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衡看着他身上的锦袍,墨色蜀锦勾红色暗纹的花边,再配上那一双石青云纹短靴,敛去了几分风流,倒衬得他更为英气了。
“看热闹怎的不叫上我?”他慢慢走近,语气里带着埋怨。
自从回来以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碰面,虽说隔了这些时日,但沈衡依旧能觉出几分亲切来。
事实上,她回来之后,看许多人都感觉是亲切的。“与世隔绝”了半个月,看见熟面孔总是欣喜的。
略微斟酌了一下,她回道:“一个人来看,那是凑巧或好奇;若是拉帮结伙来看,那就正经是来看热闹的了。”言下之意,她便是这前者,不拉上顾允之,是不想“结党营私”。她这客套话说得蛮有学问,却只是不想在她不甚好的闺誉上再加个贪看热闹的名声罢了。
顾小侯爷却因着这调侃笑了起来:“我倒是没你的觉悟高,正经是来看热闹的,既碰上了,便一起凑个趣吧。”
他总是笑得这般温润,一双桃花眼生得漂亮又张扬,偏偏眉宇之间总透着一股子儒雅的书卷气息。
沈衡笑着点头,脑子里却浮现出另一个人的笑容来。
那是一张极精致的脸,如画的清眸,似笼在寒潭水雾上一般淡然。分明是那样寡淡的人,笑起来却生生多了几分纨绔子弟的慵懒韵味。
而此时,“纨绔子弟”却难得穿得正式,一身锦紫朝服,袖口和胸前的纹饰都镶着金色的绲边,腰间一根同色腰带缀着十八颗大小相同的东珠,玉冠之下的那张脸少了些平日的随性,却是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肃穆。此时,他正敛目凝神,高坐于监斩台上。
也许是见惯了他轻袍缓带的样子,突然看见这样的他,她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顾允之说:“月锦一直觉得亲王服的颜色用得不好,太过老气,今日倒难为他肯穿。”
她几乎下意识地回了句:“穿与不穿,也并非是他能选择的。”话刚出口便觉得失言了,她又讪讪地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他总这么挑三拣四,也是该管管他了。”
她又觉得自己这话太过亲昵了,眼见着顾允之一直闪着一双桃花眼看着她,只得面如死灰地又来了一句:“我只是觉得,王爷今日这身确实不太好看。”
她承认自己已经江郎才尽了。
好在顾小侯爷也没再为难他,只是轻声道了句:“你编瞎话的时候,眼神爱往别处撇的毛病也该改改了。”
她握拳,决定今后不光要疏远苏月锦,连同他的“同党”也要一并疏远了。
处理完禹城的事情之后,他们便去了泰山。沈括捧着失而复得的祭山灵石,感动得双眼含泪,恍若抱着失散多年的私生子一般。
这件东西关系到沈括的身家性命,若非不敢让旁人知晓灵石是失而复得的,他几乎要大跳起来,放上两挂长鞭了。如今得了,他也只能是窃喜,将石头上的绿毛都摸秃了,心里总算踏实了。
整个大典也因着罕见的几日晴天,进行得非常顺利。
祭祀结束之后,仪仗便班师回朝了。路途中,沈衡一如既往地待在自己的马车里,偶尔同顾允之下下棋,同刘雅君吵吵嘴,然后秉承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精神同苏小千岁划清界限。
她已经高攀过他一次了,那样刻骨铭心的践踏,她此生不想再承受第二次,所以,在她还没有对他完全动心之前,她要让自己趁早抽离。
但有的时候,淡如水这种事也是需要双方配合的,不然淡着淡着,便又咸了。
“王爷,您不觉得您又走错车驾了吗?”沈衡看着那个掀了帘子径自坐过来的人,咬牙切齿地道。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行进的途中,他总是有各种借口能凑到她的马车里来消磨时间。
苏月锦随手拿了她手上的话本子翻了两页,甚是无辜地说:“我的马车坏了,正在修。”
这个借口他大前天就已经用过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又是哪里坏掉了?”
“不知道。”他一面看着话本子,一面道,“桂圆还在琢磨,到底从哪个地方砸才会让你觉得严重,修起来又不会太费事。”
他倒是说得坦然!
“您现下倒是连搪塞都一并省了。”
他点头道:“砸了再装回去确实是挺麻烦的,你也该体谅体谅他们。”
到底是谁不体谅谁啊?!
沈衡闭了闭眼,索性直接说:“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我知您是随性惯了,但好歹我还是待嫁之身,这般下去,谁还敢娶我?”
苏月锦闻言,倒是将手上的书放下了,分外认真地道:“阿衡,你嫁不出去真的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光这脾气秉性便不太好嫁了。
一句话,气得沈衡差一点七孔流血,身首异处。她再顾不得什么端庄,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句:“嫁不出去老娘也认了,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苏小千岁斜靠在马车的桌案上,在“去”字的尾音之后缓缓说了一句:“那便嫁给我嘛。”
只是彼时沈大小姐还在气头上,根本没听见他说的什么,再问时,他却只是轻咳一声,换了别的话题。
其实,再聪慧的男人,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也难免踟蹰。
他了解她,从很早的时候便了解,所以他不想逼得太紧。
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他观望着这张脸良久,默默地将她的头发打了一个结,乱糟糟的一团,像个死面疙瘩。
都说画眉是闺房之趣,他却更喜欢她的一头长发,只是绾发的手艺,似乎差了一点。
苏月锦给了道道三枚玉佩,让她承认沈衡头上的东西是她编的。她偷偷朝里面看了一眼,果断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说:“王爷,这事您还得再加一盘酱肘子。”
沈衡最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不甚喜欢钻研的道道突然开始学习绾发了,这种兴趣实在让她不知道该喜该忧。
作为一个官家小姐的侍婢,道道可以说是最不称职的,除却最简易的堕马髻,她几乎对所有发髻都一窍不通。诚然,这次也是不通的。
沈衡每每睁开眼睛,都不太敢照镜子。
“道道,我觉着人生须得学会释然。对于自己改变不了也精进不得的事,真的没有必要这么执着。”
就如她对于扯谎这种事,哪次不是绞尽脑汁琢磨,却轻而易举地被拆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