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笔趣阁>女生>九州·缥缈录> 第五章 殇阳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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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殇阳血 (1)(1 / 2)


八月二十七,刚刚入夜。


当阳谷口,木屋中,华烨在袅袅的香烟中冥想。


敲门声传来,原鹤在门外低声道:“将军,黾阳城有客人来访。”


“黾阳?”华烨睁开了眼睛,沉默良久,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想见他,让他回去吧。”


原鹤领命离去了。


片刻,原鹤再次转回:“将军,那人跪在辕门外不肯离去。”


木屋中,华烨凝视着面前古朴的直刀:“告诉他,这是战场,不是修行的地方,如果他还不想被血涂污了心,就早早的离开吧。”


“将军,这些话,对那个人只怕是没有用的。”原鹤低声道。


他等候在门外,屋里却久久的没有传出声音。原鹤无奈,转身要离去,门却忽然打开了。一身铁甲的华烨手持一盏小油灯走了出来,那是屋里唯一的一盏灯,他走出来,屋里就漆黑一片了。


华烨端着油灯,缓步走向辕门口,精锐的风虎骑兵们在亲兵的时一下远远避开了,周围一片空荡荡的,暮色里一个人影跪在辕门之外,他的背后背着一人高的阔刃重刀,刀柄便有两尺之长,远远看去那柄刀极厚极重,古奥森严,简直不像是人所能举动的,倒令人想起殇州土地上那些夸父巨人的武器。


原鹤也停下了脚步,只剩下华烨独自走向跪在辕门口的年轻人。年轻人抬起头,看着笼罩在铠甲里的将军,将军默默地把小灯放在他和年轻人之间,不避灰尘坐下了。


两人相对,久久得没有一人出声。而后忽然,华烨低低地笑了一声,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放在一边。他的脸终于暴露在灯光下,闻名于东陆的虎神却并没有刚毅勇猛的面相,相反,乍一看华烨的脸令人心里一紧一寒,皮下像是有蚂蚁爬过一般难受。那是一个很丑的人,原本不起眼的相貌,天生的巨大胎记几乎遍布了他的半张面孔,把他的脸沿着鼻梁正中分为黑白分明的两半,又有一道刀疤横过他的脸,当初那一刀势必斩断了他的鼻梁,连带着脸上的肌肉翻卷起来,永远也恢复不得。


而年轻人却异常的俊美,他一身白色的麻衣,赤裸着一般胸膛,拴着巨刀的宽大皮带紧紧扣住他结实的胸肌。这是一个体型凶猛的像是豹子、面容却善良的如孩子的年轻人。


“这样就还是我们私下见面的模样了。”华烨低声说,“我带了灯来,这里周围也没有别人能够听见我们说话,便当作你我之间的传道吧……可是华茗,你原本不该来。”


华茗摇头:“父亲,我已经不是孩子。父亲走后我思考了很久,如果父亲能够在战场上领悟,为什么我只能在黾阳一个人无助的思考生存的意义呢?所以我带着我的刀,来这里和父亲并肩作战。”


“人生就是一道长门啊,它无处不在,无论是在战场上或是在黾阳,都是一样的。”华烨道,“是否合我并肩作战并不重要,我们在不同的地方,但是都是穿越一道长长的门。能否越过它,是你能否抛下那些因为贪欲和迷惑而产生的蒙昧,而这一路上我的精神其实都适合你并肩而行的,无论我的身体在哪里。”


“如果父亲死了呢?而我还在遥远的黾阳,等待父亲回去和我一起修行参悟。”华茗问。


华烨愣了一下:“我死不死并不影响你的领悟,即便我的精神离开身体,我也不会放弃我们当初共有的目标。”


“而我还不知道,父亲的精神也许会回到黾阳来看我,而我就像一个傻子那样,每日的修行,等待父亲的归来。”华茗说话的时候声音平静,也没有丝毫表情,“我在屋里沉睡,父亲的精神在窗外经过,我还会梦见和父亲一起在雪地里跋涉修行,而第二天早晨传来的战报说父亲已经死在当阳谷口。”


华茗的脸上像是暴风雨前的密云那样急遽变化,悲伤和无助占据了一切,眼泪大滴大滴的滑落,他想一个孩子那样大哭:“父亲,这就是你留给我的解脱么?”


他趴伏下去嚎啕痛哭,魁梧精悍的身体却无法负荷预感到将要失去亲人的悲伤。


华烨默然不语,良久,他长长地叹息:“我错了啊,孩子。”


华茗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华烨。


“你对我的依赖和亲爱,本是错的。”华烨低声道,“在我困惑与杀戮的时候是你救了我,当我看到你的眼睛,我觉得我看到了世上最清澈的眼睛,里面补仓斑点的私心和杂念,于是我想如果我能够有黾阳城和这样一个心里完全不沾染尘埃的孩子一起生活,我的心将会平静,我嗜杀的灵魂会被拯救。而我也曾经下定决心要保护你,让你免予陷入乱世的纷争,不能让凡俗的东西困扰你的心。可最终困扰你的却是我这个父亲,这也是因为贪欲和迷惑产生的蒙昧啊,华茗,我们都不曾解脱。”


华茗呆呆地看着他。


“我的存在对你如此重要么?你的存在对我有如此重要么?其实我们只是这个世上偶然相遇的两个灵魂,想要一同穿越一扇长长的门。可是最后我们或将一起堕落,因为共同的修行在我们两人之间拴上了牵挂的绳子。”华烨摇头,“人心里最深的毒,是寂寞啊。”


他拍了拍衣架上的灰尘起身,那么就留下来吧,其实我何尝不想看见自己的儿子在身边呢?想到我若死了,我的魂魄或者在月下经行,你却还在黾阳等待我的归去,看着你大哭,真让人心里难过。


“谢谢父亲!”华茗愣了一下,趴下去磕头,“我会跟在父亲的身边,为父亲磨亮战刀。就像以前在黾阳城,每天早晨第一件事便是磨亮父亲的刀。父亲传授我的磨刀技巧,父亲不在的时候,我也始终没有停止练习!”


“华茗,你理解错了啊,其实磨刀之术,只是一种譬喻,要你练习用心磨砺自己的精神,”华烨转身缓缓地离开,“我本没有希望你跟随我当一个磨刀人。”


华茗直起身子,看着义父的背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华茗忽地转身,对这华茗笑了笑:“其实我最初的期望,你应该是个厨子。可惜我自己不会做菜,一直没法子教你。”


华烨笑着,却没有丝毫的欣喜,他笑得苍凉而疲倦。他摇了摇头:“我的错误,在于我其实真的把你当作了我的亲生儿子,却没有把你看做同行的修士。你若堕落,是我的罪罚。”



同一时刻,殇阳关外的楚卫军中帐。


诸侯大军的统帅几乎全部在座,只是居中的位置是空的,白毅没有来。费安冷冷的目光透过门口帘子的缝隙看向外面,丝丝秋风透了进来。仅仅几天,殇阳关下便冷了起来,连续几日都下了白霜,有深秋的感觉。冈无畏和古月衣对视,各自摇头,程奎则瞪着息衍,息衍也是摇头微笑。


明日便是白毅约定破城的日子,可是白毅这些日子全无动静,谁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冈无畏于是传书请诸位将军一同来向白毅问讯,不过只有白毅幕府中的谢子侯出来迎接,说白将军午后便休息了,至今未醒。将军们议论良久,得不出什么结论,心里焦急,也不悦于白毅的傲气和冷淡,却碍于他的盛名不便发作。程奎咬牙拍着座椅的扶手,瞪圆了眼睛,已经是几次把到嘴边的脏话吞了回去。


还是古月衣打破了沉默:“息将军,我们中只有您和白将军是多年的朋友。白将军是连日不见客,刚才息将军也一言不发。明日真的能攻城么?我军全然没有准备,将士们心中不安。息将军可愿意为我们解疑?”


他神色谦恭,是敦请的样子。


息衍不便再沉默,却也只能苦笑:“古将军,我是个喜欢说话的人,没有讳莫如深的习惯。我们冒着危险同来这里对抗离公,便是生死相依的战友,作战的方略无不可说。可惜从我认识白将军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明白过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你要我解疑,我也是满腹的疑惑。”


“殇阳关地势高险,离军赤旅强于步战,守城是他们的强项。”冈无畏摇头叹息,“如果不是预先运筹帷幄,排兵布阵,想要破城,谈何容易。”


“明日就要打一场七万人的破城之战,现在排兵布阵,也已经晚了。我们静等白将军的奇迹好了。”费安冷冷地说道。


程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狠狠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座椅的扶手。


“没有提前的准备,贸然攻城是枉费人命。”古月衣想了想,也是摇头,“这样的事情,我想白将军是不会做出来的。莫非所谓七日之约,只是疑兵之计,令嬴无翳惊恐不安?”


息衍摇头:“不,明日一定攻城。虽然我从不明白白将军在想些什么,不过我认识他这么些年来,他言出必践,行而必果,即便对于敌人也从没有例外。所以他跟离公约了七日,在明日午夜之前,他一定会登上殇阳关的城头。除非……”


“除非什么?”古月衣追问。


“除非这是他第一次失手,破了先例。”息衍摊了摊手。


“任何人都会有第一次失手。”费安道。


息衍大笑:“费将军说得不错,如果不是两军阵前。我倒想设个局,大家下注,看看白毅这一次能不能保住他东陆第一名将的威名。”


费安眉锋一挑,瞥了息衍一眼。


古月衣愣了一下,也微笑起来:“我看息将军的意思,还是会下注在白将军这边了?”


“看在我和他多年的交谊,这个庄我是一定要帮的。”息衍漫不经心地说。


帐帘掀起,一名白色衣甲的楚卫军士佝偻着背,捧着一只木托盘进来,托盘上覆着白色的麻布。


“参见诸位将军。”军士扫了一眼周围,行了礼就要退出去。


“你来找白将军?”息衍喝住了他。他认出那名军士是个随军的医生统领,也兼仵作。


“什么味道?那么臭!”程奎皱眉,狠狠的在鼻子前扇了扇。


每个人都闻见了仵作身上传来的浓重臭味,臭得令人焦躁不安,粗鲁如程奎的人也觉得恶心得要吐出来。


“是前些天那些闯阵的怪人,留下来的那条断臂。我想着那些人行为怪异,受伤仿佛没有感觉,就捡回了这条断臂用石灰抹了,想带回去和同僚研讨。谁料到,”仵作面有难色,“发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古月衣问。


“本来用石灰腌了,保存上几个月不是问题,不过今天再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所以想报白将军知道。”仵作说。


“嗯?”古月衣强忍着恶臭上前,“给我看一眼。”


仵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揭开了托盘上的白麻布。剧烈的臭味一瞬间呛得人几乎要晕过去,稳重如冈无畏也不禁按着座椅的扶手,想要站起来避开。那只托盘上的断臂异常的粗大健硕,和普通人的手臂相比长了几乎一半,可是如今腐烂得见骨,骨骼和暗红色的肌肉分离,正湿漉漉的滴着臭水,看一眼也让人心惊胆战。


“怎么会这样?”古月衣惊疑不安,他知道石灰腌过的尸骨都会脱水,还在这样渐渐冷起来的天气下,断然没有腐烂得那么快的。他想起那天夜里的黑色从者,虽然其后诸军将领都觉得丢了面子,被区区五个人踏阵而去,却都说不出所以。离国军中暗藏有秘道士的传闻早已有之,巨鹿原的大战,离军就使用了秘道的风障和炎火,诸侯联军没有准备,吃了大亏。


“一块烂肉,端进来是让我们吃不好晚饭么?”息衍的声音忽地传来。他已经站在了古月衣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挥挥手令仵作退出去。


“真是诡异。”古月衣低声道。


“这种想不通的事情,其实也犯不着多想。”息衍淡然道。


谢子侯掀开帘子,走进了帐篷。


他摘下斗篷的风帽,微微打了个哆嗦。帐外疾风横扫,有如鬼啸,地面已经被冻得铁硬,丝绒的夹衣都当不住寒冷。帐里却点着炭盆,火生得很大,令人觉得燥热。白毅未穿铠甲坐在桌前,认真的摆弄着一只填满泥土的陶盆。


“大将军。”谢子侯凑近,打量着那只陶盆。


他知道白毅在模型上也有造诣,经常自制地形沙盘和攻城器具的模型,于是想这又是一件新的玩具,不过在白毅的手里摆弄来,却未必不是攻城略地的利器。不过那只陶盆却毫不起眼,就像市面上几个铜锱一只的烧土花盆。谢子侯在白毅幕府中任首座已近五年,自以为对军械有独到的见解,却怎么也想不出看不出这只陶盆的用处。


“子侯,诸位将军还没有走么?”白毅聚精会神,微微点头致意,并不看谢子侯。


“还没有,都在大帐中说话,大概见不到将军,不甘心离去。”


“那也任由他们。”白毅随口说道。


白毅手中丝毫不停。谢子侯摒住呼吸,看着他先是将陶盆中的泥土刨松,挑去石子,而后浇上清水,再把一包东西洒进去,再敷上一层泥土。十指上满是泥污,他也并不介意。


“大将军,这是?”谢子侯终于忍不住好奇。


白毅微微一愣:“是息衍捎来的秋玫瑰花籽,我已经种了两盆,剩下的种子都在这里,希望天气真的冷下来之前,可以看见它开花。”


看着谢子侯茫然不解的样子,白毅从炭火下拾起另外两个陶盆放在他面前:“这是前几日种下的,想不到那么快就发芽了。下唐的秋玫瑰,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品种。”


谢子侯这才相信白毅真的是在摆弄花草,苦笑几声,长拜下去:“大将军,您在此种草莳花,却苦了我们这些挡架的人。”


“见不到我,诸位将军很不满意吧?”


谢子侯摇头苦笑:“费尽唇舌,好言好语,诸位将军也不信您午睡一直不醒。淳国程将军脾气暴躁,说我军畏战,大将军胆怯。几乎把我们说成是包庇逆贼的同党。”


“程奎是个直性子的人,他怎么骂,都不要紧,不过是一时口舌之快。我担心的是费安和冈无畏,费安性格阴狠,对我军始终是观望,冈无畏将军却是数十年名将,真的令他觉得我们失礼,怕是不好收场。”白毅淡淡地说道。


“将军素来不会刻意对人傲慢,既然也担心费安和冈无畏的不满,为什么却避而不见呢?”


白毅沉默片刻:“我要示以威仪,令他们心中有所不安,不能感觉太过熟络了。”


“怎么说?”谢子侯长拜,这是请教的意思。


“攻破殇阳关指日可待,那时候诸侯大军必然希望能够推进天启觐见皇帝。一则在帝都建立自己的势力,二则在皇室面前表功。不过我们这些骑马带刀的人想进入帝都,想必皇室不会乐于看见。诸国之中,我国兵力最强,也和皇室最为亲密,皇室势必会倚仗我军安抚诸侯,保护天启城的安宁。那时候我们和诸军之间的关系,会更加微妙。”白毅低声说,“所以与其亲若兄弟,不如跟诸军保持一段距离,站好我们的立场。令其心中对我军有所戒备,便会加加倍小心,不至于轻举妄动。”


“皇室如果直接将旨,令勤王诸军退却,将军以为诸军不会答应?”


“绝对不会,我大胤朝有史以来,嬴无翳是第一个在帝都建立势力的诸侯,而他仅仅是一个人。我们如今驱走了嬴无翳,可是却有六个诸侯要进入帝都。这就像走了一头狮子,进了六条恶狼。”白毅道,“对于皇室中的明眼人来说,是一头狮子好,还是六条恶狼好,这还难说得很。如果我是皇室中出面安抚的人,势必会在诸侯之间周旋,最好的策略便是联合我国,威慑其余诸侯。”


谢子侯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将军的思谋,果然深远。只不过明日就是约期,对于破城……”


他迟疑不语,以他的经验而言,强攻殇阳关无疑需要事先演练配合,以殇阳关城墙高险,登城几乎不可能,水火也都不能奏效,那边只有用犀角冲一类的攻城器械强行撞击城门。那样军士必然暴露在箭雨滚石下,调度调配便是减少死伤的关键。而现在即便立刻排兵布阵,也已经来不及了。


白毅摆了摆满是泥污的手:“坐。欲速则不达,阵前静不下来是领兵的大忌,我的筹划稍有错误,便要在阵前死十个百个人。你可知道下唐的十里霜红?”


谢子侯坐在他对面,摇了摇头。


白毅端详着种上花籽的陶盆,带着一缕微微的笑:“世上的玫瑰花,都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开放。只有下唐地方,产一种秋季开花的秋玫瑰。不过秋玫瑰,其实是菊花一属,只是花形和玫瑰类似,又是难得的深红色。南淮城有一条紫梁大街,临着河岸一侧都是种的这种花,一道下霜的日子,霜红十里,乘船顺流而下,一眼望去,有如冰火交融,是南淮的盛景之一,不过在我们楚卫,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栽活过这种秋玫瑰。”


“想不到大将军对于种花也有心得。”


白毅沉默片刻,笑笑:“子侯,我是不是一个很无趣的人?你跟随我五年,我总是如同箭在弦上,紧绷得很。不喜欢什么,也不讨厌什么,偶尔吹吹箫管,也是心事沉重的样子。”


谢子侯略略迟疑,躬身道:“是。”


“其实我当初并非这样的,”白毅低声道,“二十年前,我和息衍还是朋友,都汲汲无名,曾想过在帝都的街头开店卖花,赚一点钱花销。那时候息衍还说开店便要有绝活,别人没有的,才能红火起来,于是他研究了一个夏天,种出一色蓝边的玫瑰,称为海姬蓝。”


白毅静了下来,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出神。


“那时候我和息衍都不曾想到会成为名将,却不曾想到,会有针锋相对的一天。乱世的时局,也逼人太甚了……不得已。”白毅低声叹息,“如今我是一个连盟友都要算计、事事走先一步的人,便只能如此的无趣干瘪。”


“将军对于国事的操劳,实在太费精神了。”谢子侯感慨,“但是我想名臣名将,都胜在用人得当,指挥调度。恕我直言,将军这样只是自己辛苦,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


白毅笑笑,略有一丝疲惫:“子侯,你不懂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不相信别人,而是很难找到和我相同的人了。我出仕楚卫国,是立志要保住大胤的河山。”


谢子侯愣了一下:“将军忠心爱国,是仁义之军啊,诸侯国中无不敬仰的。”


“子侯,你终究不明白人心啊,也还不真的理解这天下。”白毅摇头,“如今还真的有什么人忠于皇室么?所有人都借着忠君之名,意图谋得自己在乱世河山的地位,就像现在大帐中的那些人!”


谢子侯点头:“诸侯的虎狼之心,我也有听闻。嬴无翳若是狮子,以恶狼比喻他们,确实也不为过。”


“他们做的是对的。”白毅低低地长叹了一声,“子侯,我请你为我幕府的首座,与其说是看重的谋略,不如说是看重你的真纯。这个时代,旧的皇帝已经不该再存在了。”


谢子侯大惊失色,这样的话,他断然没有料到会从白毅的嘴里说出来。


“觉得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不该由我来说?”白毅轻轻地抚摸着那些陶盆。


谢子侯呆坐着看白毅,不知道如何说起。


白毅神色淡然,轻声漫语,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改朝换代,是自然而然的事。要始终把持着整个帝国的权力,成为诸侯的共主,那么必须有强绝的领导者。可惜我们白氏家族即便再庞大,却依旧是一个家族而已,要从一个家族的人丁中选出能够震慑东陆的主宰,谈何容易?而且我这样的分家子弟慢慢的从主家中远离,最后主家中剩下的,无不是养尊处优的贵胄子孙。他们没有握过剑,没有杀过人,甚至不明白天下的平衡和权力的绞杀。他们依靠着祖先的威风坐在太清宫的宝座上维持他们的统治,可是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当祖先的威风不能再延续,这个帝朝就会被摧枯拉朽的毁掉。养在锦绣中的人,是永远不能战胜嬴无翳那样生在山原中的雄狮的!”


白毅长吸一口气:“这就是帝朝的命数了,蔷薇皇帝的威武延续到风炎皇帝,已经是最后的光辉。那光辉灭了,再也无以为继。绵羊统治的国家和狮子统治的国家,哪一个的人民会幸福?”


谢子侯茫然失语。


“是狮子统治的那个才会幸福。”白毅代他回答了,“虽然狮子会吃掉它的子民,但是它也会守护它的子民,这些是他的粮食。天下是个诺大的羊群,牧羊的,决不能是羊。”


谢子侯觉得巨大的压力压着他的胸口疼痛,他几乎不能呼吸。这么多年来,白毅不曾跟他说过自己的心思,谢子侯也知道自己效命于最忠于帝朝的天下名将。可是谜底在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忽然揭开,白毅的心里,并非只有“忠诚”两个字。


“那大将军守护皇室那么多年……是为了……”谢子侯勉强说到这里,忽地起身下拜,“若是大将军别有鸿图,子侯是将军从乡野中提拔的人,也只能誓死和大将军一同,但请大将军直言相告,令子侯心安,纵死不悔。”


白毅一笑,轻轻拖了拖他的胳膊令他起身:“子侯,你误会我了。我今天忽然跟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不知道今夜过去我的死活。决战就要开始了。”


谢子侯脸色大变:“就在今夜?”


“就在今夜。”白毅点头,“当年我和息衍第一次在秋叶山城见到嬴无翳,他还是一个效忠皇室的年轻诸侯,我们则是少年。可是我和息衍都坚信有朝一日,这个人的红旗烈马必将如大潮般洗过东陆。锁河山巨鹿原一战,我迫于国内的压力不能亲自出兵勤王,决战嬴无翳,其实也是我不想在那时正对他的锋芒。那时候诸侯联军兵势连云,不过却是一盘散沙,我确实也没有信心去和嬴无翳一战。但是我知道我和此人的决战终不可避开,我筹划那么多年,等着这一战已经很久了。”


他仰望叹息:“男儿生于天下,英雄相见,迟也是恨,早也是恨!这一战我没有十成的把握,最后可能两败俱伤,我有事请托你。”


“子侯惶恐!大将军吩咐,子侯无不听命!纵然死无葬身之地,也图一份心安。”


白毅微微点头:“如果我战死,势必引起国内局面变动。现在我楚卫国中,群臣专权,国主无力统帅……”


谢子侯昂然应诺:“大将军若死,子侯拼却一命,势必卫护国主,斩杀逆臣!”


“不,以你现在的能力,做不到的。”白毅摆摆手,凝视着烛火,“不过我也有我的准备。你返国之后去我的书房,在书架板壁的夹缝中有一封我留给你的书信,其中有我对于此事的布置。你或许不能理解其中的一些事,不过你必须一步一步的履行,节奏半点不能出错。这整套谋划环环相扣,你将有一个绝大的机会横空出世,继承我的权力,卫护国主。”


白毅转过头,盯着谢子侯的眼睛:“记住!丝毫都不能出错!你只有唯一的一个机会。”


谢子侯感觉有冰从背脊上滑过似的,浑身一震,单膝跪地行礼:“子侯明白!”


“很好。”白毅像是疲惫不堪,靠在椅背上仰望帐顶,低声道,“决战就要开始了,我已经听见声音了。”


“什么时候?什么声音?”谢子侯抬起头来四顾,他没有听见任何异样的声音。


“听,风声,”白毅低声道,“风起了!”


帐篷帘子忽地掀起,一阵冷风呼啦拉直灌进来。白毅起身,披上那件朴实无华的白色大氅,整理领口,大步走到帘子旁:“亲兵营!预备传令!”


“是!”帘子外有人齐声喝道。


风再次掀起帘子来,一队黑衣的挎刀军校早已经悄无声息地半跪在帐外。白毅微微点头,军校们立刻四散离开。


谢子侯追着白毅出帐,随白毅一起站在在呼啸的寒风中,风更猛烈了,风向也有了变化,黄昏以来偏西的风转为了北向,吹在身上锐利得有如冷刀割着。白毅看着军帐上的旗帜在风中呼啦啦的招展,似乎随时会被撕裂,微微点头。谢子侯这才明白过来那时候白毅让他听,真的是有特别的声音,那面旗帜卷动的声音,忽然间就变了。


白毅转头,踏着大步就要离去,却停步拍了拍谢子侯的肩膀:“刚才有句话没说完,旧的皇帝固然不该存在了,改朝换代也是天下大势。可是每一次的动荡,就要死伤整整一代的人。每一次的权力交割均是血洗而成。我不想看到。所以即便守护皇室是逆势而动,我也决心就这么走下去。”


“有些事,我就是看不开的那种人,息衍曾经说我关键处最蠢,也许是说对了。”白毅竟然笑了笑,“子侯,你留在营中镇守。如果我回不来,还请你将那三盆花带回楚卫。看看秋玫瑰能不能在楚卫开花,还从未听说有人在楚卫种活了秋玫瑰。”


“大将军……”谢子侯想要请求随同。


白毅已经打断了他:“记得板壁里信,不必为我担心。能杀我的人,东陆只怕还不多,即便是离国的狮子!”


他转身离去,笑容退却,剩下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双瞳中骤然爆出了一种岁月洗炼过的、名刀般的冷厉。


楚卫军中帐里,息衍背手立在军营空地中央,望着辕门处飘扬的战旗,忽然运动起来的整个楚卫兵营在他的身边流动,被惊动而出来观望的诸位将军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忽如起来的变化。


息衍笑了笑:“开始了啊,白毅,风终久是没有辜负你!”



同时,殇阳关内离国的大帐中。


“说来明天就是约定之期了吧?”嬴无翳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是。不过连续六日城上的斥候都回报说六国联军安若大山,只是白毅不再来吹箫了。若说明日攻城,实在也难以想象。”谢玄跟了一子。


“你说白毅真的会来?”


“真的会来。”谢玄头也不抬的应着,“东陆第一不是随便叫的,他领兵以来,不曾有一次不兑现诺言,这是此人最可怕的地方。所以他军威之隆,大概也只有王爷可以相比。”


嬴无翳愣了一下,大笑,有力地落子:“来!既然是等东陆第一名将攻城,就不能摆出熊包的样子来。讲讲蔷薇皇帝故事,也振奋一下。”


他对于典籍的理解不差,却不喜欢捧着书读,历史典故便总要谢玄讲给他听。


“那我说说蔷薇皇帝的军旗,王爷的军旗,和白毅的军旗,如何?”谢玄笑,“我听说这三面旗都是所到之处,麾下将士无不为之冒死冲锋的,但是王爷以为,自己的雷烈之花旗和先帝的火焰蔷薇旗,白毅的箭碎蔷薇旗可有区别?”


嬴无翳想了想:“我们三人治军,风格各不相同,但是你要我说,我却未必能说得精准。”


谢玄点头:“王爷虽然没有说出所以然,不过这句话却是不错,这三面旗,区别在于治军的方略。蔷薇皇帝是个人主,他的属下加入他的jūn_duì 是为了这个人,在那个纷乱之世,他们见到白胤,便如见到了终生活在浓云下的人看见了天空。即便让他们为白胤战死,他们也心甘情愿。而王爷是霸主,王爷的属下追随王爷,多半也是为了王爷的壮志和勇气。不过,我军中颇多将士来自南蛮诸部,杀戮和尚武的旧习也是王爷能够指挥他们冲锋陷阵的原因之一。所以,这一点上王爷和白胤相比,失之于暴戾。”


嬴无翳点了点头:“那么白毅呢?”


“白毅则完全不同。白毅领军,将士们无不对他的话言听计从,是这个人的筹划谋算实在不是常人可以达到的。他每做一件事,必先提前计算无误,待到他出动,胜败已经不再是悬念。他一生数次大战,每一战都是这样,从没有一次例外。他对于将士而言,是一个神话,还没有人能击破他的神话。所以他说什么,将士们便做什么,即便叫这些人身陷死地,因为他们相信,白毅叫他们去的地方,可以死中求活!”谢玄断然道。


“真是劲敌!”嬴无翳沉思着感慨。


“但这也是他最大的弱点!”谢玄忽然道。


“哦?”嬴无翳抬起头来。


“白毅的神话,无人可以理解,他的属下只是奉从。白毅是个孤胆的将军,逆天而行的英雄,他的jūn_duì 全部仰他一人的力量而活。但是白毅始终是个活人,一个人,就不可能不犯错误。白毅的神话,最终将压死他自己。”谢玄断言,“他若死,是死于孤独!”


“孤独!?”嬴无翳皱眉惊诧。


良久,他的眉宇舒展,微微点头:“在那个人的箫里,我听到了……”


一身赤色皮甲的赤旅百夫长直冲入帐,他已经等不及通报:“王爷!将军!出事了!”


“什么?”谢玄猛地起身。


百夫长满脸是汗,嘶哑的大喊:“出事了!赤旅三卫、四卫、五卫都有人中毒,中毒的人面色赤紫全身痉挛,医官解不开毒性,说是真的发作起来,有暴厥的可能!医官在外面等着。”


谢玄惊得退了一步,猛地打了个寒噤。他并非没有预料到下毒的可能,但是赤旅三卫都有人中毒,乃是说所有三个万人队都被下毒,再多的细作也不可能毒倒三万大军。


“不要慌,”嬴无翳神色不动,“传医官!”


一身白棉铠的医官疾步进帐,他手中托着瓷盘,里面有三根银色的长针和一碗清水。


“有结果了么?怎么说?”嬴无翳低头看着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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