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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殇阳血 (1)(2 / 2)

医官捧上瓷盘:“怕是乌头、狼毒一类的东西,针刺喉间,有淡紫的颜色,印堂发青而脸色赤红,中毒的人抽搐,燥热,呼吸不畅,正是这类东西服用后的症状。”


“这不是可以入药的东西么?”


“是可以入药,但是用多了,立即变成毒药。”


“哪里来的毒?”


“水里。属下已经查验了城中的几口井,井水中都有一股药味,乍闻起来像是井水中水藻太多的味道,所以军士没有提仿。中毒的军士都是今天夜里喝水多的人,手上的军士因为需要补水,所以喝水尤其的多,现在已经死了二十多人。”


“共有多少人中毒?”


“大约三千,身体不适的不下两万人。”


“好白毅,果然是军旅中的神话,计算得真是准确。只怕更多的东西,也就要来了吧?”嬴无翳赞叹着,目光森冷。


谢玄脸色苍白,静静站在那里。片刻,他长叹一声:“我明白了,白毅果然有过于我的地方!”


“王爷,我立刻去营中看一趟!”他一提佩剑,大步出帐,他的亲兵急忙捧着铠甲追了出去。他一步踏出,周围灯火通明。此时,整个离军的大营都已经骚动起来。


“王爷,王爷!”张博赤着上身,双手提刀冲入了嬴无翳的大帐。


两名雷胆正为嬴无翳披甲。他神情镇定,猛一挥手止住了张博的叫喊。而玉公主也已经扎束整齐,披着一件雷胆营的黑铠,漆黑的长发编成辫子束在头顶,露出玉一般细致白净的脖颈,像是一个俏丽的贵族少年。她神情镇定,就像她的父亲,手里翻来覆去玩弄着一枚白玉环。


“你有什么消息?”嬴无翳沉声道。


张博擦了擦脸上的汗:“城外的大军忽然都动起来了。今天黄昏时候还没有动静,我们派出城外的斥候送回信鸽说他们还是照常烧火做饭,但是夜里忽然有人传令,现在六国jūn_duì 全部出动,不下八万人,全部聚积在城外正在列阵。带着石炮和升云梯,只怕还有龙牙锤和犀角冲,这次是真的要攻城了!王爷,我们该如何应对?”


“攻城?”嬴无翳理了理淡褐色的虬须,“关键是如何攻城。”


“王爷,”谢玄疾步进帐,“已经查明了。”


“中毒的原因查明了?好,说来听听。”嬴无翳不动声色。


“中毒?”张博猛地瞪大眼睛,他夜里被军校惊醒,刚从城上观望回来,还不知道中毒的事情,只觉得营中骚动异常。


“是,我已经查验过,是井水中的毒。现在三千人已经无法战斗,剩下的人中,还有一万多中毒稍浅,医官已经开始配药,不过敌军下的毒是乌头狼毒之类,急切间,我军根本没有那么多药材。”


“是细作下毒?”嬴无翳问。


“不,毒下在水源中!”谢玄道。


“水源?”嬴无翳目光生寒,“你不是也曾说殇阳关的泉脉是两山泉水,深埋在地下,白毅若是想探明泉脉,至少也要勘探一年的么?”


“也许白毅真的勘探了一年,”谢玄回道,“不过只怕他早已经探明过了。”


“你是说?”


“我也曾说过,白毅是那种每一战必然运筹帷幄,计算无误才出动的人。这一次也不例外。据说他府中宗卷近十万,全是诸侯jūn_duì 和九州地理的资料,以他的审慎,既然有过七百年前血战阳关的惨事,他预先探好泉脉,也并非不可能,只怕他准备和我们在此一战,已经很久了。”谢玄长叹,“是我过于自负了。”


嬴无翳微微合上眼睛,沉思片刻,长叹一声:“并非你过于自负,是你真的不如白毅。”


谢玄不再言语,低头候在一边。


两名雷胆用赤色的丝绳套在嬴无翳火铜铠的环扣上拉紧,嬴无翳转过身去示意雷胆在背后打上结子:“以我们现在的兵力,足够守城么?”


“足以守城。以殇阳关的险峻,即使我军中毒,白毅趁机强攻也绝没有胜算。以白毅的智慧,绝不会算不清楚。”谢玄道,“所以他调动大军,做出攻城的姿态,但是这未必是他致命的一着。”


“我也想不明白。”嬴无翳点头,“不过既然他是白毅,那么他一旦攻城,就一定有常理之外的计谋。”


“管他什么计谋,他敢调兵上来,就全部让他横尸在城下,”张博一直插不上嘴,这时候抢着大声道,“这一战要打得诸侯断子绝孙!”


“我们在白毅身上吃的亏,已经不小了,”嬴无翳一振铠甲,“张博,传令雷骑全军喂马!”


“喂马?”张博吃了一惊。大兵压境,嬴无翳不传令步兵守城,却命令骑兵喂马。


嬴无翳冷笑:“白毅已经抢得先手,不过这盘棋,谁赢在最后还是未知之数,喂好了马,有你冲锋杀敌的机会。”


“王爷,那个楚卫国的公主……”谢玄在一旁提醒。


“这几天差点都忘记这个小人质了,”嬴无翳笑了笑,“不必管了。”


“据说小舟公主是楚卫国主最心爱的女儿,身价可谓倾国倾城。如果用以威胁,白毅也不能没有顾忌。”


“笑话!”张博喝道,“就是不用人质威胁,天下什么军马是我雷骑军的对手?”


嬴无翳摆手止住两人的争论。


身后的雷胆为他披上火红的披风。嬴无翳神情淡漠:“男儿的血战,和女人无关。如果能忍受这般龌龊的手段,那么也不必奢谈什么纵横天下,何况她还是只是个孩子。”


“是不是,阿玉儿?”嬴无翳微笑着挽起女儿的手,手指轻轻刮过女儿娇嫩的脸蛋,而后大踏步地出帐而去。


强劲的风从南面的原野上汹涌而来,锐利得如同刀锋。


殇阳关的城头上点燃数千堆篝火,熊熊火焰逆风拖曳数尺,将整个城头染成火红色。赤旅步卒们虚引着长弓靠在垛堞边,一层叠着一层布满丈余宽的城头,石炮和床弩已经就位。嬴无翳在雷胆营的卫护下登上城头,训练有素的赤旅战士并未出声,而是悄无声息的让出道路,让嬴无翳登上城墙的最高处。


从高处望出去,殇阳关下十里方圆,草原就像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布满,随着这些蚂蚁的爬动,整个地面在蠕动起伏。无数火光闪动,远处巨大的高达十丈的巨型攻城器械被牛拉拽着缓缓推进。


“这么大的石炮!”张博低低地惊叹了一声。


寻常的石炮高不过两三丈,投出的石块能够射出四五百步,而诸侯大军阵后缓缓推进的石炮足高六七丈,几乎要和殇阳关高大的城墙比肩。


“陈国的炬石车,”谢玄道,“能射上千斤的石料。”


“白毅要以这炬石车轰破城墙?”嬴无翳问道。


“轰破城墙不难,只怕白毅攻不进来。”


“怎么说?”


“我国赤旅,堪称东陆步卒第一。联军中淳国风虎、楚卫枪兵、休国强射,都算是实力超群的强兵,但是近战夺城的战力,白毅手下可以说一无所有。”


“那得看看白毅的手段。”嬴无翳摇头。


炬石车停在七八百步外。一连串的火堆在炬石车前燃起,隐约可以看见陈国器械营的军士们赤裸上身将大罐的菜油牛油浇在火堆上,烈火冲天而起,生生逼退了秋夜的寒气,照得草原一片通明。四头公牛一组,缓缓的拉下炬石车的长臂,长臂另一侧的配重是不下千斤的生铁。而后器械营的军士手持火铲,将一个巨大的火团铲起,放在炬石车的投臂上。


阵前一名副将挥舞红旗,猛地砸向地面。一阵此起彼伏的闷响,数十架炬石车一齐发动。只是一瞬间,火光破空而至,数十个火团划破漆黑的夜色,落向殇阳关的城头。


“王爷!”谢玄喝道。


其中一个火团竟然正对着嬴无翳和公主。那团烈火有如一颗巨大的火流星从天而降,几乎能将嬴无翳和公主的身影都罩在其中,灼灼热浪似乎扑面而来。


张博抢过身边一名步兵的重盾冲了上去。他只冲出一步,盾牌就被人劈手夺去。灼热的烈风拉开了火色大氅,嬴无翳挥舞重达三十斤的铁盾,有如一尊巨神般大喝着踏上一步。盾牌侧面和火团冲击,一团烈火在盾牌上崩溃,燃烧的散片带着巨大的余劲散落向城中,仿佛是下过一阵火雨。


嬴无翳也被那股巨大的力量震退一步。


“是烟涛之术!”谢玄道。


嬴无翳抛下盾牌,掸了掸身上的灰烬:“我已经料到,白毅借了风势。所谓的七日之约,他是在等风!这么大的风势,真是难得!”


如果那团火焰是被烧红的石头,即使以嬴无翳的力量,也不过被砸成一团模糊的血肉。而此时周围的人都已经看清,那些燃烧的碎片只是木柴,散发出滚滚的黑烟,烟里带有催人流泪的硫磺气味。数百斤的一团木柴炸开,浓烟顿时遮蔽了方圆几丈的空间,而且还在不断的蔓延。


“这样下去射手无法瞄准。”谢玄摇头。


“不必瞄准,让他们放箭就是了!”嬴无翳喝道,“把所有的箭都放出去!”


炬石车不断地发射,数十万斤木柴堆积在城墙周围燃烧。浓烈的黑烟腾空而起,仿佛一道黑幕把白石砌成的大城彻底遮住,射手不但看不清外面,而且还要忍受浓烟中刺激的气味,烟熏得他们双眼红肿流泪,只能盲目的发射。


漫天火团中还夹着漆黑的球形包裹,都瞄准了殇阳关的城门。那些包裹在城门外的千斤闸上纷纷破裂,其中所含的黄油却从城门的缝隙中透了进去。带队支撑城门的百夫长在那些黄油上摸了一把,满手的滑腻,他在鼻端一闻:“是牛油!”


十数支火箭一齐钉在了城门上,烈火大作,立刻包围了整个城门,从上下的空隙一直烧了进去,几个贴近城门的战士不小心沾上牛油,衣甲顿时燃烧起来。军士刚要取水,却发现已经迟了,滚滚热浪袭来,没人可以靠近城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城门在烈火中扭曲变形。


“王爷,火势太大,还是避一下为好。”谢玄提醒道。


嬴无翳摇了摇头:“不用避了。射手无法瞄准,城门坚守不住,白毅下一步就要步兵攻城,除非我亲自出城去见他。”


“王爷准备正面对决?”谢玄问。


“对于你们这些谋臣,当你们旗鼓相当计策用尽的时候,最终依然只有武士般的对决可以结束一切。”嬴无翳以手指弹动那柄苍青色的“绝云”,刀声铿然。


他提刀而立,呼吸着混着浓烟的呼啸的风:“这是武士的方式!虽然看起来蠢了些,不过也算酣畅淋漓!”


浓烟吸入喉管,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得不退了几步,擦了擦被呛出的泪水来。


“王爷!”张博大惊,他还很少看见这个铁人般的主上咳得直不起身。


“他妈的!”嬴无翳直起身,狠狠地骂了一句,“放出这么大的烟来,难道是个烧锅的出身?”


张博和谢玄一愣,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嬴无翳擦了擦眼角,也跟着他们笑。周围的军士看着三位领军之人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忽地笑声大作,不禁呆住了。


“王爷还是王爷!”谢玄拱手。


“生死不过弹指间的事,又有什么可惧怕?要说死,我们三个身经百战,早该死了。我们在九原的当乡下诸侯的时候,生死面前,不是也可以这么大笑而行么?”嬴无翳理了理短髯,忽地大喝,“张博!你的马喂好没有?”


“喂好了!”张博高声回应。


“那就叫他们列队!”


张博转身,疾步下城。


嬴无翳透过浓烟,眺望着远处的联军大阵,紧紧挽着女儿的手:“阿玉儿,我带你来这里,能够看到这样一场大战,很是欣慰。虽则阵上刀枪无眼,你或者都不能生返离国,不过我要给你看看,这就是你父亲纵横的地方!你看这大阵,便是六国的联军,是我们离国的敌人,父亲现在要以一支jūn_duì 独战群雄。你怕不怕?”


阿玉儿摇头,一张晶莹如玉的脸蛋上尽是坚毅:“女儿不怕!”


“声音很好,够洪亮!”嬴无翳点头,“可是你为什么不怕?”


阿玉儿手指着城墙背后乌鸦鸦仿佛堆积起来的赤旅步卒,又指着站在一旁按剑的谢玄:“因为谢将军张将军,还有父亲的属下都会跟着父亲奋战。所以我也不怕!”


“答得更好!”嬴无翳微微地笑了,捏捏她的脸蛋,而后叹息,“可惜你为什么不是男儿?”


他移步准备下城,谢玄却忽然踏前一步拦住了他:“国师曾说有计谋可以全歼白毅的大军,此时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属下冒死请问,国师献给王爷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计?”


嬴无翳淡淡一笑:“我的刀已经在叫了,现在是决战之前,还管那些人做什么?”


谢玄讶然:“王爷和国师彻夜长谈,难道并无结果?”


“计谋是有的,我也应允他去实施,吩咐苏元朗去配合他的行动。不过,你相信国师么?”嬴无翳斜眼看着谢玄。


谢玄沉默了一会儿:“属下对于国师的来历和所图,深表怀疑。”


“那你又何苦问我?”


“王爷也对国师有所怀疑?”谢玄吃了一惊。


“谁会相信那些不知道其来历、也不知道其目的、身怀你不能理解的秘术,把你看不到也摸不着的神明当作天地间最神圣的主宰来向你传道的人?”嬴无翳冷哼着笑了笑,“雷碧城只是我棋盘外的一颗棋子,有他没有他,雷骑军依然是雷骑军,嬴无翳依然是嬴无翳!武士的一生,只相信自己掌中可以握住的东西!”


嬴无翳举起右手,猛地一振。绝云长刀横在他的身前,映着烈火,一道明丽的光弧。


他转身下城,那里他的坐骑已经备好,一身赤红的炭火马不安地嘶鸣着,两名养马的军士都拉不住。嬴无翳上去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你莫非怕么?”


炭火马依然警觉地竖着两耳,却明显安静下来。嬴无翳翻身上马,提起了沉重的斩马刀,刀刃为周围的火色映红,他凭空挥刀,带起沉重的风声。谢玄率领雷胆营,护着公主在他身后列队,越来越多的雷骑在张博的指挥下披甲上马,扎束整齐的列队在雷胆营之后。烈火照在雷骑兵赤红色的皮铠上,越发红得如血。整个城墙已经陷入了火海,白毅硬是将数十万斤木柴抛进殇阳关中,点燃了这座不用木材修建的城池。


“白毅,真是我的敌人。”嬴无翳低声说。


他缓缓举起了斩马刀。枪骑兵们以矛柄敲击地面,刀骑武士和骑射手们以武器敲击马鞍,数千雷骑齐声低吼:“喝!喝!喝!喝!”


连身为统领的谢玄和张博也不例外。


渐渐地,吼声汇成了一片低沉可怖的声浪,地面也因为枪骑兵的敲击耳缓缓震动。此时陈国的炬石车已经改为发射炬石,沉重的石料烧红之后被抛进城中,落地砸得粉碎,不但落地处的士兵无从幸免,周围一圈也为碎石烫伤砸伤。但是雷骑们的低吼却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响亮。


等到这片吼声完全控制了周围的节奏,一名军士高举起大旗一振,雷烈之花凌空招展。



城外的原野上,炬石车暂时停止了投射,殇阳关上密集投放的箭雨也忽然终止。


距离城墙五百步结阵防御的步卒谨慎地回撤,休国名震东陆的长弓射手“紫荆长射”此时已经列队在最前方,他们身前竖起防御的木栅栏。射手们虚引着长弓,将全部利箭插在身旁的泥土里,以便随时取用。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从军的第一天领到一张精致的长弓,除非意外损坏,这张长弓紫荆木制的长弓将跟随他们直到退役或者战死。他们精心调制和保养自己的弓,给弓弦上油,每日要练习发射一百支以上的箭,以确保能够熟悉自己的弓,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紫荆木弓的射程可以达到令人惊叹的三百余步,力量仍然足以贯穿铁甲。这些骄傲的射手沉默的等待着,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燃烧的城门。


射手们以眼角的余光对视,周围静得如死,仿佛能听见同袍剧烈的心跳声。


下唐军的战士们高举起手掌厚、一人高的锻铁巨盾,遮挡在头顶,一个方阵缓缓地向着殇阳关下推进。方阵中是被一百二十人推动的攻城器械犀角冲,这件以整根巨木制成击槌的巨大武器行进中发出轮轴滚动的隆隆声,击槌上镶嵌了生铁铸造的巨大槌头,尖锐如同犀牛的巨角。


任何城门都会在这件改良的巨型武器前崩溃为碎片,即便是用生铁铸成的天启城门。而巨盾组成一张龟壳般的防御,羽箭无法伤害盾下推动犀角冲的战士们,唯一的威胁是城上砸下数百斤的巨石或者木雷。可怕的重量可以把盾牌下的人压成肉泥。


紫荆长射仰天半引长弓,准备对着一切威胁犀角冲的敌人放箭,下唐军的战士们则混杂在紫荆长射最前锋的队伍里,用带着木柄的铁钩扯动床弩的钢弦,在张开的巨弩上安置并排的铁首大箭,每一支均有一人的长度,所有的大箭呼啸着离弦的时候,短时间内任何一段城墙的上方将无人敢于露头。


犀角冲缓慢地接近,它锐利的长角会突破殇阳关已经脆薄如纸的防御,剩下的将只有短刀相见,近身搏杀。


而离军没有动静,不见箭雨投射,更没有令人担心的滚木和巨石投掷下来,被烈火煅烧着的城头上似乎已经空无一人,雷烈之花的大旗早已降了下去。犀角冲到达了城门下,战士们用数十根长绳拉动被铁链吊着的巨槌,而后一齐放松,数千斤的巨槌轰击在城门上,城门发出一声就要迸裂般的巨响,艰难的挺住了。战士们没有放弃,再次拉动长绳,而后又一次释放巨槌。这一次的轰击取得了效果,锋锐的犀角刺入裹了熟铁的巨门之中,整个城门震动着,城墙上也落下簌簌的石灰。


犀角冲一再地发动轰击,它的周围是二百五十名高举巨盾的战士保卫着它,城门的崩坏只是时间问题。


息辕凑近叔叔身边:“再有几击,城门势必倒塌,离公大概没有想到我们会把这种沉重的东西带到殇阳关下来吧?”


息衍抽着烟,摇摇头:“军械是小道,战争是用人来打的。”


仿佛应他的话,殇阳关中的平静忽然破裂了,一阵阵低沉的吼声传了出来,有如一只远古的巨兽在黑暗中咆哮。操纵犀角冲的一个方阵的战士愣了一瞬,每个人心里都不约而同的升起一种恐惧,仿佛那只巨兽正在挣脱钢铁的枷锁,它已经按捺不住血管里流淌的凶性,随时都会冲出来撕咬。吼声一阵强过一阵,几欲摧破城墙!


联军诸位将领都立马在一处,六面战旗汇聚,将军们沉默地彼此对看。


“离军是要出城决战。”古月衣低声赞叹,“白大将军谋略过人,在这样强风的天气下,三十万斤木柴被抛进殇阳关里,他们果然不能忍受浓烟。”


“出城?”息辕脸色变了变,“那我们该当立刻撤回犀角冲!离军出城,我们区区一个方阵立刻就被吞掉了!”


息衍按了按侄儿的肩膀:“来不及了,那个方阵本就是派出去试探的,战场上这样的一队人,生存的机会原本不大。就让他们砸开殇阳关的城门,完成任务吧。”


白毅默然,手持一根竹箫,应和着殇阳关里传来的吼声,一下下敲打着马鞍。


“以赤旅的悍勇,出城决战我们未必有必胜的机会。我们逼出了野兽,可是野兽也凶性大发,白大将军不怕我们双方两败俱伤?”费安冷冷地道。


“费将军还是对我事先没有告知攻城的时间,却忽然发动而不悦吧?”白毅于马鞍上欠身,淡淡地道,“不过这个驱赶野兽出洞的办法委实太容易防御,他们如果在城里准备了足够的水,三十万斤木柴的火很快就可以被浇灭,所以兵家计谋,重在出人意料,请费将军见谅。深夜还要劳动诸位将军助我攻城,白毅在这里谢罪。”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吧?”冈无畏面无表情,“我在巨鹿原上曾经看见赤旅冲锋,我们的射手远远不足,他们必然以步卒冲在前方,步卒可以持盾,目标又小,不如骑兵容易杀伤。白大将军想必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白毅微微点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还准备了一桌筵席,诸位将军,我们不如登高观战。诸位将军都是东陆的名将,没有必要在这里舍身冲杀。”


程奎狠狠地皱了皱眉,他血战成名,素来领兵在前,也以为领军之人若要服众,必须冲锋在前,可是也不便和白毅辩驳。


“请!”白毅比了一个手势,调转马头离去。他所去的地方,七万联军巨大的中阵处,已经竖立了一座高耸的木塔楼。


诸位将军均是看着他的背影,彼此间对看了一眼,纷纷拍马跟在白毅背后。没有人喜欢此刻白毅的冷傲,可是东陆第一名将的威严和联军主帅的身份,都让他们难以抗拒白毅的邀请。这也是他们来到这里那么多日子,第一次感觉到白毅的锋芒,他还是那样静静的不怎么说话,但是平静中蕴含着一股咄咄逼人。


息衍却还立马在墨旗下,缓缓地抽着烟,眯起眼睛去眺望。息辕带马接近叔叔的身边。


“叔叔,还有什么要吩咐?”息辕低声道。


“不要正面抗拒赤旅雷骑,只需要立起木城楼防御,你手下是疲弱之兵,不堪与狮虎为敌。”息衍也不看他,长长地喷出一口烟来,“和离公那次遭遇你是被迫掌令,这一次却真的要你指挥大军对战,做得漂亮些。”


“是!”


“但是注意离军突围的小队,如果在其中找到小公主的踪迹,那么拼死也要拦下那支队伍!”


“是!”


“若不能救下她,便不要管她,但是不能让离军带着她离开这里!”息衍扭头看着侄儿。


息辕打了一个寒噤:“叔叔是说?”


“真是个傻小子,我说得很明白了,你却没有领悟。”息衍拍了拍侄儿的头盔,声音低沉,“那个小公主可能是帝女,我们来这里,一半是为了她。让她落在离军的手里,有无穷无尽的隐患,帝都那么感兴趣她,未必不是想看见一个有喜皇帝血脉的女皇帝。宁愿让她死了,也不能落在离国手中。”


息辕看着叔叔,呆呆地不知怎么回答。


“兵法,是诡道,政局更是如此,”息衍掉转马头离去,“战场之外,多少阴谋,都是不可以告人的。”


犀角冲又开始了轰击。


殇阳关高大的城门在熊熊烈火和大力椎击下早已扭曲变形,红热的铁条和燃烧的木屑纷纷落了下来,城外成千上万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座城门上。


轰然一声,犀角冲荡进了城门里,沉重的大门带着烈火分崩离析,燃烧的巨木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无数的火星,有如地狱之门洞开。联军战士们刚刚要叫好,却看见了熊熊火焰中一声雄浑的马嘶,一匹骏马黑色的剪影高跳起来,就像是火中生出的怪兽。


它落在那张龟壳一样的防御上,四蹄带着上千斤的力量。高举着盾牌的战士们无法负荷这样的重压,立刻倒下,被自己的盾牌压断了骨骼。可是骏马却不停息,它踏着那层不断崩溃的盾牌防御高速地前行,所带之处一片哀嚎。马背上的武士挥舞九尺长的巨刀在马侧横扫,他仅仅用了一刀,切断了吊起巨槌的四根粗大铁链。数千斤的巨木大槌砸在方阵正中央,数十人瞬时身亡,整个方阵分崩离析。


跟随在马后出城的赤旅战士们呼吼着用战刀在惊恐的下唐战士们身上砍杀。这些训练有素的杀人者完全不是下唐的士兵所能抗拒的,每次都只是过面一刀,下唐战士也挥刀,但是慢了一步对方的蛮刀已经切开了他们的喉咙,或者他们举起盾牌,盾牌便被蛮刀沉重的力量砸偏,再一刀依旧是斩断了喉咙。远处观望的联军战士已经不能做任何事,他们甚至忘记了发射箭雨和床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支血色衣甲的jūn_duì 的推进,像是越州南部森林里火红色的巨蚁群,它们所到的地方,瞬间就被死亡的红色覆盖。


仅仅是转眼的功夫,数百名黑衣下唐战士便消失在了红色里,赤旅战士们踩着他们的尸体潮水般缓缓出城。


当先的赤红色烈马低声嘶吼着站在最前方,夹杂在赤旅中,成千上万的雷骑跟在赤色烈马后排队,千万人一齐以兵器敲击马鞍,低声呼喝。此时,南向的其余四个城门竟然一起洞开,无数赤红色的身影大踏步地涌出了殇阳关。


此时的殇阳关就像是一座水闸,拉开来,放出的是赤红色的潮水,无人敢中途截击这股赤潮。联军一侧静得令人心悸,所有人紧握兵器,眼睁睁地看着这支赤红色的jūn_duì 在城墙外有条不紊的列队排阵,打起一面又一面的赤旗。


终于所有的离军战士都出城了,赤旗飞扬,火光吞吐,双方的阵营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全体列阵对抗。没有人敢于轻动,也没有人再能回退。


紫荆长射的弓箭手们挽着强弓,臂力已衰。但是副将的令旗久久没有挥下,离军那股冰冷的气焰仿佛一堵巨墙横在面前,箭在弦上始终没有发出。


绝对的寂静中,可以听见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手心的汗水沿着长弓缓缓滴落,“啪”的打在脚面上。


有人打了个哆嗦。


一枝羽箭脱离了弓箭手的控制,直射对面离国的赤色大阵!



殇阳关中,老人立马在高处,站在重重火焰中。火光照在他的黑袍上,一层红光如水波一样流动,黑衣从者们跟在他的身后。


烈火在燃烧,浓重的黑烟腾空而起,老人的长袍逆风飞扬,扫过火焰,却不燃烧。火焰仿佛畏惧他,黑袍扫过的地方,火焰便低迷下去。那匹被蒙着眼睛的黑马也不畏惧火光,它沉默地站着,像是黑曜石的雕塑似的。千万人的咆哮忽然爆开,从远处如潮水般扑来。老人缓缓地张开双臂,像是要去拥抱无限广阔的天空。


“开始了!这乱世的火,烧得真是绚丽。”他用低沉的声音唱颂着说。


他回头看向四名从者中的一人,那名从者缓步出列,来到老人的马前跪下。老人以手按在他的头顶:“我的孩子,神的威光与你同在,你的魂将不朽,永远行走在天空上,与星辰同命。”


从者拜服下去亲吻老人黑袍下踩着马镫的鞋子。


随即他抽出自己腰畔的短佩刀,从小臂上方扎入,贯穿了整个小臂。血从刀锋流了下来,他手中早已握着一只白色的瓷瓶,他以瓷瓶盛了自己的鲜血,恭恭敬敬地捧上去,放在了老人的脚下。


“去吧,”老人低声道,“极大的功勋在等待着你。”


从者转头穿过火焰,大步离去。老人在黑马脖子上拍了一掌,带着剩下的三名从者离去。和离军出城的方向相反,他们去向北方,帝都天启城所在的地方。



赤红色的大潮浩浩荡荡,冲向了联军的阵线,紫荆长射的羽箭也在同一刻离弦。赤旅步卒高举着盾牌在头顶遮挡,另一手持着方口蛮刀大步向前,第一排的人立刻倒下了,随后的人跃过他们的尸体,依旧向前。目睹离军以血肉之躯迎着密集的箭雨推进,即使是阵后待发的骑兵们也看得悚然动容。喊杀声湮没了一切,瞬间将殇阳关下变成了咆哮地狱。


塔楼上,诸军统帅遥望战场,神色各异。


“不愧是赤旅,”息衍慨叹,“想是些完全不知道死亡为何物的人。”


“和雷骑相比,赤旅才是嬴无翳立身的根本,”白毅沉声道,“即使水源中被下了毒,赤旅依旧足以和我军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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