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归尘呢?”
“他很聪明,对于技术的掌握胜于姬野,但是他没有决胜瞬间的血性,这会制约他的发展。”老人微微摇头,“这样下去,他会失去掌握苍云古齿剑的机会。他这次随军出征的事情安排好了么?”
“我已经向国主进言,国主也同意我带他出征,只说是见识东陆的军威就可以了。”
“很好,是时候了,年轻人们应该被磨砺一下,在他们开始真正的征战前,他们需要一次完美的演练。”
七
姬氏大宅。
已经是黄昏时分,宅邸上下张灯结彩,厨下烹饪的香气已经四处飘散。婢子和家丁都得了十个银毫的赏钱,个个满脸喜色,奔前跑后地张罗料理。中堂一只大缸,盛了满缸的清油,上面只飘了细细一根灯芯,点着火苗。下唐习俗,这是所谓的“天寿灯”,生日时候点燃,派人守护着,能燃十日就是添寿十年,能燃二十日就是添寿二十年,取吉祥之意。
过寿的,却并非姬家的主人姬谦正,而是姬家二公子姬昌夜。此时姬氏夫妇正陪着次子玩着檐下一盏转灯,灯八面都填写着诗词,却只有一面开口,可以看见。姬昌夜轻轻一拨,灯飞快地旋转起来,上面一匹跑马仿佛动了起来,片刻停下,露出的一面上是一首小诗:
“负剑向黄沙,匹马走天涯。
渴来饮清泉,夜宿野人家。”
姬夫人微微皱眉:“这是个什么兆头,取得不好!”
那是盏推命灯,男孩十五岁时候用来推命的小玩意儿,而昌夜得的诗意,似乎不是上上之兆。
姬谦正不信这个,只是笑笑:“也不是不好,虽然不是富贵之兆,但是负剑黄沙匹马天涯,渴饮清泉夜宿人家,也是豪杰气概。”
“要豪杰气概有何用?”姬夫人嗔道,“儿子要的是一生无忧,平平安安。昌夜,刚才那个不作数,再转一个看看。”
昌夜也乖巧,手指再一拨,停下时已经换了一首:
“紫罗朱衣拜宫阙,百岳千山朝宗冕;
海沸山摧惊暮日,借取龙云入长天。”
“好!”姬夫人拍掌道,“这个好。”
姬谦正苦笑:“前言不搭后语,好在何处?”
“拜宫阙,朝宗冕,总是贵气之兆……”
姬夫人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喜色消退,一张脸渐渐冷了下去。姬氏的长子姬野悄无声息已经站在了台阶下,冷冷地看着父母带着弟弟一家和睦。姬野不是姬夫人亲生,他年纪长于昌夜,却是一个小妾庶出的孩子。小妾多年前就过世,姬夫人素来不喜欢这个孩子,连姬谦正也不喜他的冷厉性格。一家人像是回避家中有这一个孩子存在的事实,任他自来自去,自生自灭。
“你还知道回来?”姬谦正冷冷地一挥衣袖。姬野已经半个月不着家门,自从他任职武殿都指挥帐下的青缨卫,根本就很少回家,每月的俸禄也不见踪影。姬谦正并不为几个小钱上心,不过儿子如此野浪,毫无孝敬之心,让他关怀这个儿子,却也很难。
“我一会儿就走。”
“呵呵,你好大的面子,我这个为父的,也难得你赏脸回来见上一面了,还马上就走。”姬谦正牵过昌夜和夫人的手,头也不回踏进中堂坐在桌边,也不招呼长子。
“我回来是有事情要说……”姬野踏上台阶。
“哎哟!”一名上菜的婢女被他不小心撞到,一只盛满菜的瓷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撞什么!”姬夫人大怒,“难道不知道今日是你弟弟的生日么?”
下唐风俗,生日时候打碎碗碟,是不祥的兆头。
“他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姬谦正并不信这种土风,按住夫人的肩膀,对婢女挥了挥手,“下去收拾一下。”
婢女惶恐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长公子,疾步下去拿簸箕了。姬谦正心头火气正盛,看也不再看姬野一眼。上菜的婢女鱼贯而入,自姬野面前一一闪过,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无人看他一眼。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面前的一切根本无关。
他默默地转过头,去拨弄那只转灯,灯上的跑马在他指下飞旋,他双眼无神地看着那些命诗一一闪过。他已经十七岁,并未玩过这种推命的游戏。那个瞬间,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知道自己的未来的什么。转灯停下,竟然堪堪停在两首诗之间,姬野所见的,只是一匹跑马。他怔怔地站在那里。
姬谦正目光一瞥,看见长子呆呆地站在灯前。忽然,一阵火焰腾起,将周围的灯纱点燃,火烧得极快,命灯很快就化作一团灰烬。而姬野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伸手救火的意思。
婢女们端着水盆上来的时候,看见长公子猛地转身,提起沉重的战枪大步出门而去。
门在他背后紧紧锁上,一声巨响,似乎是有人把瓷器什么的狠狠地摔碎在门上。姬野的心里很冷,仿佛那些瓷器的碎片从他心上割了过去,温度慢慢地流失掉了。他默默地对着夕阳。他本想说的只有一句,就是明日他就要出征,这个机会得来不易,建功立业或是战死沙场都有可能,他或可光耀姬家的门堂,如果可能他还想说他想变成他曾祖那样的英雄。
可是他发现并无人真的在乎这些。
夕阳下,他的对面,一个少年骑马挎刀,和他遥遥相对。
吕归尘刚刚带马出宫赶到这里,还未来得及请仆役通报,就看见姬野跨出了大门,而后大门紧闭,门里“咣”的一声碎裂声。朋友相对,吕归尘看见姬野的眼睛,察觉到那一缕渐渐凝结起来的萧然苍凉。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他立马在那里,看着,如同看一柄剑缓缓地转过锋芒。
“刚才内务府传国主令,准我随军出征观战。”许久,吕归尘道,“这次,我们两个还是一道。”
姬野点了点头:“那你还有钱么?”
吕归尘愣了一下。他每月的用度由宫里支出,赌桌上的两百金铢已经被息衍罚没,绝无可能要回来。而纵然是北陆世子,他毕竟是羁留在南淮作为人质,也并非想用钱立时就有。
不过他并未愣多久,笑了笑,对着姬野伸出右手:“喝酒的钱总是够的,走!”
姬野默默地看着朋友的笑容,忽然一握他的手,飞身跃上吕归尘的战马。
日暮时分街上行人正多,吕归尘猛扯缰绳,加上一鞭,他坐下的北陆骏马长嘶一声,惊开人群,直冲向如血的残阳。街上的人退避相让,少年人的笑声在喧闹中破空而出。
姬野前脚出门,后面姬夫人掷出的盘子碎在了门背后。
“唉!”姬谦正满心的烦躁,上去抓住妻子的手腕,“怎么你也摔东西?今天是昌夜生日,打碎东西,总是不好的兆头。你又是母亲,难道和一个小孩子生气?”
“我不是他母亲,谁是他母亲?他母亲是那个贱婢!他眼里有我么?他眼里有你么?他眼里有昌夜这个弟弟么?都是你袒护他,惯出来的毛病!他这回来一趟是干什么的?成心把弟弟的生日弄得一团糟,推命灯也被他烧了,他这个心性,真是毒啊!这不是要咒死昌夜么?”姬夫人说着,趴在桌子上呜呜的哭。
昌夜是个乖觉的孩子,急忙贴上去挽着母亲的胳膊。
姬谦正没有料到事情变得这样为难,只能搓着手,压低了声音安慰妻子:“唉!都过去了,过去了,让厨下重新做菜,今天是昌夜的生日,我们一家三口,要好好地过过嘛。”
“过什么?过什么?没法过了!”姬夫人哭得越发的凶了。
“野儿也不是故意要烧掉那个灯,火烛不长眼的,他也就是拿在手里玩了玩,而且不过就是个玩具嘛,何必那么认真呢?”姬谦正苦着脸。
“你还袒护他!”姬夫人头发也乱了,声音也哑了,不顾仪态地嚷了起来,“你不就是还想着那个yín 贱的女人么?你想着她的美貌和风骚!你忘不了她!你连她的儿子也偏袒!你的心里忘不了她的,你们男人都忘不了她的!”
她这么大声地嚷,却没有注意到丈夫的脸上风云骤变。姬谦正宽慰的苦笑僵在那里,渐渐地被另一种神色取代。
“你疯了么?别再提她!”姬谦正的咆哮低低地压在喉咙里,他罕见地冲着妻子瞪大眼睛,像是惊恐不安,又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那般狰狞,“那个女人……她是个妖魔啊!”
姬夫人被吓得傻了,不知不觉就停止了抽泣,怔怔地看着仿佛变了一个人的丈夫。
八
成帝三年,八月初五。
姬野抬起头,一线月在云中出没,这是一个鱼鳞天,一波波的云纹排满了深蓝色的夜空。羽然坐在他的身边,难得的安静,他们两个并排坐在墙头,把鞋袜脱了下来放在身边。双足在夜风里,凉凉的,姬野想起他和羽然、吕归尘三个人那次出城,把双脚泡在凉凉的溪水里,三个人说着说着话就在下午的阳光里靠着彼此的肩膀睡着了。
而他现在并非要出去踏青,他一身铁色的鳞甲,肩上垂下骑将的军徽。他看着很远处城墙上的灯火,他想自己这就要去出征了,成就他的功业和雄心壮志,去看看那个狮子般的男人,然后凯旋归来,从城门下经过的时候,他会率领先锋的骑军走在最前方,夹道边都是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无视他的光荣。
但也许,他就要在这一次死在那个狮子般男人的刀下。
“喂,傻子,考你个题目。”羽然忽然说。
“嗯,你说。”
“你要去殇阳关了,我就问你殇阳关的典故。你们东陆的文字,以‘殇’为死,殇字不祥。可你知道殇阳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羽然扭过头来,她把一头长发束了一个长长的马尾,这时候一丝没有绾好的头发飘了出来,在风里悠悠地起落。
姬野看得愣了一下,羽然就冲他做了一个鬼脸:“不读书,不读书,就是打死都不读书的牛!”
“牛?”姬野愣了一下,羽然不曾这么叫过他,羽然有的时候叫他木头,有的时候叫他野猴子,有的时候叫他大狗熊,可是还不曾把他叫做牛。
“笨牛笨牛!笨呗!”羽然皱着鼻子,大声地说。
羽然扭过脸去,不看他。
“是因为蔷薇皇帝白胤带兵强攻阳关,战死十万人之多,尸体可以从城墙下堆起一道斜梯走上阳关的城头。白胤感到虽则战胜,然而杀戮太重,所以把阳关改名为‘殇阳关’,也是悲伤的意思呗。”姬野只好说,“我知道的,《四州长战录》上有的。”
他对于史籍典故所知,多半都是这样从市井说书人的嘴里听来的。
“那他为什么要强攻阳关?”羽然扭过头来。
“因为蔷薇公主要死了啊,她想死前看着白胤登上太清宫的帝位。”姬野说。这些也是演义小说必当大笔挥洒的情节,姬野倒是如数家珍。
“那要是我快死了,你会不会带兵把殇阳关打下来?”
姬野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话题怎么忽地就转换了。
他抓了抓头:“可是你又没什么事,你也不希望我当皇帝。”
“假设啊假设啊!”羽然不悦起来,“假设说我快死了,我要你去打殇阳关,你会不会去啊?”
“可是……”姬野有点懵了,不知如何去对付这种小女孩才该有的稚气,他想着羽然也不小了,是十五岁的姑娘了。
“那你都要死了,你说要我干什么,我当然要去的。”姬野想或者没必要那么认真,哄哄这个捣蛋的丫头就好了。
“没诚意!”羽然怒了,像一只竖起了毛的猫儿,用力呲了一下牙,把头重新扭了过去。
久久地,羽然都不回过头来,她不说话,姬野也不知道说什么。
“羽然?”姬野试着轻声喊她。
羽然不应他。
“羽然?”他上去推了推羽然的肩膀。
羽然扭了扭肩膀,甩掉他的手。
“好啦好啦!那我就带兵去攻打殇阳关就是了。”姬野不耐烦了,他从墙头站起来,大声地说,像是打雷似的,“你就算说要我去当皇帝,我也去把天启城打下来!”
羽然终于回过头了,对他扔了一个白眼:“你带兵?你哪有兵啊?”
“如果我有兵,我就带兵去,我要是没有兵,我就自己去,你总满意了吧?”姬野瞪着眼睛。
“随你乐意!我才不在乎!”羽然也站了起来,嘟着嘴。她展开双手平衡身体,像个市井里的走绳人那样沿着墙头走了几步,而后她忽然飞跃起来,鸟儿般跑远了,仿佛轻得没有重量。
姬野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脚下碰落一块石头,石头落进墙下的河水里,一圈一圈的涟漪,弄碎了月色。姬野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他扭头看向背后。
吕归尘是一身白色的皮铠,站在小河边:“姬野,走了,将军还在有风塘等着我们呢。”
他却没有看姬野,他的目光也追着远去的飞鸟般的影子,在夜色中的墙头上起落。
有风塘。
息辕也是一身鳞甲,按剑站在中庭。姬野和吕归尘进来,息辕上去行了军礼。他们是朋友,以往并没有这样正式的礼节。姬野和吕归尘感觉到了这个礼节的慎重,也各自以军礼回应。
“叔叔在里屋养神,让我传话,请尘少主去东厢,姬野就留在这里听令。”息辕道。
“明白!”吕归尘应了,独自去向后院。
他走远了,息辕转过来看着姬野:“叔叔说有件礼物,让我等在这里送给你。他说你是他的学生,老师应该送见面礼,可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东西出手,但是这件东西你一定会喜欢。”
姬野愣了一下。
“不是……花什么的吧?”他问。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不过息衍送他东西,确实匪夷所思了。
“你自己看好了。”息辕闪在一边。
姬野终于看见了,息辕身后的古铜色木架上,一柄古老而沉重的战枪横架,它的枪刺在微弱的月光下流动着凄厉的光。当姬野看到这柄枪,他就再也挪不开视线,他感觉到了某种呼唤,从那柄枪里发出来,是古老而沉重的男人的声音。
他伸出手去,手在颤抖,手接近那柄枪,奇妙而悠长的韵律从枪上发出。
姬野猛地攥住了枪!
是的!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握住一条活的毒龙!它在主人的掌中冰冷刚硬,但是它也会昂首咆哮,吞噬天地!
姬野从未想过这一生他还能看见猛虎啸牙枪,这柄仿佛连着他血脉的武器,就像从未在那个深夜被斩断似的,重新出现在他的手掌里。这是他祖先的武器,如今应他的姓氏、血脉和呼唤,而归来了。
“别问为什么,”息辕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不知道什么。但是叔叔说,这件东西是认主的。它是你的,所以它会回来找你。”
吕归尘走进东厢。有风塘本是国主的别院,东厢虽然没有宫殿那样宏伟,但也是宽敞的大屋,里面凉凉地流着冷风,却没有点灯。
“你来啦。”宽大的竹帘后有苍老的声音说。
“老师。”吕归尘跪下长拜,而后盘膝而坐。
他和他的老师隔着竹帘对坐,这是他第十四次在这里见他的老师。而他甚至没有见过竹帘里面那人的容貌。他所知的是息衍第一次带着他来到这里,指着竹帘说,那里面的人希望做你的老师,你可以自己选择是否要做他的学生。当时竹帘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来,而吕归尘感觉到了什么,像是丝丝缕缕的寒气透过竹帘,扑在他的脸上。他转头去看息衍,息衍却不看他,只是默默地凝视着竹帘,面色凝重。
于是吕归尘便跪下,拜了这个他甚至不知如何称呼的人为老师。
他所受的十四次教导,这个竹帘后的人没有一次曾经走出来为他演示。老师只讲武术的心术和理法,他的声音苍老却仿佛歌吟般优美,而他的教诲直指人心,像是神启一般无从抗拒。吕归尘跟随这个老师学切玉劲,跟随息衍学双手刀剑之术,而后这个老师又把所有的技艺凝聚为足以斩切铠甲劈断铁刀的双手刀乱舞战术。兵器无非是一块铁,吕归尘以前从未想过,凝聚在一块铁上的技艺却能精深到这个地步。
对于吕归尘而言,这个老师便是神明。
“我是你的老师,”帘子里的人低声说,“这三年里我曾见你十四次,十四次教授你用力和身法的道理,希望对你有所裨益。但是我们的传授,今天大概就是最后一天了。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你也已经学到了我的真髓。剩下的,只有靠你在战场上去体会。你就要踏上战场,一个人一旦踏上战场,所有的武术在他心里就不再是原来那样了。不再是挥刀劈砍木桩,或者引刀在空中切断一根头发。你将要学会的是一刀砍下去,看着滚热的血从敌人的身体里喷涌出来,感受到刀刃切过肌肤、肌肉和骨骼的触感,那是残忍的,但是你不能不学会把握每一丝感觉,这是你判断自己下一步是进还是退的根本。你只要犯一次错误,你就会失去一切。”
“学生明白。”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是不够狠,”老师道,“而所有武术,追究到最初都只是一种杀人的手段。这从太古的时候,诸族第一次从铁石中取出生铁铸造成铁刀,从树枝中修出笔直的木条制成羽箭,就已经注定。这些武器最终一定会被投入敌人的身体,这个血腥的事实,不容改变,也无需被改变。”
“学生……明白!”
“你现在是听到了,也会记住,但是希望你说你明白,是真的明白。”老师叹了一口气,“作为老师,我应该送给你礼物,在我收你为学生的第一天,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件东西。”
竹帘缓缓被托起一尺,一只苍老的手从竹帘下推出了长达五尺的佩刀,吕归尘惊异地看着这柄古刀,他从未见过如此长的刀,刀裹在鞘里看不出样子,但是可以从刀鞘的走势看出这柄刀有着优雅而森严的刃弧。
“我以这柄刀,助你成功。”老师道。
吕归尘伸出手去,摸到了刀鞘。
“你可以握住它,但是现在不要拔刀。”
吕归尘诧异地抬头看着竹帘。
“因为刀里寄宿着不甘的灵魂,它的前主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再往前的主人也都用它杀了无数的人。刀刃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多亏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修好了它,我想这柄刀应该是适合你使用的。虽则长了一些,但是息衍的双手刀剑之术本无所谓长度。”
吕归尘赞叹着抚摸那刀的皮鞘,他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手工,刀柄刀锷刀镡的玫瑰银刻装饰古老奔放,是河络制品特有的气魄。而皮鞘握在手里,粗糙却有着温暖的感觉,握住刀柄的时候,任何一个用刀的人都会想要试着拔刀。
“上阵杀人,你心里怀着杀气,有如手握刀锋的危险,我希望你明白。所以握着一柄武器,不仅是对敌人危险,也是对自己危险。以你的心,应该足以震慑这柄刀中不安的宿灵。”老师道。
“它叫什么名字?”吕归尘问。
“影月,刀中影月。你知道明月的孪生子么?你见不到它,因为它没有光辉。它是月亮的漆黑的影子。它得以现形的时候,是它被浸泡在鲜血里的时候,圆月上血滴垂下,光芒万丈!”老师起身,“这是一柄邪刀,你好自为之。”
吕归尘捧着刀跪拜。
他不敢抬头,他听见脚步声,这是第一次老师走出了藏身的竹帘。那脚步声从他的身边经过,去向门口。
“不想看看你的老师么?”老师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吕归尘抬头转身,看见门边月下飞扬的长袍。
“不要输给姬野,刚柔之术,是武术的两种极致,姬野得了姬扬的魂,你得了我的意。我可不希望输给自己的老伙伴!”这是最后的叮咛。
他背对着月光,吕归尘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够感觉到这个老人第一次对自己露出了笑容。
息衍坐在里屋的黑暗里,灯刚刚被他吹熄,一缕白烟从灯芯上升起。
息辕无声地进来:“叔叔,诸军已经齐备。他们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要趁夜出发么?”
“趁夜出发。”息衍点头,“我的花有人照顾了么?”
“安排了三个军士,都是细心的,还有一个的家人是花匠。”
“这样我就放心了,”息衍笑笑,“息辕,你知道这一战意味着什么么?”
息辕摇头,对于这种事,他并没有信心,他只是对于叔叔有着绝对的信心。
“新的时代就要来了,我们天驱的新时代。”息衍提剑而起,“我能闻见腥风里的那股味道,每一次的血腥都将重新唤醒我们的雄心壮志。”
叔侄并排走在廊下的阴影中,息辕把手按上了自己的胸甲,脚步不停,平视前方:“铁甲依然在。”
息衍也如他的举动:“依然在!”
有风塘的中庭里,提着长刀的吕归尘和拄着战枪的姬野默默地等候。息衍和息辕走了出来,四个人之间没有一句话,姬野和吕归尘跟上了将军的步伐。
这是成帝三年八月初五的午夜,下唐的出兵从四骑战马离开有风塘为开始。
成帝三年八月初二,建水之东的暮合滩。
枪戟如林,一万军士静默地立在晨风中,他们身边八头公牛并列拉着的大车上,沉重的巨盾堆叠成小山一样。风中扬着火焰蔷薇的白色旗帜,只是在蔷薇下方斜过一枚羽箭。
楚卫国大将军白毅的旗帜,这位皇帝家族支脉的子弟立马于大旗之下,白色的战衣随风飞扬。他的先锋军马已经到达了殇阳关下,布成了无敌的山阵,而他即将带着最后的精锐和辎重出发。他的战旗到达殇阳关下的时候,这场战争的烈火将被正式点燃,而他则是火种。
他的对面是一顶三十二人大轿,红杠黑漆,用黄金箔片剪作叶子和金合欢纹贴,两重珠帘挡住了轿中的人。
“大将军战无不克,平安归来。”轿中的人道,是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
白毅不答,就在马上躬身长拜。
“取我的琴来。”轿中人又道。
守候在轿后的年轻禁卫带马前进几步,捧上长琴。一个使女从竹帘中走出,大轿极高,落地还有两人半的高度,使女俯身从禁卫手上接琴回去了。
几声试弦声,轿中的人低声道:“仿古人意,琴歌以送征人。”
轿中人缓缓而歌,声音明晰清越:
“为卿采莲兮涉水,
为卿夺旗兮长战。
为卿遥望兮辞宫阙,
为卿白发兮缓缓歌。”
她所唱是一首情歌,却有世家大族凛然不可侵犯的雍容,又有霜雪高洁,隐隐的还有些悲意。三军静默,皆能听见她的放歌,各自垂头肃穆。楚国公这曲琴歌,其实是楚卫国坊间流传的曲子,唱的是一个男子珍爱女子的一生,为她采莲,为她出征,为她辞去功名,又为她的老去悲哀。辞意简约,然而意蕴悠远。
歌声止住,轿中人低声道:“诸位将士都有父老妻儿,都是为了自己和家人征战,还有人在故乡等待,本公望诸位报答皇帝,凯旋而归。”
立刻有军士放声高呼:“国主祈愿,诸位将士报答皇帝,凯旋而归!”
声震十里,一万大军放声齐呼。
“代三军谢国主赐此恩典。”白毅在鞍上躬身行礼。
“本公有些话对将军说,将军能否走近些?”轿中人问。
白毅带马走到了轿帘旁。
“望将军此次出征,带小舟平安归来,我这一生再不想看见自己的女儿离开身边了。”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苟活于乱世,没有人能自由自在。国主的女儿,虽则只是一个长在锦绣中的女孩儿,不必拼死征战,可是国主期待她在母亲身边长大,却未必容易。这个心愿听起来不大,可是对于活在乱世中的多数人而言,已经是很难很难的了。”
他微微躬身,算作行礼,拨马前行。
“将军再留一步!”国主的声音在背后变得急切。
白毅停马挥手,立于珠帘之前。
“对于子民和皇帝陛下,我或者是楚国公,楚卫国的诸侯。然则请大将军怜悯我也是一个女人,我生下了女儿,真的很希望,很希望,能亲眼看着她长大。”隔着轿帘,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其中一个人影站了起来,整衣跪拜,堂堂的公爵竟然隔着轿帘对将军长拜,“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圆我这心愿,除了大将军还有什么人呢?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是大将军而已了。”
白毅并未因为这个大礼而惊骇,他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青草。
“是这样么?那我明白了。”许久,他转身而去,“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