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丨你妈的!长不长眼!赶着送命去啊!”
身后有人在喊。
宋琪没回头, 他不知道自己闯了几个红灯,可能有三个, 可能四个,他没记。
他连路都没记, 只是往前开, 往有路的地方开,往能开的地方开。
骂人者的尾音淹没在呼啸的风和此起彼伏的喇叭里, 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被摩托发动机的巨大轰鸣倾轧而过, 像被斩断的波浪一样追着他。
不知道开了多久,嘈杂的波浪彻底斩断了, 宋琪听见了真正的波声。
他看见了大桥, 看见夜晚的河滩上张牙舞爪拱起的水浪。
“你看他瘦得跟面条似的, 可不就是面条么。”
二碗拧着身子扭了两下, 假装自己是根柔软的面条。
宋琪手腕一抖, 车速缓缓降下来, 想听清耳朵边响起的声音——
宋哥,今天吃什么。
哥, 晚上吃什么。
今天吃啥啊哥!
我觉得我都饿瘦了。
你没发现宋哥是个节都过,尤其过年前后, 仪式感满满的。
什么时候去买猪蹄啊哥!
你还吃么宋哥,不吃我就给你打扫了。
哥。
宋哥!
开摩托回去啊哥?
哥!
又不是我拿掉的,我又没……
我饿,哥。
车身一颠, 摩托前轮从河滩石块上碾过,剐蹭着倾斜下去。
“砰!”的一声,宋琪的意识在失衡状态下被拉了回来,他放松油门,被甩出去的同时提了提胳膊,上臂代替脑袋撞在杂草丛生的河滩上。
撞得有点儿狠,宋琪觉出了点儿天旋地转的意思。
哥。
琪琪。
宋哥。
宋琪。
他死了。
来不及了。
节哀。
再去看他一眼吧。
你不配。
因,因为下午,宋哥骂,骂,骂……
他说他想攒钱租个大点儿的房子,把你和你妈都接过去照顾,他说这是他最开心的一个年,他终于有家了。
二,二碗他,不,不,不,不行……
我只是觉得你不配。
……
宋琪保持着姿势在河滩上躺了好一阵儿,他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还是昏迷的,耳朵里的声音很拥挤,八年前与八年后交织成一张网,他被笼在里面,八年前陷进泥里,八年后泡在水里。
哗啦啦的河涛声由远及近,重新灌回耳朵里,宋琪睁眼看着半空中的大桥上车来车往,从胸腔里又深又缓地呼出一口气,动动发麻的胳膊欠身坐起来。
膝盖和胳膊都擦烂了,翻出鲜红的肉,手臂上三个关节是重灾区,外套擦烂得很规整,侧面一整排破了皮的红杠。
转了一下,骨头应该没事,只有肌肉被撕拉扯拽着,每一根神经都一跳一跳地发着烫。
摩托横躺着摔在几米外的地上,还在“突突”的轰着,宋琪用了点儿力气才把它扶起来,车尾巴的侧翼护杆磕断了,油箱侧面也被刮得花里胡哨。
宋琪蹲下来久久地看着车,再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鬣狗啃过似的痕迹,莫名有点儿想笑。
这回真是稀巴烂啊。
一股由心底扩散开的倦怠与脱力,顺着满身经络骨骼,发着麻地席卷到他每一根手指尖。
手机一直在震动,他掏出来关机,从胸口的兜里摸出烟来点上叼着。
河滩上有风,宋琪耐心地点了三次,点完后闷了一口,扬手用力地把烟盒跟手机甩进了河堤里。
没有声音。
明明用了最大的力气,却连个响儿都没有。
宋琪重新仰面躺倒在河滩上,烟雾熏着眼帘,他看着头顶充满了人造光的黑天。
跟你的人生一样,宋琪。
有个声音在说话。
跟你这八年一样。
跟你这个人一样。
——稀巴烂。
清晨的陵园深处传来两声空荡荡的鸟叫。
早上七点四十七,陈猎雪匆匆登记完走进墓园,看见纵康墓前的人影,他终于松下口气。
“找到了,爸爸。”他给等在门口的陈庭森打电话,朝宋琪身边走,“你去忙吧。”
电话挂掉后又进来一个电话,以为是陈庭森还有话要交代,陈猎雪举起来看,来电显示是江尧。
犹豫一下,陈猎雪在原地滑下接听键:“喂,江尧。”
“小陈哥,”江尧不知道是一夜没睡还是刚醒,声音听着又干又哑,急头火燎地一连串说:“你联系上宋琪了么?他手机关机一晚上了,小梁说他一直没回店里,我刚去他家看了一眼,也没回来,你看是不是该……”
“没事。”陈猎雪皱眉看着宋琪的背影,对江尧说,“他现在跟我在一块儿,放心吧。”
“啊。”江尧在电话里猛地松了口气,笑笑,“那就行,再联系不上他我都想着报警了。”
说完这句后他没挂电话,像在犹豫什么。
陈猎雪知道江尧想跟宋琪说话,他也想说一句“你要不要跟他讲两句”,然后把手机递过去给宋琪。
但宋琪现在这样子……
露出来的皮肤上深深浅浅的口子不说,听见他的声音却连头都没回,动都不动一下,跟个木头一样呆在纵康的照片前面。
陈猎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这一夜也没闭眼,处理完医院那一群,跟救助站联系完二碗后续的安排就开始找宋琪。
本来以为宋琪一定会在纵康这儿,结果过来的时候墓园早就关门清查过了,门卫一直没放人进来,陈猎雪要求着开门进来看了一眼,宋琪确实没在,他又赶紧去宋琪家、宋琪家过去的房子、纵康之前打工,现在早已经换了门面的车厂、救助站等等能想到的地方都跑了一遍,现在看见这样的宋琪,他心里实在没什么底。
“江尧,”陈猎雪眼睛盯着宋琪,对手机说,“我跟宋琪现在有点儿事要处理,处理完我让他联系你,好么?”
宋琪听见陈猎雪说话了,脚步声刚拐上这条小道,他就知道是陈猎雪来了。
他也听见了陈猎雪的两个电话,听见了江尧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