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苏月锦的“童养媳”
苏漾是在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里被苏月锦拖回来的。
之所以用了这个略显强硬的词,是因为当时的苏小千岁只有四岁,而昏迷中的阿漾已经是个六岁的孩童了。
一个四岁的幼童要扛回一小袋水果尚且吃力,更何况要拖回去一个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半大孩子。
苏漾被拖回去的时候,后脑勺上的青包足有鸡蛋般大小。皇后娘娘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孩子不过是饿晕过去了,怎么就被磕得千疮百孔的。
苏小千岁乖乖地坐在床头吃点心,坦然地说:“雪山上的路太不平了,娘应该着人去修修了。”一语道破天机,这孩子哪里是饿的,分明是在路上生生被磕成这样的。
皇后娘娘礼佛,瞧着自己儿子造出来的孽实在不安,赶巧第二日千岁爷便高烧不退,骤发了余毒。
彼时,他们娘俩还住在奉芜山上,山里白胡子的臭屁神医摇晃着脑袋说:“皇子殿下的命格不好,须得找个命格属水的女娃娃冲喜,七天之后准好。”
实际上,这话真是没有的事。
受过风寒的人都知道的,这病算不得什么大事,就算随便喝些汤药,七天之内也必然能够痊愈。糟老头不过是成天被皇后娘娘盯得烦了,顺口胡说了一句。
天家的孩子难免金贵,自打进了他这山门,你瞧瞧那一大堆人跟在后面转悠的阵仗,让他这清汤寡水过了一辈子的老东西如何不厌烦?一点小伤寒就连续被传召问话了三次,他自然得想点别的方法让自己躲个清闲。
他这厢倒是真的清闲了,可是急坏了圣上和娘娘。
他们这一行走得匆忙,哪里会带年纪小的女娃随行?两人一琢磨,前些时日捡来的孩子不就是个属水的吗?虽说她的八字尚未算过,可是在雪地里捡回来的,还有比这更好的吗?后来他们担心女娃的五行不合,当即又赐了个“漾”字做名。
于是,一锤定音,御赐的水命女娃苏漾就这样在昏迷的第二晚被送上了“龙床”,做了苏小千岁的童养媳。
苏漾醒来之后,整个人都是蒙的,乐呵呵地被哄着啃了三个肉包子之后,听说自己就这么嫁了,直接放声大哭。
而苏小千岁一面优雅地擦着鼻涕,一面用同一条帕子帮她擦了擦眼泪,说道:“这事他们也没同我商量,等你长大了,会翻墙的时候,你再走吧。”
苏漾含泪瞅着院子里丈高的石墙,最终还是妥协了。
诚然这事办得有些不地道,颇有几分强抢民女的意思,但这“强抢民女”的是庆元朝的皇帝,却是一般人奈何不了的。
苏漾是个被牙婆子拐走的孩子,只记得自己被拐的时候也是吃了三个肉包子,等到明白过来的时候早不记得自己家在何方。
她误入奉芜山,是因为听说自己要被卖到偏远的蜀地才偷跑进来的。
苏小千岁瞧着她那傻啦吧唧的样子,怎么瞧怎么觉得自己吃的亏更多一点。
四五岁的孩子,哪里明白什么情爱?苏月锦在山中养了七年的病,苏漾便在山里陪了他七年,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倒是真有那么些意思。
教苏月锦习武的先生是个途径奉芜的游方道士,性格极其古怪,却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好功夫,但生平只收一名弟子,苏漾的功夫都是苏月锦学成之后教给她的,他们俩说是师徒也无甚不可。苏小千岁不会轻功,但学了吐纳之法之后,第一个教给苏漾的便是翻墙。
事实证明,这个用三个肉包子就骗到手的傻妞还是颇有些悟性,旁的本事不足,翻墙的功夫学得倒是出彩。
苏小千岁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她翻墙。只是翻着翻着,这人便翻远了。
开始的时候,她是隔两天回来一次,后来是一个月回来一次,再到最后,一年也回来不了两次。
而且最奇怪的是,这位被找来冲喜的主子从十三岁开始便不张口说话了。
许多人都私下里猜她是在外面遇上了什么事,但也没见宫里的主子们给她请大夫,就这么由着她隔三岔五地回来一趟。久而久之,许多人都不记得,苏小王爷原是有这么个童养媳的。
“说是冲喜,实际上就是点了一晚上的红烛。苏漾长大了之后也未曾办过什么仪式,身份比平妾略高,性子倒是极温婉的,同底下人相处得也好。”顾允之说完,奇怪地看了沈衡一眼。
这丫头回来之后便坐在客栈的大堂里不言不语的,问她什么也只是摇头,良久方说了句:“阿漾是谁?”
他只当是苏月锦同她提了,虽说惊诧于他会提起,但沈衡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也实在让他瞧着不忍心。
“温婉,你见过阿漾了?”
他确实是听说苏月锦带了一名女子回来,只是他尚未见到,也不知是不是谣传。
沈衡低头搓了搓手:“我没看清她的相貌。”
事实上,她看到了那姑娘手掌上的青黑,以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整个前襟都快湿透了,分明是中了毒。
她那时不知那名女子同苏月锦的关系,只当两人是旧识,回了客栈之后还想帮忙换衣服来着。
只是——
“阿衡,你出去。”他当时是这样说的吧?面上是不容置喙的严肃,就连桂圆进去都被挡了下来。
清水被端进去一盆又一盆,她站在回廊上,像个傻子一样盯着那扇窗户,偶尔听到几声轻喃,却是他从未有过的温柔。
原来,他也是会照顾人的。
幼时的玩伴,师徒的情谊,过往数十年的感情,如何是她能比得上的?
顾允之劝她早些回去休息,她淡淡地点头,也不知脑子里想的什么,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浮躁的。
苏月锦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神不守舍地上楼的沈衡。
她看见他,却是轻轻错开了身,转而继续往上走。
“阿衡。”他拉住她,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的手还落在她的腕间,伴着夜晚的凉风,第一次让她有了一丝寒意。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中规中矩地俯身,唤了一声:“端王爷。”
“你方才叫我什么?”
他眼中划过的那抹怅然那般沉重,以至于沈衡都没有勇气再看下去,匆匆提起裙摆朝楼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