会继续晴……”
……
家里有保洁阿姨,每星期上门一次,客房也清理的干净整洁,徐扣弦跟邵恩一前一后领着局促不安的夫妻二人上楼。
“我们家住二十四层,门禁得刷卡,我明天先把我的卡留给你们,然后晚上再去开张新的……门口就有生活超市、菜市场跟饭馆,需要的食材也可以跟我们俩讲,等下班我俩带回来就行。”
徐扣弦喋喋不休的介绍小区周围的情况,忽然画风一转,“对了师母,我想吃红烧排骨,外面做的都不好吃,不家常,晚上回家您能给我做吗?”
才刚见面,可徐扣弦说话的时候全然不显生份,像是个很久没回过家的小孩子,在跟母亲讲下了班想吃什么东西,要母亲提前准备。
“会会会。”王雪接连应了三声,“你们还想吃什么,提前跟我说就行。”
“好嘞。”邵恩朗声应,揉了揉徐扣弦的小脑袋笑笑说,“她挑食特别严重,还总减肥,好不容易喂胖了几斤,肉眼可见的又瘦下来了,辛苦老师跟师母帮我喂养她了。”
徐扣弦捏了捏自己的腰,忍住戳穿邵恩谎言的心,沉痛的点了点头,“是啊师母,我瘦了好几斤呢,冬天北京这风一吹,都快飘了。”
她已经脱下了大衣外套,羊绒长裙贴身收腰,一身黑色衬的整个人更为纤瘦。
邵恩单手一揽,手臂就能绕腰身周圈。
看的王雪心疼的直摇头,“现在的孩子啊,光忙着工作了,也不知道好好吃饭。”
徐扣弦含笑扒拉开邵恩卡在腰间的手,撒娇说,“都没人做饭,外面的不好吃,太晚了,师母跟老师先去休息吧。”
“等下。”邵恩发声阻止,“老师,先把您从前委托律师用的那些材料都给我吧。”
刘谅站着,他没说话,静静地盯着邵恩看了半分钟,眼里是复杂神情。
终是点了下头,“在我行李袋里,我等下找到拿给你。”
“嗯。”邵恩应声,再开口时候语气是不容回绝的坚定,“明天我会先去见斌斌了解一下情况,代理委托书跟合同之类的,我回头打好了之后,替您签个字就行了。”
刘谅声音微颤,“好…那你看看能不能帮帮斌斌吧,不管结局怎么样,老师先谢谢你了。”
“老师客气了。”邵恩另只手拍了下刘谅肩膀,“交给我吧,先休息,大家都困了。”
徐扣弦十分配合的打了个哈欠,手握成虚拳,揉了下眼睛。
王雪立刻又心疼起来,“快,快,先睡觉,有什么明天再说。”
****
互道晚安之后两对夫妻各自回屋,但今夜注定无眠。
邵恩关了灯,把徐扣弦搂在怀里,她的眼睛太明亮了,想忽视都难。
“睡不着?”邵恩低声问。
“你能睡着吗?”徐扣弦眼神一转,反问道。
“我不是睡不着,我是不想睡。”邵恩答。
“那为什么不想睡?”徐扣弦又问。
两个人的夫妻夜话仿佛问答题环节,有来有往,一问一答。
邵恩指尖去托徐扣弦小巧的下巴,张口咬上她嘟起的粉唇,轻轻的碾了几下才放开,贴着她的耳朵呢喃,“刚刚你放的歌里不是唱了吗,从未等你的眼睛,从梦中看到苏醒,所以今天我想看一看,想看你睡整夜的样子。”
有理有据的失眠说法,徐扣弦彻底服了。
邵恩的怀抱总有莫名的安神奇效,再后来困意汹涌席卷而来。
睡眼惺忪,头脑混沌不堪的时刻,徐扣弦听见邵恩的声音,“过年的时候,你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去大溪地潜水好不好,你教我潜水,或者可以去冰岛看极光,要不就一起去攀登雪山吧,天是真的会继续晴的,因为你在……”
情话过于梦幻。
徐扣弦早已分不清究竟是歌听多了,歌词烂熟于心,导致梦中如此。
还是真的是邵恩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贴近耳畔,一遍遍的拿男低音规划着新年假期的打算。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徐扣弦在这几个小时里放空一切,睡的安稳。
醒来时候邵恩还在床边,只是腿上支着笔记本电脑,手边摊着厚摞卷宗,床头柜上还有几张复印好签完字的委托合同跟委托书。
徐扣弦揉了揉眼睛,凑到邵恩手臂旁边,使劲的蹭了蹭。
邵恩垂眼,伸手捏了捏徐扣弦白皙的脸颊,“不再睡会儿?”
徐扣弦晃晃脑袋,“你睡了没?”
“睡了。”邵恩昧着良心答。
徐扣弦支着床板起来,跨坐在邵恩腿上,中间隔着笔记本去仔细打量邵恩的脸,下巴冒了一点儿胡茬,眼下没有黑眼圈,那就姑且相信了吧。
“乖,先下去吃口饭,我给你买了豆浆油条,门卡也给老师跟师母了,老人起得早,我领他们去小区周围逛了一圈。”邵恩温声讲。
卧室里窗帘没开,厚重的帘布隔断了所有光源体,房间里昏暗暗的,辨不清到底日上几竿。
徐扣弦俯身去勾床头柜上的手机,胸前的柔软抵在张开的笔记本上,睡衣太薄,看的邵恩心头一紧,他顺手揉了两把,在徐扣弦的怒视下,安分的松手,帮徐扣弦把她的手机递过去。
屏幕被按亮,11:32。
倒是算了,反正诉讼律师上班时间随心所欲,至于实习助理律师,难道不是跟老板同时上班就可以了吗?
真翘班狗徐扣弦无所畏惧,她从邵恩身上爬下来,抱着枕头趴在旁边床上软声问,“等下我们去哪儿?”
邵恩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起来洗脸吃饭,下午我带你去见刘斌了解一下情况的。”
徐扣弦愣了下,说好。
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三十七条的规定:刑事拘留期间,只有律师才能作为辩护人同在押的犯罪嫌疑人会见和通信。
所以多数刑事拘留的被告人家属都是通过辩护律师给家人带话的。
老师跟师母爱子心切,邵恩同刘斌也关系匪浅,所以上午在徐扣弦起来之前,邵恩就打电话去看守所预约了大概见面时间。
凌晨说的红烧排骨,还未等到晚上回家,徐扣弦起来去洗漱的时候,就嗅到了浓郁的红烧味道,师母王雪系着围裙在厨房紧忙乎,老师刘谅见徐扣弦起床,已经开始往桌上端菜。
这顿午餐极家常,却吃的让人非常满足。
邵恩早起辛辛苦苦买的现磨豆浆也没被辜负,它被邵恩热了一次,灌进了保温杯,给徐扣弦带走。
出门的时候老两口就站在门口目送徐扣弦跟邵恩。
可当徐扣弦问,“有什么话需要带给刘斌的时候。”
又都只是沉默的摇了摇头。
徐扣弦扶着邵恩的手臂,自己弯腰去拉长靴的拉链,拉到第二只最顶端的时候,听见身侧传来师母的微弱的声音,“小徐,帮我跟斌斌说,”
“您说。”徐扣弦抬头,恭敬问。
“如果他真的做了,那就认,争取改造,如果没做,那麻烦你们帮帮他。”王雪弯腰,冲着徐扣弦鞠了个深躬。
刘谅也一样。
徐扣弦跟邵恩赶忙扶起老两口,异口同声讲,“您别这样,太折煞我们了。”
****
看守所位于京郊,工作日中午不算堵车,但也要开一阵。
邵恩简要的跟徐扣弦讲了下刘斌这个案子的情况,
这案子已经快开庭,前绪有代理律师,案子程序走到检察院阶段,已经可以调取案件的全部证据材料了。
刘谅给他的档案袋里,涵盖了前面几位代理律师提供的资料,邵恩一夜没睡,都通读完了。
“是起故意伤害致死案,二零一八年四月十七日,北京顺义区某公安局接到位男子报警称,有人在合租屋里被杀害。接警民警赶到之后,发现报案人是刘斌合租同屋室友。而刘斌本人,浑身是血,手里握着把弹|簧|跳|刀,坐在客厅沙发上,刀尖滴血。出租屋内有一名已经死亡的女性,旁边有把尖头水果刀,向前扑倒在血泊之中。据法医检验,该女子身上有多处刀伤,右颈动脉破裂、主动脉破裂并失血性休克死亡。警方立即控制了刘斌,并以涉嫌故意故意伤害致死将其刑拘。”
徐扣弦轻嗯了两声,表示自己有在听,邵恩继续往下说。
“刘斌身上也有多处刀伤,是屋内那把尖头水果刀造成的,但都不严重,死者致命刀伤是来自刘斌手里那把弹|簧|跳|刀的,但也有几处刀伤是来自旁边的尖头水果刀。”
“根据刘斌本人在公安机关的笔录供述,他同死者张敏曾经是情侣关系,后来张敏怀孕,两人有结婚打算,可张敏意外流产,还没出小月子,刘斌就撞破张敏出轨,遂提出了分手,但张敏一直对他纠缠不清……”
随着邵恩的叙述,徐扣弦的心不停下沉。
“案发前一天是刘斌生日,张敏拎着蛋糕上门为他庆生,并且提出借钱的请求,刘斌念及过去种种答应了张敏的要求,并且从银行转账了三万人民币到张敏卡里。”
邵恩予以肯定,“公安笔录的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当夜刘斌喝多了,迷迷糊糊醒因为剧痛醒来,发现张敏手握水果刀,正在往自己身上捅,危情之下为了自保,刘斌空手夺过了水果刀反击,后又从桌上握了把弹|簧|跳|刀往死者张敏身上捅了一刀,捅完之后他在客厅抽了根烟,去敲室友的门,让室友帮忙报警。”
“就一刀?”徐扣弦脑壳嗡嗡的疼,跟邵恩确认道。
“刘斌坚持说就只有一刀,但法医鉴定,张敏身上有七处刀伤源自办案人员破门而入时刘斌手持的弹|簧|跳|刀,伤口遍布胸部、肺部、颈部、左右后腰、背部,其中两处致命刀伤都是来自于弹|簧|跳|刀。”
“另一个是被剧痛惊醒后,刘斌翻身下床,从厨房摆放工具的地方拿了把弹|簧|跳|刀,重新进入卧室,此时张敏已经俯卧在床上,他冲着张敏脖颈后扎了一刀,而后去敲室友的门,让室友帮他报警。”
两份笔录的出入太大,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有自首情节。
……
车内连空气都跟着沉默了半响。
“我先自己看看卷宗吧。”徐扣弦单手揉了揉跳突的太阳穴开口,从后座勾到邵恩的公文包,取出来卷宗,自己低头阅卷。
越往后翻,徐扣弦的心情越跌入谷底,心头悲凉跟惋惜一并涌上,愁肠百结到说不清滋味,但疑惑也随之而来愈深。
张敏出生于一个四十八线村庄,家境贫寒,很小就随亲戚来北京城郊的发廊务工,遇到了刘斌之后一直同他交往多年,有过两次流产记录,来找刘斌借钱是因为妹妹没考上高中,需要交借读费,却因此失去了性命。
是行为不检点,亦是多次所托非人,可因此就该死吗?
有人是上帝,有资格来审判世人过错了吗?
虽然非常不想承认,可这的的确确是徐扣弦第一次直面接触到刑事案件,过往那些非诉案子多是斯文败类在抠字眼跟精巧的算计别人,是阳春白雪。
徐扣弦无法游刃有余的劝说自己去完全克服内心深处的恐惧跟哀伤。
案卷里附带了现场照片,跟多处刀伤的高清图片,伤口渗血,皮肉外翻。
即便之前她对非诉转诉讼的难度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可血淋淋的一切都摆在面前的时候,难免反胃难当。
徐扣弦头皮发麻,强忍着恶心往下看,目光停留在《现场勘验笔录》跟《物证检验报告》那几页,她皱着眉头翻来覆去的看那几页。
最后忍不住念了出来,“弹|簧|跳|刀上只检验出了刘斌一个人的指纹,水果刀验出了张敏跟刘斌两人指纹,刘斌身上伤口证实是水果刀造成,跟供述无误。但上一位律师在血迹哪里打了个问号,写了几句批注,我仔细看过了,张敏身上未检验出刘斌血迹,而刘斌身上,也没有检验出张敏血迹。”
“两人互捅多刀,弹|簧|跳|刀只有六公分长度,能达到致命伤的程度,定然是近距离接触产生的,张敏的致命伤是被切断了颈部总动脉,血液怎么可能不喷溅?”
“聪明。”邵恩夸她,单手握方向盘,另手给她递了盒薄荷口香糖。
徐扣弦抽了一片放进嘴里咀嚼,薄荷味清凉上脑,厌恶感被压下许多。
开始重新往下看,她拿指尖比着一行行的往下看,看的仔细,还没来得及看完,车就已经开到了看守所门口。
外层是被电网高墙包围的独栋,徐扣弦头一次来,下车站定的第一件事是深呼吸。
手就被邵恩牵紧,微糙的指腹在她掌心划圈,把温热体温渡一点点给她。
邵恩同徐扣弦低语,“别怕,有我在呢。”
然后徐扣弦居然奇迹般的,真的不怕了。
邵恩出示了律师执业证书、律师事务所证明和委托书之后就狱警被带到了会见室。
几分钟之后,隔着厚重的玻璃,徐扣弦跟邵恩见到了刘斌。
之前徐扣弦没见过刘斌,但她潜意识里觉得,刘斌不该是眼前这样的。
她在刘斌连上读不出半分老师刘谅的书生气,也读不出师母王雪的和蔼客气。
男人就那样穿着囚服,瘫坐在椅子上,胡茬布满下巴,眼神涣散,见到邵恩的时候明显惊了下,开口时候语调迟缓。
“哥。”刘斌喊邵恩,下一句是,“你怎么来了?我父母都还好吗?”
刚刚翻阅卷宗时候还主观的觉得刘斌这个人可能真有些问题,可他这样一问,徐扣弦便平白生了些底气。
在自己身陷囫囵情况下还时刻保持着对人家热切关心的人,起码还存着人性。
值得邵恩跟自己为其无偿奔走忙碌。
刘斌跟邵恩之间隔着桌板跟玻璃还有几尺距离,可徐扣弦同邵恩坐的近,她明显的看见邵恩眼皮跳了下,正在翻卷宗的手指也顿了会儿。
“老师跟师母都还行,现在都住在我家,我会照顾好他们的。”邵恩沉声答。
仅仅这一句,刘斌瞬息泪如雨下,他掩面而泣而约莫半分钟,拿袖口草草蹭了下泪,抬头望着邵恩跟徐扣弦,“哥,你是接手了这桩案子?”
根本就多次一问。
刘斌是法律工作者,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现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辩护律师才可能探监。
大概高墙内待得太久了,忽而见到至亲,开口时候无措,说话也不跟着脑子了。
会见时间有限,距离开庭时间就只剩下十天,必须要争分夺秒了。
邵恩打断了刘斌不太必要的煽情,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你的案子我接了,我现在需要了解些情况。”
“不用了哥,我自辩就可以了。”刘斌低头,悻悻回。
邵恩一夜没睡,明显没什么耐心,冲着刘斌咆哮,“都特么的快过年了,你知道老师跟师母住哪里吗?三十块钱一天的招待所,窗口风都挡不住,老师把刑法都翻烂了,就为了你这些破事,你跟我说不用了。你当人家儿子一场,就是为了把父母托付给别人,自己撒手什么都不管?”
邵恩对刘斌的关切明显出于辩护律师跟委托人之间,他的表现太激动了,徐扣弦赶忙站起来按着他的肩膀,去安抚他。
椅角是铁质的,同混凝土地面摩擦发出了尖锐刺耳的‘滋啦’声。
邵恩深呼吸了几口气,凭着良好的职业修养迅速平静下来,他重新凝望刘斌,眉头打褶问,“我问你答,看在老师跟师母的面子上,你跟我说实话。”
刘斌开合嘴唇,终是发了句,“好。”
“你在公安局的供述有两个全然不同的版本,一个是顺手握取桌面上弹|簧|跳|刀反击,另一个是已经离开后,取了弹|簧|跳|刀又返回卧室对张敏刺了一刀,两份笔录你都签字了。”邵恩平静叙述现有事实。
刘斌叹了口气,“我忘了,我真忘了,我当时太激动了,没过脑子就签的字。”
不光是邵恩,徐扣弦都想起来骂人了,你特么一个执业诉讼律师,跟我说不知道询问笔录签字就等于呈堂证据。
邵恩强压下心头怒火,淡淡问,“那究竟哪一份是真的案发经过?”
“第二份。”刘斌答,“答第二份的时候我清醒了,我是正当防卫,我酒量不错,前一夜只喝了两瓶啤酒就睡的跟死猪一样,肯定是张敏下药准备谋杀我……虽说她当时已经趴下了,可万一是装的呢,我害怕,所以才取了弹|簧|跳|刀给她补了一刀的。”
如果手里有砖头,徐扣弦怕就直接拍刘斌脑壳上,让他知道月亮为什么这样圆了。
邵恩也气的不行,牙关紧咬,半响才又问,“就一刀?”
“真的就一刀。”刘斌理直气壮答。
刘斌开腔后说的每一个字,配上现场勘探结果都有巨大出入,经不起任何的推敲。
你真当公安机构、法医、检察院是瞎的吗?咬死了一刀,就真一刀了?
“先说你自己的诉求,想有个什么结果?”邵恩黑眸深邃,读不出心情,幽幽的盯着刘斌。
刘斌说的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徐扣弦的心绪,她作为邵恩的助理律师,拿了笔在记录。
“我才是受害者,如果哥你要打,就打正当防卫,给我做无罪辩护,如果不行的话,我自辩。”刘斌满脸都写着理所应当四个大字。
徐扣弦一脸问号的看着刘斌,她拍了下邵恩的手,在征得邵恩同意后,初次发问,“你对正当防卫有什么误解?什么叫正当防卫需要我给你解释一下吗?根据你第二份口供供述,你离开房间,脱离了危险环境后,在张敏无行为能力后,手持弹|簧|跳|刀回去补刀,谁告诉你这叫正当防卫的了?案子到这个时候,前绪所有的证据都全了,检察院是百分之百会控告你故意伤害致死的,你要求做无罪辩护,而不是轻罪辩护?你确定吗?”
如果刘斌坚持第一份才是真实,他在危情之下持刀反击,的确有可能打正当防卫,但刘斌坚持第二份笔录,就完全无法从正当防卫入手了。
若是刘斌对邵恩讲话的时候还怀着丝丝尊敬的话,那换到徐扣弦这边,就变成了轻蔑。
刘斌眼皮耷拉着,连眼神都不屑给徐扣弦一个,语气十分坚定,“你是刚入行实习呢吧?我建议你好好研究一下刑法理论,这个构成正当防卫的。”
像是怕徐扣弦听不懂,又或者是有意炫耀自己的法律技巧,刘斌不紧不慢的跟徐扣弦讲,“我做的事情完完全全符合构成正当防卫的五个条件,首先,张敏的确持刀在伤害我,不法侵害实际存在,有起因;其次,张敏平日生活里就是个戏精,比谁都会演戏,我怎么能肯定她是不是装的不动,准备给我补刀,是不法侵害进行时;然后,是我本人反击方为的,仅仅针对不法侵害人本人张敏实行;接着,我是为了自身人身权利免受侵害才动手的;最后她想杀我,在我防卫过程中被我反杀,明显没有超过必要的限度造成重大损害。这是基础法律知识,还有陈兴良也有类似的防卫观点,你没学好,还是回去多看看书吧。”
……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如果这话是从普通人口里讲出来,那徐扣弦跟邵恩也许压根儿不会动气。
因为民众的确对防卫的限度没有任何量化认知,可若是从刘斌这种熟读法理的法律工作者口里诡辩出来。
就非常的。
没人性。
法律学的越深越通透,有时候起了不良心思,就越想怎么站在自己立场上逃避责任,钻法律的漏洞,至于良知?可能这两个字怎么写,都不记得了吧。
“要是还有机会出来,你还是自己回去多研究研究刑法吧。”邵恩话音冰冷,明显是气极了,下颌线紧绷着,手掌握拳,理智还在牵制他不冲刘斌发火,“张敏家属已经向法院提起了附带民事诉讼,在赔偿这方面,你有什么打算?”
刘斌愣了下,面容狰狞起来,愤愤不平道,“她们怎么好意思要我来赔偿?是张敏要杀我,我没让他们赔我精神损失费就不错了,还有脸要我赔偿?”
“有本事让她们算明白,我跟张敏一起这几年,我给了张敏多少钱?先给我还回来的,我就差帮她养她全家了,还有脸出轨跟别的男人鬼混,我呸。”
毫无愧疚跟悔意,同刚才那个张口就问候自己父母的人截然不同,仿佛张敏只是个没有任何生命的破烂器物一样。
对生命毫无敬畏,钻法律漏洞维护自身利益。
人,怎么可以做到这么无耻的?
心头有团火,烧的正旺,灼热滚烫,全身血液逆行上头,徐扣弦被气的直抖,胸口起伏身。
侧人已经站起来,邵恩站着垂眼看刘斌,厉声道,“你需要精神鉴定吗?跟确定要我做无罪辩护吗?我最后问你这一次。”
刘斌不可置否的摇了摇头,反问,“你觉得我有精神病?”
邵恩懒得回这句,他伸手把徐扣弦从位子上拉起来,攥紧了徐扣弦的手。
转身准备离开,推门离开前邵恩顿了下步,回头同刘斌严肃讲,“你杀了人,你进去是活该,如果没杀,进去是因为你狂妄到蔑视人性跟法律,你在为你自己的言行负责任。”
“我不介意输,但你不能骂我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案件有取材。
应该是周六更结局,下周之前会安排上日用品的,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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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正版。
大结局。
刘斌的话语犹如利刃, 扎的人心痛,尤其是在他并不是陌生人, 而是邵恩亲人的情况下。
看守所里总觉得压抑, 徐扣弦快步离开,留邵恩一人在处理后续事宜。
徐扣弦闭眼站在门口深呼吸努力汲取新鲜空气, 冰凉的物体撒在脸上,再睁眼,看见空中扬洒的细碎雪花。
又下雪了啊。
北京今年的雪仿佛格外的多。(对不起北京冬天基本上没雪, 你们就当我架空了吧。)
“徐扣弦。”男声低哑,在身后响起。
徐扣弦转过身看邵恩,他挺阔的站在台阶上,仰视自己。
邵恩穿了身黑色呢子大衣,领口的扣子没系上, 露出了内里的衬衫, 大衣只腰带松垮的打了个结就出来了。
明显是着急来寻徐扣弦, 衣服都来不及仔细穿好。
徐扣弦摇摇头,轻叹了口气,迈了两步, 站在邵恩下面的那节台阶上,把自己的手套揪掉, 去给他整理衣服。
纤长的指尖翻出大衣朝内的领口, 顺着折痕叠了下,又把扣子从上至下,挨个扣好。
“你……”邵恩喉结滚动, 隔了半秒才挤出下一句,声音低哑,“还好吗?”
徐扣弦眨了下眼睛,晶莹六角雪花顺势扑在她长睫毛上,“你指哪里还好吗?”
“如果是指大冬天不好好穿衣服就离开室内的话,我是真的很生气的。”徐扣弦笑着讲,黑眸里是氤氲水汽,“你生病了,不还是你自己照顾自己,我负责心疼?”
邵恩抿唇笑,揉了揉她的头顶,指腹去拨开落在她睫毛上的那片雪花。
雪花遇热瞬息消失的了无踪迹。
“如果你是指刘斌的事情的话。”徐扣弦耸了耸肩,张开双手,借着身高差直接抱住了邵恩的腰,头正好贴在他胸口,措辞了下尽量客观的表达自己的侵袭,“我是真的体感不适,非常困惑,为什么老师跟师母这样好的人,能教出刘斌这种儿子,如果老师跟师母知道,要有多心痛。”
仅从卷宗来看,这案子疑点颇多。
轻罪辩护是完全有的一打的,但无罪辩护是真的无从下手。
不论刘斌刚刚的意向性发言如何,单论他对杀了张敏后的毫无回悔过,理直气壮的蔑视生命这点来看。
就足够让徐扣弦恶心了。
邵恩低头,去亲徐扣弦的额头,又有雪花停落在他鼻尖,冰冰凉的。
“没关系的,你还有很长的路,有我带你一起走,你别害怕。”邵恩清冽的声线从喉间溢出。
“刚入行的刑事辩护律师都会走过这条路,今后你会见到形形色色的当事人,有的老奸巨猾、有的穷凶极恶,还有的就是理直气壮从不觉得自己有错,把生命践踏在脚下……但你会发现有的贪官污吏,针砭时弊,月旦社会;有的黑道大哥义薄云天,宁可自己都担了,也坚决不供出兄弟去向,要我给家人带好。总之刑事辩护是很有意思的职业,每天都在跟人性打交道。”
徐扣弦仰头,黑漆漆的鹿眼映邵恩英俊的脸庞,“那你是怎么撑下来的?”
邵恩回望她,唇角勾了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讲,“因为我一生里,早就见过人性大部分阴暗面了,每次打辩护时候,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份工作,没有人是上帝跟神明,有资格妄断一个人到底有没有罪。不管委托人多可恨、甚至让你都无法不相信事情不是他做的,你也要公正的去看待,去为他辩护,让法律跟证据来判断到底他有没有罪。你要含着你的职业修养看问题,如果还是不行的话,就努力去找找委托人人性中的闪光点,压下良心谴责好好工作。”
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因邵恩的言语又开始跌宕起伏。
“你站在辩护律师的位子上,为他辩护是你的责任跟义务,是看不见的枷锁,总这枷锁被负罪感浸满,戴在脖子上折磨你,让你痛苦,你也仍旧要硬着头皮去辩护。”邵恩从自己大衣口袋里掏出徐扣弦的围巾,给她绕了两圈围好,笑着安慰,“事先声明,这是对你的爱,不是枷锁啊。”
徐扣弦伸手,弯曲指骨去刮了下邵恩高挺的鼻梁。
同他对视了三秒,一起笑出来。
多少辛酸不堪,多少岁月无助,多少次愤恨命途多舛。
在最后居然能够淋漓尽致的当故事讲完,结尾处坦荡笑出来。
邵恩去捉徐扣弦的手,揣在自己兜里把人往车上领。
回程赶上晚高峰,路堵,比来时拉的时间更长,徐扣弦坐在副驾上继续看案卷,案卷疑点颇多,徐扣弦一行一行比着看,看到眼睛酸痛,揉了下眼睛去眺望窗外。
柳絮随风乱摆,鹅毛大雪漂浮在空气中,心事随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