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尧”两个字在宋琪心里拽了一下,眼前照片里平面的纵康被江尧的名字拉扯得鼓了起来,头发变长,线条年少又戾气,用口型对他说:不是你的错。
对,他昨天还冲江尧发了顿火。
他像个野人一样把江尧往墙上摁,两人脸对着脸互吼,他卡在江尧脖子上的手几乎不能控制地发着力,虎口都能感受到江尧喉咙口一胀一收的脉动。
宋琪轻轻攥了一下掌心。
你还是这么野蛮,宋琪。
一点儿也没变。
陈猎雪挂掉电话后走到宋琪身边,估算了一下他这半身擦伤的严重程度,感觉还在可承受范围内,不用立刻威胁宋琪跟他去医院消毒包扎,就拽拽裤子也坐了下来。
“摔了吧。”他问宋琪。
不年不节时的墓园早晨真的很清净,宋琪从鼻腔里哼出的轻笑都能完美地传进陈猎雪耳朵里。
“很惨么,看着。”宋琪问,声音听起来像干涸的河床,干裂得让人后背痒痒。
“还行。”陈猎雪仔细地又看了一眼,“跟你昨天晚上比起来反而更像个人。”
宋琪看着纵康的照片没说话。
半晌,他有些突兀地开口问陈猎雪:“纵康断气之前跟我说了句话,你猜他说了什么?”
陈猎雪蹙了下眉,宋琪从没跟他说过这事儿,他是第一次知道。
“什么?”他问宋琪。
“不知道。”宋琪说,“他当时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我什么都没听见。”
陈猎雪看着他,目光跟宋琪一起转到照片里的纵康脸上。
宋琪接着说:“昨天下午我冲二碗发了顿火,骂了他,骂得很难听,我本来可以在走之前跟他道个歉,但是我没张嘴。”
他的眼皮垂下来,盖住一半瞳孔,嗓子哑出了气音:“怎么就没跟他道个歉呢。”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了一会儿,陈猎雪开口说话:“其实你心里明白,他们早晚都得死。”
他的声音四平八稳,不带安慰也不带怜悯,是纯粹到了极点的叙述,每个吐字之间唯一的情感是疲累,甚至带着点儿麻木。
“而且都会死在你前面,每一个人都会,包括我。”陈猎雪随手捡开纵康碑前散落的叶子与小石子,“就算纵康哥没出那场意外,也会死在某一场突然的意外里,谁都预料不到,发生得猝不及防。”
“二碗就是这样。”陈猎雪说,“我知道对你而言很难接受,但你跟这个群体接触这么多年了,你得接受。”
“我不觉得纵康哥想看你跟个——”他用眼角在宋琪身上扫了一圈,轻声笑笑,“丢了魂的野狗似的。大清早跑来吓唬他。”
宋琪低头看自己划烂的衣服,也笑了一声。
“这可能是个机会,宋琪。”陈猎雪转头看着他,“你该开始过你自己的生活了。”
宋琪眯起眼睛没说话。
陈猎雪这话听着挺可笑,但他也无所谓开口纠正。
什么叫开始自己的生活。
他活到现在,在这个狗屎一样糟烂世界里挣扎的每一天,没有哪一分一秒不是他自己熬过来的。
经历即真实。
这就是他的生活,是他宋琪真真正正的、狗日的人生。
上哪淘弄一套光鲜的新生活?
不是人人都有心可换。
“给江尧打个电话吧,他挺着急的。”临分开前,陈猎雪叮嘱道。
宋琪“嗯”一声,手往兜里一揣才想起来手机被他扔了。
“手机呢?”陈猎雪看着他。
“再说吧。你有事儿就找小梁。”宋琪说,他有点儿累了,现在只想睡一觉,跨上摩托开了出去。
以往这个点钟他该去店里了,宋琪算算时间,去店里的路途中间要先去一趟菜场,把一整天的菜买上,忙得像个老妈子,晚上再原路回家,等待着第二天的周而复始。
今天这些事都跟他无关。
不紧不慢地在路上开了近一小时,宋琪在诊所门口停下,先让老大夫给处理处理胳膊上的几条大口子,然后去早点铺子吃了顿热气腾腾但不知道都是什么的早饭。
回到小区楼下,停车的时候有邻居经过,“嗬”了一声,望着挂彩挂得跟亲哥俩儿似的一人一车不知该先关心谁。
“没事儿吧小宋?”邻居问。
“没事儿。”宋琪笑笑,拔了车钥匙上楼。
在二楼与三楼的楼道口,楼里话最多的阿姨贼头贼脑地推开房门,冲宋琪招手:“小宋啊……啊哟这怎么回事啊?我跟你说昨天你掉在楼道里的行李箱被你朋友拿走了啊,两个男孩子,我见过他跟你一起就给他了。阿姨可没乱翻啊,万一出点什么事情你可要搞清楚的。”
宋琪“啊”一声,望着昨天跟江尧说话的楼梯点点头:“我知道。他拿走了就行。”
再抬脚,楼上有人又轻又重地往下跑,步伐咚咚的,像个不麻利的瘸子。
宋琪往上看,江尧从楼上蹦下来,满脸“终于叫我蹲着了”的表情瞪着他。
看见宋琪半边胳膊上抹满药水的擦伤,他又换了副表情,锁着眉头“操”了一声。
江尧想问宋琪怎么了,想想昨晚刚发生的事,又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开口。
“……疼不疼啊?”憋了半天,他望着宋琪来了这么一句。
等江尧说话的时间里,宋琪一直维持着上楼的姿势没动,从下往上盯着江尧。
听江尧这么问,他扯了下嘴角,掏出钥匙上楼开门。
“你……”江尧跟着宋琪,他明明憋了一晚上的话想跟宋琪说,想道歉,想安慰安慰他,这会儿终于见了人,却连个屁都嘣不出来。
“落东西了?”还是宋琪先开口问他。
“嗯?”江尧把目光从宋琪手上的擦伤转移到他脸上。
落什么东西?
说话的状态也太自然了,跟昨晚简直天差地别,宋琪是用半胳膊烂肉把自己给调整过来了?
江尧是做好要面对疯狗宋琪的准备在这儿守着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假设中的宋琪的状态都太既定了,他明确地感觉到一定有哪里不对。
但对现在的宋琪而言,似乎怎么不对又都是对的。
“一大早跑过来,是不是有东西忘在这儿了。”宋琪重复一遍,他推开家门进屋换鞋,玄关上还放着江尧昨天留在这儿的钥匙。
“没有。”江尧看看那串钥匙,在心里给了自己一拳头,习惯性地跟在宋琪身后想进屋。
“那你急吼吼地过来,是有什么事?”宋琪扭头问他,一只手撑上门框。
从门里对门外,这不是个欢迎的姿势。
江尧忍不住皱起眉。
他一整夜跟烧腚猴子似的,又愧疚又心烦地满脑子找人,一大早过来当然是想看看宋琪怎么样了、好不好,别一个想不开跑去自杀。
明明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儿,这种话有什么好问的,问了他难道能直接张嘴说“我来安慰你”么?
“江尧,”维持着对峙的姿态僵了一会儿,宋琪歪歪身子靠上门框,他很累,看着江尧说出的话都轻到失真,“我刚害死了第二个人。”
江尧愣了愣,望着宋琪僵在原地。
“你不该来我这儿,”宋琪没有情绪地看着他,“你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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