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神色。
“是杆好枪啊,”将军点头,“可惜东陆还能认得它的人,已经不多了。”
他猛地在姬野的背上一击,把他推进场里,“既然违令,就要将功赎罪。你能胜几人,就胜给我看看!”
他转身抓起锣锤大挥一记,锣声震耳,下一场已经开始。
姬野抓起了虎牙,乌金色的枪锋点在地上,他单手托着枪尾,笔直地站着。蛮族少年退出几步,跟他拉开距离,两人侧眼彼此看着,久久都不见动作。周围的坐席上略微有些骚动,前两场都是干净利落,并没有这样枯燥地等待。
蛮族少年点了点头。他再退一步,左手用力,只有两尺七寸长的左手锥枪中忽然弹出了锋锐的长钢刺,锥枪凭着钢刺增加到五尺多长。他双手旋转,把右手的短枪换成了反手。
“全攻全守?好!”息将军含笑点头,“金帐国一样有这样聪明的机括和武士。”
姬野也退了一步,缓缓地拉开了长枪。依旧是静到了极点,可是这一次坐席上却无人出声,锥枪的长刺和姬野拉枪的姿势,无不杀气腾腾,公卿们也见过演武,可是少有这样绷人心弦的感觉。
“司马公觉得这场我们下唐的胜负如何?”
“以长破短,以不动击怠兵,我方是生力,对方已打了一场,胜数该有八成。”
“司马公还是乐天得很,我看上一轮那个北蛮根本未尽全力,否则他放出左手长枪,何至于刚才左右支撑?两短破一长,这可不是在马背上,双手兵器占优啊。”
“两短破一长,这也得近身啊。”
“近身还不容易?他一手短锥格住,上前一步,长锥就可以杀到近身,那时候,长枪也撤不回来了。”
息将军听着席上断断续续的议论,只是笑。
蛮族少年忽然动了,短锥护胸,长锥突前,刺向姬野面目的只有一道疾闪的铁光。
长枪也同时挑起,“放开!”
虎牙在空气中震动着发出咆哮。多年军旅的将军们也只看见一道乌金色的痕迹,蛮族武士短锥一格,浑厚的力量冲得他胳膊几乎失去知觉。他在大惊中收回了进攻的长锥,压在短锥上。虎牙被格住了一刻,蛮族少年获得片刻的喘息,长锥立刻松动,闪电一样缘着枪杆削向姬野的手。
“放开!”
姬野大喝着震动枪杆,暴烈的圈劲从枪杆上激发出去。人们只听见两声有力的空震,蛮族少年跌跌撞撞地倒栽出去,仰面坐到地上,两根锥枪呼啸着冲上天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仰对天空,直到两锥并排落下,“砰”,几乎在同一瞬间扎进了土里,正在下唐国主的坐席面前,锥尾还在飞快地振动着。短暂的寂静后,一个观礼的妃子惊叫了起来,整个坐席上的人都惊得面无人色。紫寰宫的武士们慌张地冲上坐席左顾右盼,可是只有两柄扎在地上的锥枪,他们彷徨四顾,很多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国主的呼吸急促,脸上血色都褪了。百里氏重文轻武,几十年太平君主当下来,还不曾有这样利刃从天而降的危险。那边坐席上的青阳九王脸色却忽地阴沉了,冷冷瞟着自己手下几个目瞪口呆的伴当。全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呆了,本来觉得是场恶战,居然过手那么一瞬,就定了胜负。
一记响亮的锣声惊回了人们的心神,息将军含笑看着那个蛮族少年,“可要空手一搏?”
蛮族少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终于摇了摇头,“不比了,我输了。”
“第三场,下唐国,姬野胜!”
十三
“第四场,下唐国,姬野胜!”
“第五场,下唐国,姬野胜!”
锣声一再地响,下唐的捷报频频传来。金帐国的坐席上,蛮族武士们抿紧了嘴唇,九王也变得面色冷峻;而下唐的坐席上,君臣也没有谈笑风生,一场场下来赢得实在太过顺利。
演武本来也没有敌意,最后无论胜负,都无伤大雅,可是如今已经连下三场,都是几枪就崩掉了对手的武器。金帐国王爷的神色,公卿们也是看在眼里的,本来演武完毕就在城外的青玄古城宾主畅饮,可是这么赢下去……
哈勒扎垂着头被带到了九王的坐席边,他不敢看九王,小心地瞥了吕归尘一眼。
九王压低了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哈勒扎,你父亲是我们北都城有名的双枪手,这次让你跟着世子来东陆,连几个大汗王都推荐了你,可是你难道连东陆人的一枪都接不住么?”
哈勒扎摇了摇头,“九王爷,我……他力气太大……”
“九王爷,”一个伴当凑过来,“也怪不得哈勒扎,我们再上的人,也一样几下子就被夺了武器。这演武,是不是下唐国特地安排的?”
“愚蠢!”九王低喝了一声,“再怎么安排他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同样年纪,我们青阳的武士杀不过人家,难道特地安排的我们就不丢脸了么?”
场上再次传来了惊呼,九王猛地一推哈勒扎放眼看去,眼睁睁地看着锋利的刺剑从天而降,刺进土里。演武场里的蛮族少年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黑色犀牛皮铠的下唐少年以枪锋压在对手喉前不过一寸的地方,让蛮族少年想抬头都没有机会。
前后只是几个来回,又一人败下,青阳部的七名精锐少年就只剩下两人了。
“没用!”九王压低了声音。
高瘦的少年从旁边缓缓站了起来,他的面色仿佛紫铜,胸前悬挂一面厚实的铁镜,身挎蛮族擅用的漆合角弓。
“铁叶,你去吧,”吕归尘看着自己的伴当,“你的刀是他们都比不过的,可不要输给东陆人。”
“不会让主子失望了!”铁益的儿子铁叶摘下了角弓,拍了拍腰间的马刀。
“等等!”一旁的哥哥铁颜解下自己的佩刀递了过去,“带我的刀去,他的枪好!”
铁叶掂了掂哥哥沉重的战刀,大步下场。
姬野喘息着,连续击败四人,他的体力再充沛也支撑不住,只能借对手下场的间隙恢复。可是他的心里满是狂喜,没有半点要退却的念头。
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惊吓了国主。他一生中第一次遇见真正可以和自己对抗的人,以前自己在枪术中领会的东西全部被打散了又再次组合,老者展示的雷霆一刺开始在脑海中成形。这些勇武的蛮族少年让姬野发现世界上有如此多和他相似的人。不断模仿这些蛮族武士的武技,复杂的攻击和防御渐渐地汇集到他的枪术中。最终的目的却是凝结为唯一的一枪。
极烈之枪。
背后隐约的议论声又传来了。
“司马公,想不到还是个悍将,你说他这一阵撑不撑得过?”
“国主运筹帷幄,这是要给金帐国的蛮人立威啊!不过连赢了四场,也太驳人面子,不管撑得住撑不住,我看他这一轮会认输。”
“他若是退了,剩下的能胜否?”
“就剩两个蛮子,车轮战也胜了,蛮子虽勇,奈何脑袋里一包都是马粪而已。”
隐隐的笑声传来,演武场边的息衍却微微动容,“每一枪都不一样。他在进步……到底……”
下唐第一名将的眼里,这个少年第一枪崩飞哈勒扎的双锥还是靠着蛮力,可是渐渐地,凌厉可怖的枪术越来越纯熟起来。姬野说自己一定会赢的时候,息衍只是喜欢他的直率和勇气,直到现在息衍才相信这个孩子或许能把神话变成真的。姬野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和人对枪的人,第一次在别人的武技中开发出了宝藏,他的武术随着每一次出枪而完善起来,渐渐地连息衍都难以找到明显的破绽。
可是如果姬野真的不曾和杰出的武士对抗,他的枪术底子是从何而来的呢?
“第七场,金帐国铁叶,下唐国姬野。”
息将军再次击锣,高而瘦削的蛮族少年一步步缓缓踏下演武场。
“我就是铁叶,铁叶·巴扎,你的枪很好!”上台的少年竟然高出了姬野一个头。蛮族的身高通常要稍微矮于东陆的人,可是这个少年竟然可以比高大的姬野更高。铁叶手中隐晦无光的战刀映着太阳,骤然有一道锐利的反光,随着他手腕一振,他面对的一队战士虽然在台下都不由去遮挡眼睛。
姬野心里第一次闪过冷冷的警惕,铁叶手里的刀非同寻常,能拥有这柄刀的不会是普通的武士。他完全是自然地开始了防御。
“我的刀也很好!”和东陆人的谦虚不同,铁叶直截了当地赞美自己的战刀。
“它是仿制影月的刀,我哥哥的刀,”铁叶昂然道,“我们比一比。”
“来!”姬野把虎牙架在自己左臂上缓缓拉开。手臂上的酸痛让他的动作有些艰难,姬野咬了咬牙,把痛楚压了下去,又深深地吸气来充满发闷的胸口。
“如果你体力不行了,我们就不要比,”铁叶觉察了姬野沉重的呼吸声,“你的枪术好,我不想伤你。”
“如果我不行了,就是我弟弟接替我了,”姬野盯着敌人,“所以我是不会不行的!”
台下的姬谦正听见了这句话,没有料到长子如此遵从自己的意愿,他呆了一瞬。他看出了铁叶的武术确实不是昌夜可以抵抗的,铁叶是两个始终站在金帐国少主背后的人之一,他和其他那些武士是不同的。现下唯一的希望只是姬野能够消磨铁叶的力量,昌夜才会有机会。他伸手握住小儿子的手,感觉到了自己手心里的冷汗。
“想把机会留给你弟弟?”铁叶不屑地瞥了瞥姬野,“凭哥哥打败敌人算什么英雄?你们东陆人总是耍这种把戏!”
草原上的武士向来不屑于东陆jūn_duì 的诡计,铁叶也是如此。可是出乎他的预料,姬野只是摇头,他的声音沉重低哑,“不是这样的!我们东陆也有真正的武士!”
乌金色的光芒倏忽闪灭,铁叶的长刀在刹那间斩在枪口荡开了长枪。双方都被对方猛烈的力量震击,在成人这或许还不算什么,可对于十三四岁的少年,反震的力量已经足以隔着武器震伤他们的胳膊。没有任何的退缩,两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开始了下一轮攻击。完全没有防御,以攻对攻。凶蛮的拼杀让东宫选拔的少年们胆战心惊,从没有见过蛮族的少年们是第一次目睹这样近乎残酷的搏杀,他们脸色难看,聚集在一起低声议论,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无名的平民孩子一定要撑住。
只有那种同样的猛虎般的凶猛才可以抵抗蛮人的凶悍。
“真正的武士?”息衍摇了摇头,“可惜越来越少了。”
五十七次对击,武器的轰鸣声令场边的人心神不宁。
双方都把致胜的机会赌在了速度和力量的拼搏上。武术上几乎是势均力敌的,毒龙势中所有组合突进的枪术都被铁叶的战刀克制着,而铁叶也不敢全力使用杀手。双方的速度不相上下,都是纯粹的进攻再进攻,如果双方真的把攻势推进到最后,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甚至对穿胸膛。演武场里似乎卷着猩风,带着战场的铁血黄沙气味。
息衍看见金帐国坐席上的少主不再东张西望了,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紧盯着场内的动静。他背后魁梧高大的少年有力地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担心。
“转狼锋!”
铁叶的咆哮扯回了息衍的视线。他听过这个名字,游历到草原的时候,放牧的汉子赞叹地说着北都将军木犁的狼锋刀,言下是恨不得追随他作战的畅想。铁叶终于动用自己最强的杀手,他冒险迎着姬野的一记直刺,闪到了姬野身边三尺内。在姬野的长枪走空的刹那,他获得了一个完整的进击机会。
长刀被他翻身的腰劲带动,画出一个径长四尺的闪亮的圆。木犁在传授的时候说过,和一般的狼锋刀不同,这是完全无需冲刺发力的劈斩法,只需要一次强有力的旋转。铁叶已经算准了姬野惟有用还在手中的枪尾去格挡,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在一刀中砍断虎牙枪的枪尾,进而直接砍中姬野的腰。
铁叶是不能输的,不能丢了世子伴当的名誉。下了狠心的铁叶毫不留情。
听见这一刀的名字,姬野明白自己陷在何等的危险之中。这是一个失误,已经来不及挽回,从来没有和杰出武士对敌的姬野无法揣测狼锋刀这招凝聚了草原上十几代人战斗经验的杀手。
枪锋已经撤不回来了,枪尾的木柄阻挡得住铁叶的刀么?他放弃了格挡,整个人扑了上去。谁也没有想到他采取了这样的应对,这样根本无法闪避长刀的扫劈。
铁叶的刀如愿地斩中了姬野的腰,鲜血飞溅的刹那,人们惊讶地看见受伤了的姬野就像铁叶一样旋转起来。刀切着他的腰留下深而长的伤口,他反持长枪,枪尾鞭击出去。长枪在近战的时候不如刀,也无法发力,可是姬野还是做到了。在铁叶愕然的瞬间,他完完全全地模仿了铁叶的杀手,不需要距离就可以发力的“转狼锋”。
轰然有金属迸裂的巨响。
枪尾如一条铁鞭一样鞭击在铁叶的护胸铁镜上,铁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少年死死地贴在一处,瞪着对方的眼睛。瞬间的凝固,而后铁叶拼命推在姬野的肩上,两人向着相反的方向退开,一齐坐到了地上。姬野按住了腰口的伤,铁叶木然地看着手中的刀。就是姬野舍身的扑近导致了这个结果,因为贴得太近,刀口末端才砍击在姬野的腰上。末端在旋转中最慢,而且也是刀身最钝的地方。
两人间的地面上稀疏地洒了几滴血,姬野按住腰的指缝间沁出红色。
东宫太子吓得捂住了眼睛,百里景洪也惊惶不安。一场孩子间的较量,两国亲密的表示,却再现了蛮族和华族的残酷战场。大臣贵胄们没有想到仅是少年的争斗就可以激烈到鲜血飞溅的地步。
“转狼锋?”姬野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是!”铁叶的脸色显得煞白,虽然看上去他全无受伤。
“起来!起来!”他的哥哥铁颜在坐席上挥舞着胳膊大喊。
铁叶站起身来,拄着长刀瞪视姬野,姬野也强撑着站了起来。息衍犹豫着是否应该阻止这场演武,毕竟没有人希望看见这场上有一人横尸在血泊里,而姬野已经受伤,撑下去他能否破解第二次转狼锋的攻势?
“服你了!这你都学得会!”铁叶苦笑着摇摇头。
他忽然向着对手扔出了手里的刀,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这是以蛮族的方式表示伏输,金帐国的坐席上,少年们冲下去扶起了铁叶,才发现他胸口那面光明的铁镜已经碎裂,尖锐的边角反刺到他的胸口里去了。铁叶受的伤远比姬野重。
“你赢了!”铁叶被抬下去的时候路过姬野身边,“我不如你……不过要是换了我哥哥你赢不了,哥哥从小和我比刀,就没有输过。”
“那就……让你哥哥来!”姬野也向他点头。他拄着枪站在那里,却站不住,脚下一滑坐到地上。
“第七场,下唐国,姬野胜。”
息衍也犹豫起来。他是战场上轻轻挥旗、指引千军决胜的大将,可是此时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让昌夜上场。
“竟是两败俱伤的场面啊。”
“这场我们胜得名副其实,毕竟我们的武士连拼了几阵了。”
“只不知道后来的几个会不会丢尽颜面。”
“司马公怎么说长人威风自灭志气的丧气话?”
“丢了祖宗声威的事情,我们也做得不算少了,”少府的主事司马公叹息了一声,“何当重整风炎血,再起龙旗向阿山啊!”
议论声不绝于耳,场边姬谦正已经开始为幼子整束。显然姬野已经没有力量起身,人们都在等待下面的少年下场。可是姬野坐在地上瞪着息衍,不知道是不愿意说还是痛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可是息衍在那双墨黑的眼睛里看见了固执得可怕的意志,分明在阻止他让昌夜上场。
“昌夜!”姬谦正不知道息衍在犹豫什么,推着幼子来到场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昌夜上场吧,只剩一个了,打赢了副将的职位非你莫属。”他感觉到儿子背上传来抗拒的阻力,于是鼓励起儿子来。
息衍摇了摇头,举起鼓槌。
“不要上来!”姬野忽然站了起来。他腰上的伤口因此裂开了,他摇摇欲坠地站在自己的一滩血里,姬谦正又一次看见了他最讨厌的眼神,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不要上来!”姬野的声音已经嘶哑了,“我打败了他们,我能打赢他们所有人!”
“野儿你疯了么?”姬谦正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
“副将谁都能当,”姬野咬着自己的嘴唇,“弟弟能,我也能!”
“亲兄弟,你想和弟弟抢么?你这顽劣的东西,存了什么心?”
姬野呆了一下,他用力地摇头,“我不跟他抢,我抢不过他。我只是抢我自己的!”
“为什么?”他的手在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是我跟在别人的马后面?”
“想……想不到我们姬家竟出了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孽子!”姬谦正再也挂不住颜面。
看着父亲的眼神,听着他的呵斥,又看着他急切地把弟弟往擂台上推,姬野的目光忽然变了,变得很静。他凝视着姬谦正,慢慢地退后,一步步越退越远。这是姬谦正第一次看见儿子的黑眼睛那么静,很陌生的眼神。
“我们东陆的武士,绝不是只会耍诡计的人。”姬野退到了擂台中央,猛地回头,看着父亲和弟弟。
“我要打败你们,”姬野仰头,指着高处坐席上金帐国的使团,“打败你们所有人。”
他感觉自己的胸口那么闷,像是被血塞住了,又像是堵着什么别的东西。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拍得胸口痛得麻痹起来,让那股痛楚把一切其他的东西都压了下去,“我一个人就够了!我一个人,打败你们所有人,你们所有人!”
他抄起了虎牙,长枪横扫过巨大的半圆,掠过几乎整个看台上的人。
息衍看着这个有些失控的孩子,看着他紧咬牙根,面目狰狞。息衍却没有喝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铁颜去了!”站在吕归尘身后的最后一人走上一步,半跪在主子的面前。
“巴鲁你要为我们拿下这一战!”
“到了这样的地步,胜与不胜,我们都被下唐国的武士压了一头了。不过,巴鲁不会让世子失望的!”
吕归尘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武士站了起来,像是一座小山。他的身高不在弟弟之下,一身沉重的骑兵铁甲,胸前一样悬挂着通明的护心铁镜。蛮族武士中,能配钢镜的镜武士是荣耀的象征,蛮族的七个少年中,有五个都是铜盔,而铁氏的一对兄弟被大君授予镜武士的称号。铁颜的刀术远非弟弟可比,他已经是虎豹骑的百夫长,虎豹骑最年轻的百夫长。
他大步走到场边,看见了脸色惨白的昌夜。他留了一步,和姬谦正对视了一眼。这一眼最后击溃了姬谦正要把幼子推上台的决心,铁颜和弟弟不同,他看人时的神态已经完全不是孩子了,而且真正的蛮族武士。
息衍的鼓槌落了下去,“第八场,下唐国姬野,金帐国铁颜。”
十四
“你还能撑下去?”铁颜拾起弟弟留在场中的长刀。
他还不愿动手,除了自负武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个半身是血的对手下手,像是屠杀一样。
“不要小看我!我是一定要赢的!”姬野抬起眼睛瞪视着他,“你弟弟有转狼锋,我也有我的招数!”
“我不会输的……我还有……还有……”疲惫和失血已经让他产生了眩晕,他甚至看不清铁颜的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最后的力量,也许足够支持他刺出一枪——完美的一记突刺。
“试一试!”他解开了拴住右手手甲的绳子,狠狠地攥住了下面的指套,“我们,试一试!”
“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念诵这句话。他抬起头,天空都在旋转似的,但他不畏惧,他想着那只名为“青君”的大鹰,它的灵魂又苏醒了,应了他在心底的呼唤,张开巨大的席卷天空的羽翼,它所到之处日光为之遮蔽,凌驾在这所有人所有人之上。别人都看不见,只有他能。它对着这里扑击下来了,带给他绝对的力量和勇气!
“枪之为道,在于长锋。”月光下,老者和姬野围绕一个无形的圆缓缓转动,正而逆,逆而正。
“所有武器都有一个圈子,剑有剑圈,枪也有枪圆,以武器的长度为径,敌人为中心,就是一个圆。敌人的反击范围,又是一个圆。你攻击后格挡的范围,还是一个圆。很多的圆在一场战斗中存在,每一个都关乎你的胜败。”
“可是怎么能计算到所有的圆呢?”
“那是变化之枪的内涵,”老者说,“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但是世间有一种枪术,称为极烈之枪。”
“极烈之枪?”
“所谓极烈之枪,是超越诸圆的破圆之枪!”
老者的枪指向了姬野的眉心,“当你的枪极烈极快的时候,你会觉得时间甚至都停顿下来,你的枪会突破以上所有这些圆,在一刺之内结束战斗。时间停止的时候,世界上没有圆,只有一条线,把一切都贯穿!”
姬野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枪尖,世界上只剩下虎牙的枪尖。他瞄准了两丈外的铁颜。
“枪尖是一个点,用它划出破圆的直线。不要想太多,把所有精神贯注在枪尖的时候,你的身体自然会调整到最合适的出枪位置。”
身体细微的变化连姬野自己都无法觉察,手腕、手肘、腰和腿,全身开始逼近那个最完美的出枪姿势。
“要知道你为什么出枪,你的心里有闷烧的火,那是大地上燃烧的煤矿,它的火焰终有一天烧破地面去点燃天空。你会吼叫,因为你若是不吐出那火焰,它会烧穿你的胸膛,它像是愤怒,又像是高亢的歌,龙虎的吼声让时间停止。”
极烈之枪,破一切圆。
一线乌金色的光芒离开了姬野的掌心,虎牙在姬野手中突破了他自己速度的极限。长锋在前,姬野和他的枪一起化作了锐利的长牙。吼声和虎牙的风啸声一起激扬,先代的屠龙枪术里蕴藏着的霸道和血腥,在一记稚嫩的突刺中重现。
铁颜不敢动,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制了。
吕归尘忽然站了起来。
仿佛有一千一万根长针在刺扎他的全身每一处,他觉得战栗,可是又激动。
他又一次嗅到了那一夜草原上群狼的气息、血腥的气息、杀戮的气息,随着姬野刺出那一枪,他在斩狼时那些模糊的感觉骤然清醒起来。
他几乎要挥舞着手臂去为他的敌人呐喊。
根本没有人能够看清那一枪的轨迹。
只是一瞬间,姬野闪到了铁颜的背后,枪擦着飞血扎入擂台,姬野摇晃了一下,倒在了铁颜的脚下。人们茫然四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东陆第一名枪”、“劈断过四十五把长刀”、“屠杀巨龙的麻木尔杜斯戈里亚”,息衍看见了这全部的传说,骤然间都变成了真实。
虽然还无法和十年后在鹰旗下一手推出一条毒龙的“封断一枪”相比,可是姬野在这一击中完美地实现了他所能做的最强攻击。剧烈的一击完全抽走了他的力量,在最后一刻,他的枪走偏了,错过了铁颜的胸膛,堪堪擦过了铁颜的胳膊。
铁颜默默地摸了摸胳膊,一条细细的划痕,一手鲜红。
“巴鲁!”九王在坐席上拍案大喝。
铁颜猛地回过神来,他身上背着青阳的威名,而他在这里愣着回味对手的枪术。他急忙转身,高举战刀过顶。他的刀停止在那里,他触到了姬野的眼神。铁颜知道自己只要轻轻的一刀就可以结束战斗了,姬野已经完全失去了保护自己的力量,他的伤和强行使用无法掌握的枪术,这些都让他比一个婴儿还要脆弱。铁颜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甚至杀了这个对手,只怕也不会有什么惩罚。
可是他的刀凝在那里,无比沉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铁颜的刀上,人们茫然不解地议论着这场战斗。
“你那一枪叫什么?”铁颜问。
“极烈之枪·摧城。”
铁颜点了点头,退后几步,把战刀远远地对着姬野投掷过去。战刀呼啸着扎进地面,距离姬野的面颊不过半尺。
“你赢了!”铁颜点了点头,他不善言辞,想了一会儿,“你说的,你真的打赢了我们所有人。”
他回头离开了演武场,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铁颜投掷战刀和铁叶抛出战刀的意思是完全一样的,他交出了武器,认输了。
一片哗然中,铁颜登上看台,在坐席边跪下,“世子,巴鲁输了。”
“真的输了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铁颜弯腰叩头,“他本来可以杀了我的。”
“下唐国,姬野胜。”
人群又回复了安静。
大局已定,下唐不可思议地几乎完胜对手。是欢呼的时候了,不过下唐国的礼仪却依照古制,繁琐而严谨。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国主的坐席上,等待着百里景洪首先喝彩,而百里景洪却没有时间去管这些,他不看姬野,只是看着远处金帐国坐席上的九王。九王在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中终于无法按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没有说任何话,起身离去。
百里景洪站起来伸手似乎想去挽留,却只能对着背影愣住。
息衍望着国主的神色,悄悄地摇头,又去看那个名为幽隐的少年。幽隐青色的脸上森森然的带着惨白。息衍最后去看姬野。
姬野拔出了枪,笔直地站在场地正中。他并非急于取回武器,而是没有枪的支撑,他已经站不稳了。铁叶的一刀不轻,血一直在流,姬野使劲按住自己的腰,否则那些鲜血已经渗透了他半边的战衣。他的体力早已经无法支持,那股一直撑住他的悍勇也在随着血缓缓流逝。姬野感到眩晕,疼痛渐渐不明显了。麻木的感觉笼罩了他,好像浑身被缠在重重的锦缎中,有一种周身被抽空的疲惫。
恍惚间又回到了他的幼年,弱小无依,而背后有人轻轻抱着他。那种静馨遥远的温暖。
“妈妈……”姬野低声说着,只是昏迷中的呓语。
全场也只有在擂台边的息衍听见了,息衍凝视姬野的眼睛。在少年武士黑色的瞳子里,息衍看见了属于一个孩子的眼神——只是个孩子。似乎是命运给了息衍一扇窗口去看见姬野内心深处,只是一瞬间。
谁也不曾注意,凝视姬野的时候,息衍的眼角微微跳了,好像是一种含着痛苦的抽搐。
这是胤朝喜帝九年八月,当姬野呼唤他的母亲的时候,这个二十年后被追封为光仪太后的女人已经死了。
姬野在等一声喝彩,等一声喝彩来承认他的胜利,他想站着迎接自己的胜利。
可是过了许久,只有一片衣衫抖动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出了什么变故。他努力睁眼去看,国主带着内侍和群臣,急急忙忙地起身,就要离开。
“国主……副将尚未领赏受封……”长史提醒。
“快追九王的车驾!”国主低声喝道,“粗野的东西!不必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