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王掌柜的言之凿凿,苏小千岁就显得随性得多,一面把玩着手中的物件,一面道:“川白玉又名羊脂白玉,质地不如和田玉密实,入手偏轻;透明度不及碧玺,却胜在触手温润,冬不寒,夏不燥,算作玉中上品。”
“魏晋时期,玉石刚刚盛行时,诸多文人墨客均以得此玉石为趣,却鲜少有人知晓那时的羊脂白玉并非如后世所传的那般通透。因为当时的工艺根本无法将玉石整体打磨得完全光滑,流传下来的,即便不算粗糙,却也绝不会如这块玉石这般莹润。”
他啜了口茶水,单手支在桌上:“这块圣元初期的汉白玉石虽说造得有些过了,到底也算稀罕物件,万八千两银子还是值的。都说玉不琢不成器,但是磨得太过了,反倒失了璞玉本身的意趣了。”
这是沈衡第一次听见他正儿八经地说些什么,他神色依旧懒散,斜倚在雕花木椅上的样子带着些四九城里纨绔子弟的调调,虽然漫不经心,执玉的态度却是认真的,可见是真正爱玉之人。看惯了这家伙不食烟火的臭德行,此时的他倒是让人觉得亲近了不少。
一旁的王掌柜也在暗暗震惊。
要说现在的公子爷,哪里懂什么玉石碧玺?无竹不雅,无玉不润,多数都是附庸风雅的。
赏玉的人,不见得会品;品玉的人,不见得会懂。老玉的值钱之处不只在于它的年头,还有它的典故。如眼前这位公子对玉了解得这般透彻的,实属罕见,掌柜的当下也不敢再蒙混,连连作揖道:“是小老儿眼拙了,竟然没能看出这玉石的真假。方才言语之中多有得罪,还望这位公子爷见谅。”
苏小千岁也大方得紧,颇为体谅地看了王掌柜一眼:“行家里手亦有走眼的时候,你眼睛长得那么小,看错了也无甚好怪罪的。”
沈衡一直知道苏月锦是吃着“鹤顶红”长大的孩子,说话慢声细语,却吐字封喉,而这次这喉封得却甚得她意。
往来禹城的商户不少,想想也知道那些不懂行的人被这黑心老板坑了多少银子。
小老头不想失了这档生意,赔着笑脸询问道:“公子既然来了,必然是有想要的物件,不妨说出来听听,即便小的这没有,小的也好尽量帮公子张罗。虽说禹城商铺繁多,但一家一家找起来,也还是不如小的一人跑起来方便不是。”
这是个场面上的老油条,一番话说得一语双关,既赔了不是,又卖了人情。
苏月锦微微错过头,倒是真问了一句:“刘辰方的砚石你这里有没有?”
一句话问得古玩店老板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倒不是这东西多不值钱,而是识货的人少之又少。砚石不比玉石,寻起来费劲又不好找买主,就算有人有路子,也不会把它摆在这样一户偏僻小镇上来卖。
张口就这么大的手笔……他豆大的眼睛在眼圈里转了转:“公子要的这物件可是明燕时候的古物了。咱们行上的人都知道,大燕往后的东西都是极难寻的,市面上有的,怕也不见得是真品。”
他搓了搓手掌,说:“难得公子爷开面,小老儿自然是要尽心去寻的,只是若当真寻不到,您看……”
寻不到也想要个跑路的赏钱?沈衡低头抚着袖口上的团花,半点不待见那人,苏月锦却随手在她头上摘了四五支簪子扔到桌上。
“这是订金,事成之后按原有的价钱翻三倍。若你当真寻不到,这便算作你的辛苦钱。”
沈衡不知道一块破砚台能值多少银子,她只知道,桌上的簪子加在一块少说也有三千两银子。
三千两就换块石头的消息?她怔住了,忽然想到她夜探行宫那夜同苏月锦之间的对话,若有所悟。
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沈衡终于挺直了脖子,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为数不多的几个点翠也换了两个高脚瓷瓶,花样是极好的。她抱在手中却并不开心,因为苏月锦说了,这两个瓶子是他的。
“奴家很荣幸能陪王爷游玩一天,梨花酥就当是孝敬您的,至于剩下的银子,不算零头,大致是五千多两,王爷得空的时候遣人还来便是。家父虽等着银子修葺房舍、缝补旧衣,但也不是很着急的。”
作为庆元朝最得宠的皇子,她不知道他到底在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坑她的银子,反正她是不肯吃这哑巴亏的。
苏月锦若有所思地道:“是五千八百七十两,就按六千两银子算吧。”
沈衡没有他这样大方,当场便有些不好意思。
“沈家虽不是大户,却不能平白多要王爷的银子,只五千两银子就好。”
“五千两吗?”他看着她,道,“那你便还欠我一万七千六百两,我也不急着要,等你们家修葺完房子再还也不迟。”
“我欠你的银子?!”沈衡睁大双眼,连矫揉造作都忘记装了,“我……奴家何时欠了您这些银子?”
他皱眉,略有不解:“你怎的年纪轻轻记性如此不好?你上次打坏的金丝楠木轮椅是神将穆清河的手艺,上面的芙蓉花雕都是孚木的,再做一个都不止这个价钱了。”
沈衡面白如纸地看着他:“奴家不明白千岁爷的意思?”
他似乎蛮理解她的困境,继续朝驿馆的方向走:“我找你爹要也是一样的。”
沈衡傻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去:“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晚她从头至尾都戴着面具,难道他只摸一摸就猜能到面具下的脸长成什么模样?
他转脸看她,眉目之间带了笑意:“原来真的是你。”他还以为那副轮椅没人赔了呢。
沈衡:“……”
市集离驿馆不远,沈衡却走得异常缓慢。这期间,她几次想要开口,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的身份被揭穿之后,千岁爷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甚至没有追问一个官家千金如何会武,只是神色如常地向前走着。
然而他越是这样沉静,就越让她觉得心里没底。这就好比一个小偷被当场抓住之后,没被立时送进大牢,而是陪着官差在街上闲逛一样诡异。
“王爷,既然您都知道了,想必也能猜到那日我去行宫就是为了寻回祭山灵石。实不相瞒,那灵石确实被我一不小心填了水洞,我也知晓这样的行为是对灵石的亵渎,沈衡甘愿领罪,只希望不要因此牵连到家父,从头至尾他都是不知情的。”
她没敢再提“狗洞”两个字,尽量让自己的罪行听上去没那么严重。
良久,他才慢条斯理地说:“沈括那身子骨,爬宫墙确是不可能的。”
这人的思维好像就没在一条正常的轨道上行进过,沈衡腹诽着,却无暇感慨某人不着调的想象力,继续小心翼翼地问:“行宫最近似乎有些不同,不知是不是王爷已经派人在寻灵石了,现下可有结果?”
他没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反问道:“你可知晓行宫之中有多少水洞?”
她讷讷地摇头。
“算上外围宫墙,一共是一千六百四十多处,每逢大雨还会有粗使奴才负责检查排水是否通畅。”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你找了处人最杂的地方扔石头。
最关键的是他接下来的话:“殿里近身伺候的奴才都是上京带来的,剩余的人都是禹城本地的官奴。灵石不知所终,你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什么?”
沈衡愣住了,灵石被人拿走了!
宫里带出来的人都是有分寸的,稀罕物见得也多,光主子的打赏就能换半月营生,断不可能偷偷藏下一块石头。而官奴便不一样了,他们长期打扫行宫外围,是最先接触到祭山石的,这些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只道宫里的东西就是好的,偷拿了去贴补家用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私盗圣祖遗物的名号太大,不论是将它卖掉,还是拿回家去,都是连坐的大罪。如果大张旗鼓地挨个逼问,只怕那些人会咬牙死撑,不敢将东西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