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涌着,男孩们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脸上,她终于无法忍受这种场面了,狠狠地一把打落姬野的手,“谁是你的?”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几个男孩也追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呆了一下,昌夜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了。
姬野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被打落的手。
姬谦正终于请用了家传的竹鞭。
他并非一个好动武力的父亲,可是听了昌夜的告发后,已经平息的对那个老者的敬畏又开始困扰姬氏的家主。他觉得长子简直是个不祥的人。
竹鞭一再地抽打在姬野的背上,伴随着姬谦正的喝骂:“你可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养你简直是我姬氏一门的不幸!将来如果我们姬氏亡在我之后,一定是你这个孽子的罪过……”
姬野一动不动地靠在桌子上,静静地凝视着父亲。他的目光不像是愤恨或者畏惧,却更像是不屑,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感情。
大怒的姬谦正足足打了一个时辰,喝令所有人离去,只留下姬野一个人在前厅里。
冷月清风,一片寂静,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姬野抱着双腿静静地坐在屋顶上。
“姬野,姬野……”好像还有人在背后小声呼唤他。
迟疑了很久,姬野还是回头去看了,那双深玫瑰红的眼睛竟然真的又在他背后。
“有人……打你了……”羽然吃惊地看见姬野脸上被竹鞭抽出的血痕。
“没有关系,”姬野拨开了羽然摸到他脸上的手,“过几天就好了,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出来玩。”羽然不好意思说她跑出来看姬野。和她猜的一点不差,姬野就在他们第一次夜遇的屋顶上坐着。她挪动着屁股,不知道是不是该跟姬野坐得近一点,可是姬野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也不好意思,于是鼓着腮帮子生闷气。
“对不起,是我不好。”
羽然愣了一下。
“你再也不要理我了,我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其实没什么用……我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昌夜说得对啊,”姬野低低地说,“我会读书写字,也都是你教给我的。”
“你说什么啊?”羽然恼怒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姬野有时候也会那么婆婆妈妈的。
犹豫了一会,姬野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说了……”
“没什么了,”羽然说,“你和我去湖边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没有灯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里有点冷,”姬野说,“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不觉得冷啊。”
“可是……我有点困了,我想去睡觉了。”姬野站了起来。
羽然的耐心终于到头了。小女孩恼怒地跳了起来,指着姬野的鼻子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还夜里偷偷跑出来看你呢!”
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着羽然噘起了嘴巴。
终于,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让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姬野呆呆地看着羽然,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嘛?”
“我都算是你的了,你还要怎么样啊?你最蠢,最小气,最没礼貌,还当众让我丢人,你把我的蝴蝶风筝踩烂了,你还弄丢了我喜欢的那支簪子,你把我们偷的枣子都一个人吃光了……你……可我还是深更半夜地跑出来看你啊,我要是被爷爷发现了,会挨骂的!你就这样对我啊?”羽然觉得自己很委屈,“你就是个傻瓜、犟驴,一根又粗又笨的柴火!”
她挥舞着胳膊,在屋顶上跳起来,落下去,几乎踩碎了瓦片。
可是无论她怎么闹,怎么喊,怎么挥舞胳膊,姬野都没有说话。这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映着星光。
羽然最后也安静下来,两个人默默地相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羽然有种要哭的冲动。
姬野没有再提过那次的窘迫,而后二十年过去有如瞬刹的流水。
直到大燮神武六年,羽烈王高坐在太清阁的临风处宴饮,对“燮初八柱国”之一的谢太傅说了这段往事。
帝王端着杯盏眺望远处,“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么东西只属于我,而不属于昌夜。那一夜我都没有睡着,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下了决心。我不要做弟弟的副将,我要做自己的事。如果羽然会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漫天诸神也未必都只眷顾昌夜,我要这天下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的马后。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马后!”
太傅沉吟良久,苦笑着说:“这话可以流传下去么?”
帝王微笑,“太傅怎么想?”
太傅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可敬可畏,可憎可怖。”
羽烈王点头,“既然是这样难得的可憎之言,那太傅为我笔录,就在青史上传下去。”
谢太傅辞世的时候,这段笔录公诸于世。史官录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时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皇帝阅稿后勃然作色,三个月里斩了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长史依旧把这段话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爱卿不怕死么?”敬德王问长史。
“是非公论,史官只取真实而载录,”长史道,“先帝和陛下是亲兄弟,先帝是什么样的人,陛下比臣子们更清楚,这段话的真伪陛下心里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笔如刻金铁,不漏言,不妄语,世代家风,不能毁在臣手里。臣不改,陛下杀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虚砍一记,而后负手离去。最后这段话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陈列在古镜宫的书架上。
“他的余威尤烈啊!”又很多年以后,敬德帝对那个史官说,“你们没有错,这话是他特意留给我听的。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愤怒不甘,冷眼对人,可是谁会知道,这样的人最终可以一统天下呢?”
没有人会知道,因为他总是低着头,所以无人看见他眼底的孤独。
此时此刻,遥远的中州高原上,沉默的骑军打着豹子的旗帜迤逦前进。
一泓圆月在旗帜间隐现,十岁的少年揭开车上挡风的皮帘子,默默地看着月色。年老的女奴急忙上来抢着合上了帘子,“世子啊,天气还凉,你身体也不好,可不要被寒气吹到了。”
“不会的,”少年笑笑,他的脸色苍白,“原来东陆的月亮,和我们草原的,是一样的。真的是一样的呢。”
女奴陪着笑,“唉,月亮还能不一样?盘鞑天神只造了一个月亮给我们啊。”
“一样的就好,”少年低低地说,“这样就能和阿爸阿妈,永远都看一样的月亮。”
车轮碾压地面的吱呀吱呀声吞掉了他的话,驿路烟尘,命运中的第三个人正踏着千里的长路,从草原之国去向下唐的南淮城。
九
姬谦正对长子终于还是无能为力。
姬野被家法竹鞭狠狠地责打了一顿,足足半个月身上的伤痕才消退。可是那个女孩子的身影还是三天两头地出现在姬家大宅的旁边,每次墙外响起竹哨或者呼唤的声音,姬野无论在做什么事,都会飞跳起来从后墙上翻出去,姬谦正追也追不上。
起初他还想过要用竹鞭来威吓儿子,可是每当他举起竹鞭,姬野就会退后一步,屏足气息,用劲道灌满全身的肌肉,准备迎接父亲的鞭打。而后父子二人一个高举竹鞭,一个准备挨打。这样的情形总是以姬谦正长叹一声摔门而去告终。
姬谦正悄悄地尾随了两次,这才稍稍放心。羽然和姬野两个人就只是玩,偷果子,捉蜻蜓,看烟火,斗蟋蟀,再不就是百无聊赖地在墙头上走来走去。很偶尔的,羽然会教姬野识字,这是姬野最安静的时候。姬谦正想都不敢想,长子竟然能够安心地坐几个时辰,听别人说那么多的话。
不过,只要姬野不和那个神秘的老人有来往,姬谦正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虽然不是他们的成员,可是姬谦正深深知道这个组织的力量和铁一般的规矩。
此外,他还有更关心的事情不能分神。
南淮城外,阳泉酒肆。
阳泉在南淮的西面,是个乡下镇子,起这个名字的酒肆也不大,在城郊的一片桦林外,是进出林子打猎的猎人晚上回城喝一口粗酒的地方。不到落日的时候就总是空荡荡的,往往一个人也没有。
一身黑透的长衣,一条白色的腰带,唯一的客人坐在向阳最好的一个位置上饮酒,就着一碟卤汁豆干和一碟盐水花生。
掌柜端上一碟粗盐腌菜,堆了点笑容,“再坐一坐,家传的腌菜,下酒最好,不收钱。”
黑衣的客人看了一眼,“都是大盐粒子,难不成被咸死?”
掌柜笑笑,“还有碟子水呢,白水洗了吃,不咸。”
他转身退了下去,客人在下午绵软的阳光中好奇地夹了一条腌菜,在水碟里涮了涮放进嘴里,嚼着嚼着,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了笑意。他扬了扬手,“再来一瓶冰沁的葫芦酒,下这个好腌菜。”
掌柜笑得更欢,捧了一只白瓷的瓶子上去,任客人自己斟饮。他退下来的时候,正碰见帘子一扬,帮佣的伙计匆匆地冲了进来。
“教过你做事要有个小心,赶着下葬么?”掌柜猛一瞪眼。
“大主顾,可是富贵的大家,”伙计把窗户上的竹帘掀起一线,“可是人家不进来,却叫我把这张名刺呈进来。我们这小店,哪能接人家的名刺啊?”
酒肆门外只是一条简单的乡间黄土道,这时候道上却停了一顶精致的竹坐辇,一个青色华服的儒士带着四个家奴,一动不动地长揖,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家奴手中的精致匣子似乎是礼物,烫着真金的花纹。
“一边去,”掌柜推了伙计一把,“这是送给我们的名刺么?白长那么大的个子,却不知道长眼。”
他把名刺放在一只木盘里,捧到了黑衣客人的桌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奉上。客人嚼着一条腌菜,嚼了许久,低低地叹息一声,接了名刺打开,低声读了出来:“故帝都大鸿胪卿姬澜之子,前帝都少府副使姬谦正,谨拜御殿羽将军息先生阁下安康……”
他摇摇头,自己揭开旁边窗户的竹帘,“姬先生?请进来说话。”
姬谦正步伐轻捷,站在客人的桌边,恭恭敬敬地整理袍袖,正要拜见。客人却递过了一条长凳,“姬先生不必多礼了,乡野店铺,没有什么好桌椅,招待本就不周到,礼节也免了吧。如果不觉得野酒太粗劣,就喝一杯,这里的腌菜,倒是一绝。”
姬谦正不敢怠慢,侧身坐下,清了清嗓子,“后学姬谦正,久闻息将军威名,惜无缘拜会。今天能在这里遇见息将军,不胜之喜。”
被称为将军的客人随意地摆摆手,“姬先生年纪和出仕的资历都远远胜过我,御殿羽将军只是一个虚衔,既然我和姬先生是在野店相遇,那么不必拘礼。有什么事情,还请姬先生直说吧,姬家历朝栋梁,我能力所及,不会推托。”
姬谦正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大喜,他来之前,远没有想到这个身份尊贵的人物这样好说话。
“在下是听说国主又要甄选少年良将的事情……”
息将军自斟自饮,“是。这次是为了蛮族盟国青阳的世子到访,为了扬我下唐的国威,国主准备以少年武士七人和蛮族世子的随从比武。作为奖励,彩头是宫用的九两黄金菊花一朵,最后胜出的还奖一个副将的头衔。”
“不知道七名少年武士可有人选?”
“国主自己有一封荐书送到我这里,推荐的是名幽氏的孩子,名叫幽隐。太子东宫也有几个少年都有人送了荐书,此外息衍有个不成材的侄儿息辕,学过一些剑术和兵学,他倒是自荐。”
“正是这件事拜求,”姬谦正忽然起身,恭恭敬敬地大礼长拜下去,“我姬氏历朝世家,可惜颠覆于乱世,只存姬谦正一脉。可为国征战之心不曾片刻或忘。姬谦正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姬昌夜,学的是剑术,也通文理,极有报国的志向,可惜一直没有门路,恳请息将军施以臂助!”
息将军点点头,“姬氏凤凰材,在南淮城,我也有听说。这次也确实还缺两个武士,我这些日子收到不少拜帖,多半也是为这件事。姬先生来这个简陋的小店找我,想必期望很大。那么这封荐信,我可以自己写。不过姬先生可要想好,蛮族乃化外之族,嗜血好杀,对手虽然是孩子,也不能轻忽。比武中有什么损伤,难以预料,姬家凤凰之材,不怕受伤么?”
“为了报国,虽死也不退却,何况受伤?”
“那好,”息将军点头,“那么这封荐书我为姬先生写。”
姬谦正呆了,又要大拜下去,却被息将军一手托住了。
“不必了,姬先生太多礼,”他微微摇头,“姬先生喜欢喝酒么?”
姬谦正迟疑了一刻,摇了摇头,“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劝诫说酒要少饮,书要多读,谦正成年以来,就不再饮酒了。”
息将军笑笑,“那么也只好算了。本来我还想请姬先生坐下一起喝一杯这里的粗酒,不过姬先生不饮酒,也只好遗憾了。”
姬谦正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对方婉转送客的意思,急忙向着身后招了招手。姬家的仆役低头捧着匣子上来,姬谦正的手一按上锁扣,另一只手也按住了他的手。息将军微微笑着,眯着眼睛看了姬谦正一会儿。
“这个,就不必打开了,”他摇摇头,“我敬重姬氏祖上的威名,这份敬重,就算这里堆满了箱子也买不来。”
姬谦正不敢造次,捧回了箱子。
“那么我就不送了。”息将军安然坐回了椅子上。
姬谦正的脸上微有些红。他世家之后,三十岁以前一直是帝都的贵胄,从来没有以礼物奉承巴结人的经验。虽然现在落魄了,可是息将军拒绝礼物的时候,话里的冷漠还是让他心里难过。他不敢再说什么,长揖之后小步倒退了出去。
一转身揭开了酒肆门口的帘子。
“姬先生,”息将军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有件事情我不太明白。”
姬谦正急忙转身,“将军请问。”
“姬先生的名刺上写明是帝都大鸿胪卿姬澜之子,可是姬氏祖上,官位最高的却不是令尊,而是令祖姬扬啊。真武侯淳国三军都指挥使,曾在风炎铁旅北征时,带三千步卒深入北陆,在金帐国五万大军追击下一直打到蛮族的圣地彤云大山,铸铁为碑,烧山祭天。连风炎皇帝、苏瑾深和李凌心两位将军都不曾深入北陆这么远,为什么却没有写上他的名字呢?”
姬谦正犹豫了一下,“因为……因为……”
“是因为他后来以乱党之名在毕止城被拉杀么?”
“是。其实祖父并没有背叛帝朝,只是……”
“天驱,令祖是天驱的武士。”
“是的。”
息将军低低地叹息一声,低头从腰间摸出一只小小的皮囊,从里面掏了些烟丝出来,实实地塞满了细长的乌木烟杆。他就着一旁的灯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而后微笑,“看来人一生真是不能错的,错了一次,连子孙后代都要蒙羞。不过……令祖姬扬的武器虎牙之枪号称东陆第一名枪,曾在帝都太清阁下演武,劈断过四十五把长刀,不知道能否有幸在比武中见到?”
姬谦正踌躇片刻,“将军,昌夜却是以剑为武器。若是说虎牙枪,在在下的长子姬野手中,可惜他枪术虽强,但是性格顽劣,我也不敢贸然……”
“枪术虽强?”息将军考虑了一会儿,“那么我也为姬野公子写一封荐信,补足七人的名额。”
“将军……”
“传说中曾经一枪击杀巨龙的神枪啊,”息将军淡淡地说,“我是想看一看的。”
姬谦正一行人去得很远了,天色也渐渐有些阴了。酒肆的掌柜小心地上去张了一眼,黑衣的客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喝酒,指间的烟杆上一点红火一亮一暗。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这个老客虽然还是在喝酒,不过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客人忽地起身,把几枚金铢抛在桌上。他跟掌柜擦肩而过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背,“从今往后,我不来了,这个月喝酒的账,一次都清了吧。”
“客……客……客人……”掌柜结结巴巴的,“是酒不好么?窖里还有……还有……”
“算了,”客人摇头,“你的酒从来都不好,就那咸菜,还有一点味道……是你出卖我的。否则,一般人又怎么会知道我每天下午在这里喝一点酒?”
掌柜的呆呆地站在那里,再不敢说什么。他低头看了一眼客人腰间那柄修长凝重的古剑,黝黑的,毫无装饰。就是从这剑上他猜出了这个客人的身份,十个金铢卖了这个消息给刚才来的中年文士。
客人走到门口,伸手在外面探了探,“下起雨了……”
伙计捧了一把伞上去,他赏了一个银毫,把伞打了起来。
“这世界虽大,可还有多少地方是留给我们这种人的呢?”临出门的时候,掌柜的听见低低的一声喟叹。
他想起来追到门口的时候,客人一袭黑衣的身影已经远在去向南淮城里的小道尽头了。他有点懊悔,知道自己也许一生都再见不到这个客人了。
十
姬野把左手从枪杆上撤了回来,高高地举起,“我只用一只手,你攻过来。”
“受伤了你可别后悔!”昌夜握着剑柄的手法缓缓地变化着,他绕着姬野慢慢地转动,不愿让他看出自己进攻的方位。
“我可没你后悔的多。”姬野冷冷地看着他。
还是那双令人讨厌的黑眼睛,昌夜微微低头去看他握枪的右手,避开了和他对视。虎牙枪指向天空,姬野一手握住它中段偏下的地方,稳稳的,没有颤动。但是昌夜知道那柄枪的分量,一个人力气再大,这么握枪时间长了也支持不住。他并不急于进攻。
“这样比也没有意思,我们打个赌。谁输了,就输掉这个月的零花钱。”昌夜说着,还是缓步移动着,到了姬野的背后。
姬野并没有转身,“你也不缺零花钱,赌这个也没什么意思。”
虽说每个月兄弟两人都有父亲给的两个银毫零花钱,可是昌夜还有从母亲屋里拿的钱,远远不只两个银毫那么一点。
昌夜笑,“你懂不懂啊?不过是个彩头,要赌个东西,输不起,我到时候还给你就是了。”
姬野的声音冷冷的,“我不懂,不过你要等我手酸了,还得再等好久。你来不来?不来就算了。”
昌夜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心思被看穿了。他有些恼怒,却还不敢直冲上去,哥哥虽然是背对他的,但是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的颤动,稳固得像块石头。
兄弟两人沉默起来,天越来越阴沉了,昌夜几次想扔了剑回屋了,可是哥哥不动,他也不敢动。这些日子跟哥哥试手他别说取胜,往往连一击都抵挡不住。哥哥背对着他,他却觉得自己的剑鞘上有条蛇一样,静静地窥伺着,拔剑斩蛇自然是不敢,可是弃剑,也不敢。他觉得浑身的关节渐渐地有些虚软了,可是他想迈开步子移动,却又不敢打破对峙中的安静。
虎牙依然指着天空,一动不动。
天空中隐隐的有一声轰响,沙沙地下起雨来。冰冷的雨泼打在昌夜的头顶,他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似乎觉得哥哥的身子也颤了一下。
他忽然踏前一步,半侧身子,带着旋腰的力量拔剑了。一旦冲出去,他全身的酸软都消失了,他在旋转中滑步,一剑拦腰劈斩出去。姬野在几乎同一瞬间转身,乌金色的枪刺带着呼啸的风声劈斩下去。他只用了一只手,枪刺在剑刃上一弹,却抵不住昌夜双手正面攻击的力道。姬野在退步中把弹起的枪锋压住,刺出,昌夜在大惊中撤回了剑,横封在胸前。枪尖嵌入了重剑的血槽中。
一进一退的局面忽然间重新变为静止。昌夜要发力,可是发不出,他看见哥哥单手托枪,枪杆夹在腋下。姬野像一只高踞在岩石上等待扑击的虎,微微地沉下身形。
随着他大吼,排山倒海的力量爆发出去。昌夜的双臂根本抵挡不了这样可怕的冲刺,剑面沉重地撞击在他的胸口上。他还想吸一口气稳住,可是更大的力量还是肆无忌惮地推了过来,他横封着重剑,被推着不断地后退。他的全身都被冷汗布满了,所有力气和胆量都和冷汗一起流走,他只能咬着牙狠狠地推着自己的剑,全靠剑上那条浅浅的血槽封住了枪锋,否则被洞穿的,就是昌夜的胸口。
姬野在剧烈推进的势头中猛地转身,侧腿飞起。昌夜感觉到一股自下而上的力量加在自己的剑上,剑尖啸着飞起来,被姬野一把抄住,昌夜倒在泥泞的地上。
“说好的!两个银毫,输了不要赖账!”
“哼!”昌夜愤怒地跳起来,从腰带里摸出两个银毫来狠狠地扔向远处,“我知道你要钱是要去跟那个女孩买东西!你讨好人家又有什么用?你还以为她真的会喜欢你?你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东西,好多人买东西送给她的!”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姬野的声音冷冰冰的。
“你……你说粗话!”
“你知道个屁!”姬野左手剑右手枪,直上一步。
昌夜畏惧了,他小退了一步,忽然转身跑进屋里去了,大喊着:“阿娘,阿娘!”
姬野走到枫树下,把刚才昌夜扔出去的两枚银毫抠了出来,就着雨水洗了洗。他走到门边,刚刚拉开门,看见撑着雨伞急匆匆跑进来的父亲。
“昌夜昌夜!开门了!”姬谦正半身湿了,嘴里不清不楚地叫门,直到看清是长子,才愣了一下,收了伞,整了整衣衫。
姬野从来不会像昌夜那样乖巧地应门的。姬野扭头想要出门,被父亲一把拉住,“心都玩野了,有大事情!叫上你弟弟都跟我到书房来。”
“坐下!”
姬野愣了一下,转身坐在桌前,和昌夜并排。
“看看这封荐书!”姬谦正把一封信在桌上摊开,“夫人也来看看。”
昌夜的母亲拿起信略略一扫,脸上骤然绽开了笑容,声音都抖了,“这……这息将军的荐书,真的管用?”
“当然管用!”姬谦正也是掩不住的得意,“息衍将军是我们下唐军界第一的人物,三军统帅拓拔山月还在他之下。又是皇帝封的侯爵,御殿羽将军,别说鸿胪卿光禄卿,就算是国主也要买息将军面子的!”
他转向了儿子们,“你们听好,下个月北陆金帐国的使节会到达南淮,拜见国主。下唐和青阳部交好,即将签订盟约。青阳部派遣七位少年武士护送金帐国少主吕归尘来南淮作为质子。蛮族粗野暴烈,有尚武之风,国主为了展示我们东陆诸国的雄风,已经下令甄选少年武士于八月十五和蛮族的七个少年比试,如果武艺得到国主的赏识,至少也会授予副将的官职!”
“那么如果孩儿能够入选,不是扬我姬氏威风的好机会么?”昌夜听懂了父亲的意思。
“不错!可是要想上场,七个名额谈何容易,多少世家子弟想这个出人头地的机会都得不到,不过我这次得到了禁军息将军的荐书,十拿九稳的事情。剩下就看你们的武艺了!”
“蛮人?”姬野冷冷的,“让太子东宫的武士杀败他们不就可以了?那些人整天都在街上打架。”
“小小年纪懂什么?”姬谦正骂道,“蛮人血勇,体质和我们东陆人不同,尤其是选出来护卫少主的武士,不可以轻视。当年你曾祖以绝世的枪术,力战蛮族,也是且战且走,与其说是杀到了彤云山下,不如说是逃到了彤云山下。”
“那让弟弟去吧,试试大齐剑法的威力。”姬野说。
他知道这种事情都轮不到他,他约了羽然,口袋里又有两个银毫,还是想着出去玩。
“你练了那么久的毒龙势,难道没有一点为家里争光的念头么?”姬谦正有了怒色,“枉费我推荐你那一番口舌。”
姬野愣住了,不敢相信似的看着父亲,“怎么……我也可以去么?”
“你们两个都要去!”姬谦正拍着桌子,“来!从今日起我日日教导你们武术,我们姬家扬眉吐气的日子不远了!”
昌夜雀跃着去房里取佩剑,才想起剑还留在雨地里,也不打伞就跑了出去。姬谦正也不阻拦,只是笑,拍了拍姬野的肩膀,“就在雨地里习武吧,雄鹰展翅飞天,一点小雨算什么?”
出去的时候,他忽地听见姬野在背后说:“谢谢父亲。”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回头,姬野已经走进了雨里。
园子里,父子三人成三角而立。
“听着!”姬谦正拔出了重剑,“我们和蛮族各出七名武士,胜者守擂,直到一方再也没有可以交战的武士。蛮族中据说有两个武士是名将之后,要千万小心。我们派出的武士有三个从太子东宫的伴读中选出,一个是息将军的侄儿,还有一个是国主亲族里的少年,深得国主器重。”
“那如果我们胜了,功劳不是都被他抢走了么?”昌夜急忙问。
“不错,我也估计到了,”姬谦正笑道,“所以不是光要你们和蛮族战平,你们必须想尽办法,不让国主亲族的那个少年武士上场!”
“不让他上场?”
“简单,”姬野冷冷地说,“只要一直打败蛮族排在最后的那个武士,我们就赢了,什么国主亲族的武士,没有也一样!”
“说得好!”姬谦正难得地赞美长子,“除了息将军的侄儿第一个出场,第二的是野儿,第三的是昌夜,太子和国主选拔的武士排在后面。”
“三个人对七个怎么打得赢?”昌夜脸色有些难看。
“我不知道息将军的侄儿武功怎么样,”姬野说,“不过等到我上场,我要把剩下的蛮人都打趴下。”
“这话虽然骄狂,但还算有点气概,”姬谦正勉励儿子,“息将军的侄儿是南淮城中有名的少年武士,我觉得至少可以击败两个蛮人,野儿你武功高于弟弟,至少也要击败三个。”
姬谦正扶着幼子的肩膀道:“剩下的两个人,昌夜一定要取胜,这样昌夜就是下唐少年武士中最后的胜者,副将的职位也就是昌夜的了。”
“可是毕竟是三对七,”昌夜的母亲忧心忡忡,“昌夜才十岁,怎么抵得过两个蛮人,何况姬野要是接不下三个对手,昌夜只怕危险。”
“呵呵,”姬谦正笑声朗朗,“我教出的武士,当然有自己的信心。若是没有野儿,昌夜自然会吃亏,不过有了野儿,我越想越觉得这一阵是绝妙。东宫武士排在后面,以为可以占到便宜,可是他们却没有想到会有野儿这样的枪术为昌夜突前。”
“姬野?”妻子小心地看了姬野一眼,“靠得住么?”
夫妻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讨论,却没有注意到姬野脸上难得显露的一点笑容渐渐地退去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一腔报负的父亲,锐烈的目光好像忽然黯淡了。
“野儿,”姬谦正察觉了姬野的神色,“你也不要懊丧,你保着昌夜夺取副将的官位,以后昌夜荣升,他自当推荐你接替他副将的位置。”
姬野怔了一下,竟然点了点头,“好!”
姬谦正惊奇于长子此次竟然如此顺服,想来他也是被副将的官位打动了,不禁觉得欣慰。下唐少年武将不少,练武的孩子无不羡慕,姬野知道羡慕,那么也算是有一点出息了。
“来!今日练到日落。”姬谦正雄心勃勃地说。
姬野提着枪走到了昌夜的对面,他低着头,姬谦正看不见他的眼睛。
羽然晃着双腿坐在屋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灯火星星的凤凰池。姬野坐在她身边,托着腮跟她看向同一个方向,可是羽然觉得他根本不是在看凤凰池,而是什么都没在看。她很想姬野再跟她出去在晚上安静的巷子里面闲逛,可是姬野沉默了半个晚上,她也没有办法。
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开始哼着歌儿踮着脚尖在周围的瓦片上踩来踩去,摇摇晃晃地站在屋檐最尖端的地方。她的歌谁也听不懂,充满着悠长的呼吸,像是风里传来的远处的歌。
可是姬野还是不理她,一声不吭地望着远处。
她在姬野背后转来转去地兜圈子,狡猾的小猫一样。最后她扑上去一把捂住他的眼睛,“猜我是谁,猜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