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行动迟缓的男子,两行眼泪从妇人脸颊边缓缓淌下:
“您这是何苦……让我去了不更好吗,皇儿在地下,怕是已然等的急了……”
男子缓步上前,却是执起妇人的手,用力按在自己心口上:
“湘儿啊,别急,别那么急好不好?皇儿走了,要是连你,也不要朕……”
房内静了一下,良久,有微弱的声音响起:
“你不是,还有这,万里,江山吗?比起你的天下,我和皇儿,又,算的了什么?”
“是啊。”男子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喉咙里一片腥甜之意,“所以别走,别那么急着走好不好?好歹也得看着我……看着所有对不起皇儿的人受到报应才好啊……”
☆、118
蕴宁和南春一前一后走出小院。
绕过一片塔林, 很快到了琉璃塔附近。
比之先前,人明显少了很多, 却依旧有些人在此处流连不去, 甚至还有九个和尚,正端坐在宝塔前, 双手合十, 吟诵不止。
间或还有情绪激动的议论声传来:
“啊呀,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 琉璃宝塔的佛光,已经整整九年未曾重现世间了!”
“而且, 我还听到空中的佛音了呢。”
“可不是!啊呀, 你不知道那会儿, 我真觉得自己也要跟着飞升了呢。”
“真是幸运啊,佛祖保佑,这样的吉兆, 竟是让我们给碰上了。”
“你别说啊,来之前我这身子骨还有些不舒坦, 这会儿啊,竟是全好了呢。”
琉璃塔佛光?蕴宁怔了下,之前和小沙弥进这塔时, 虽是打扫的干净,却是一如寺庙中其他建筑,哪有什么光华可言?
不觉站住脚,往塔的方向看去, 却是什么异象都未曾发现。
又担心家人等的急了,忙加快脚步往自家安排好的禅院而去。
不想刚拐了个弯,却是听得一声佛号传来,蕴宁抬头,可不正是广善寺大和尚了凡主持?
他的身边,打头的正是高氏和袁成阳,旁边丁芳华身后依次跟着袁家的一众女孩子。
一眼瞧见蕴宁,丁芳华忙招手:
“宁姐儿。”
紧赶了几步迎上来,上下打量一番,才长舒一口气:
“不是让你去宝塔那里寻我们吗?怎么不见你过去?”
之前宝塔突显佛光,全家人也是激动的什么似的,当下也赶去了宝塔那里,想要沾些福泽,倒是留了专人等候蕴宁,不想却是始终没碰着。把个丁芳华给遗憾的,恨不得能用手掬着些佛光给蕴宁带回来。
蕴宁神情登时有些古怪。明明自己捧了佛香就是去了宝塔呀,怎么母亲倒似是毫不知情的模样?
还未开口,了凡主持已是双手合十,神情中同样难抑激动之意:
“女施主果然是大福分之人,既是与我佛有缘,还望女施主能在广善寺中多盘桓数日,以广布佛祖恩泽。”
一番话说得丁芳华愈发糊涂:
“大师这是何意?”
广布佛祖恩泽的不应该是光山寺的和尚们吗?什么时候轮到女儿这么点儿个孩子出头了?
高氏却是想到一点,神情也是一滞,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阿弥陀佛。”了凡又高诵一声佛号,“不瞒诸位,宝塔能重现佛光,正是在女施主在宝塔内燃着了头香之时。”
“你的意思是说,方才宁姐儿是去了琉璃宝塔?”高氏也是大吃一惊。无他,实在是据说,宝塔乃是广善寺圣地,自来除了得道高僧,并不许俗世之人擅入……
“女施主并非寻常俗世之人,所谓福慧双全,今日初见端倪。”了凡说着,又瞧了眼始终垂手侍立一旁的南春,“老衲这就让人打扫出一间禅房,女施主但有什么喜好,只管派人来说。”
说完转身离开。
“宁姐儿,方才——”丁芳华还要再问,却是被蕴宁身后始终沉默的南春吸引了视线,瞳孔急剧的收缩了一下,抓着蕴宁的手也猛地一紧,一把把人拽到身后,有些僵硬的道,“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南春可不正等着这么个机会呢?闻言从蕴宁背后绕了出来,上前见礼:
“南春见过夫人,之前小姐正是和我家夫人一处,还请夫人莫要见怪……”
竟果然是南春。丁芳华只觉脑子都要糊成一片了——身为袁烈的夫人,逢年过节时,她自是要和其他命妇一般入朝觐见太后、皇后。
这位南春姑娘,可不正是杨皇后身边的大红人?
如何竟跟女儿一处,态度还不是一般的恭敬……还说什么他家夫人——明明是当今皇后才对啊。
今上登基后,太后就避居慈宁宫,后宫事务全由皇后一手打理。也就是这几年,自打太子离世后,皇后身体欠佳,才自闭于深宫之中,不再接见内外命妇朝觐。
当初那般威风的南春姑姑,丁芳华自然记忆犹新。即便皇后这会儿不在眼前,可也不敢丝毫小觑。毕竟,皇上对皇后可不是一般的敬重。
一时只觉惶惑无比,偏是南春既然口口声声他家“夫人”,分明并不想暴露身份。
至于高氏,因为年事已高,已经很多年不曾入宫,自然也就不识得南春。可所谓人老成精,反而越加觉得丁芳华的神情太过反常——
什么人家的婢女,能让堂堂武安侯夫人惊成这样?
和小儿子对视一眼,直接招呼道:
“既是故人,咱们进去说话吧。”
一行人进了禅院,高氏直接打发走了蕴宁几个曾孙女,只招呼丁芳华和南春过去。
蕴宁就有些懵懂,心说也不知南春的主子和家里是什么样的亲戚,怎么老祖宗和母亲都这般郑重的模样?
待得进了禅房,确信左右无人,南春再次跪倒在地:
“南春给太夫人、夫人磕头了……”
丁芳华登时手忙脚乱,忙不迭把人拉起来:
“南春姑娘这是作甚?行这般大礼,可不要折杀我了?”
又压低了声音同高氏解释:
“南春姑娘是皇后跟前侍候的……”
这话一出,便是高氏也吓了一跳——
皇后的人?看孙媳妇的反应,必然是皇后的亲信才对。
当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南春姑娘坐下说……是不是我那孙女儿冲撞了贵人……”
口中说着也有些忐忑,毕竟,宁姐儿可是不知道南春和她背后人的身份。
南春却是不肯就坐,听了高氏的话,更是下意识的摇头:
“老夫人莫要错怪了小姐……不瞒两位,之前可不是全亏了小姐出手……才令得我家主子转危为安?南春会和小姐一道回来,也是奉了主子的命,请府上允准小姐在寺中盘桓数月,帮我家主子调理病情……”
南春说的真心实意。从月余前皇后病情恶化,不知已是请了多少名医,即便皇上直接抛出“诛九族”的威胁,却是没一个人敢说能保住皇后一命。更甚者这几日更是众口一词,俱认为,皇后大归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天可怜见,菩萨送了袁家小姐过来。
高氏和丁芳华登时面面相觑,恍惚间想起初进寺院时,了凡对蕴宁“福慧双全”的评判,简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惊——
光山寺的佛光纶音奇观,怕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帝都,而了凡却跑过来说,会出现这等奇事十有八、九和宁姐儿点燃了头香有关;
本以为这个消息已经够吓人了,不想后面还有一波更大的,宁姐儿方才之所以一直没出现,竟是偶遇了皇后不说,还救了皇后一条命。
饶是高氏这等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也不觉头晕目眩,半晌反应不过来——
难不成之前小儿子说梦见仙人告诉他宁姐儿来历不凡,是有大造化的,不是编的?
倒是丁芳华那等直肠子的人没有想太多,最先反应过来南春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想让宁姐儿留在寺庙帮她看诊,一颗心不由就悬了起来——
印象里杨皇后一向是颇为慈善的一个人,甚至两人闺阁之时,也有几分交情,太子故去后,杨皇后一病不起,每每提起这事,丁芳华也颇不好受。
眼下既提出这个要求来,分明就是皇上的意思。
所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眼下既是令南春过来,袁家怎么也不能拒绝的。
就只是宁姐儿刚回侯府,并没有教过她什么礼节,可不要惹了皇上皇后不高兴才好……
这般想着,便有些期期艾艾:
“能为皇上皇后分忧,自是宁姐儿的荣幸,只有一点,姑娘怕是也知道,我们家宁姐儿刚回府不久,若有那里犯了忌讳,还请姑娘千万提点一二才是……”
“夫人放心,这世上,端没有哪个人能欺负得了袁小姐。”南春认真的点了点头,“既是太夫人、夫人首肯,奴婢这就回去复命。”
“还有我家主子的身份,也请两位先瞒着些小姐,就说,咱们是远房的亲戚吧。”
两人也懂,南春这么说也是怕蕴宁知道了皇后的身份,有了负担的话,不敢放开手脚治疗。
一直到南春离开,袁成阳从外面进来,高氏和丁芳华还没有缓过劲来。看两人失魂落魄的模样,袁成阳当即明白,方才那丫鬟的主家,身份怕是非比寻常。
毕竟武安侯府的身份,寻常公侯世家出来的,又如何能把老母和侄媳妇惊成这样?
略一思索,不觉蹙了下眉头:
“方才那女子,和皇室有关?”
高氏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不错,听你侄媳妇的意思,她是皇后面前第一得用之人。”
“你也猜到了吧?她来这里,却是因为宁姐儿。”
当下把南春的话和丁芳华的猜测一一说了:
“……咱们身为臣子的,自当为皇上分忧,可我还是止不住担心啊——宁姐儿年纪还太小了些……”
除此之外,更听人说,皇上和皇后感情甚笃,这之前因对皇后疾病束手无策而遭黜落的御医还少吗?
倒不是怕连累了袁家,毕竟皇上不是昏君,可就怕,真有个什么,会迁怒宁姐儿。
☆、119
“您说, 今儿个这事,是不是也太巧了些?”丁芳华忽然道——
佛光, 纶音, 皇后……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古怪。
却被高氏打断:
“莫要妄度天意。”
毕竟自家来广善寺也是临时起意,便是有人想要取巧, 也是不好做的:
“好在当初阿烈有先见之明, 及时封锁了宁姐儿擅医的消息。”
“我和阿娘还有宁姐儿就在山上住些时日吧。”袁成阳接口道,“有人问起, 就说娘亲一片诚心感动菩萨,我这腿终能下地行走, 佛光普照、佛音教诲之后, 更是行将痊愈, 须得在山上多住些时日,以还报菩萨恩情。”
这话分明是把腿痊愈的缘由完全归功于天,把蕴宁完全摘了出来——
多年不问世事, 并不代表袁成阳就老糊涂了。高氏和丁芳华想不到,袁成阳却是马上想通了其中缘由——
外界传言皇上身体不好是真的, 皇上对朝廷的掌控权已是完全转移到了慈宁宫胡太后那里却肯定就是假的。
今日之事,或许有天意在内,更多的却是人为。
甚至虽是没有证据, 袁成阳却认定,各大公侯府邸必然都潜伏有皇上的人。而自己得以痊愈的原因,更是早被呈上皇上的案头。
之所以这么久都没有宣召宁姐儿,一则阿烈当时的策略起到了一定作用, 二则皇上怕是对宁姐儿的医术也并不十分相信,毕竟,再怎么说,宁姐儿都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弱龄女孩罢了。
会有今日之事,分明是皇后已是病入膏肓,来寻宁姐儿,也是完全绝望后的无奈之举罢了。
偏偏是,宁姐儿还真成功了。于宁姐儿而言,自是大功一件,却又蕴藏着极大的危机。
若然被有心人查知,皇后那边有半点差池,袁家就必然大祸临头。
为今之计,自然让宁姐儿越不被人注意到越好。
几人把一切商量妥当,才让丁芳华叫蕴宁过来。
高氏招招手,让蕴宁到自己身边坐下,叹息着道:
“倒还真是有缘……那位周夫人,确然是一位故人,当初于咱们袁家有大恩,倒不想,竟是在这儿遇着了,还得了这么重的病……既是能帮上他们,咱们就尽些心吧。”
“正好曾祖母和你小叔祖也准备在山上小住一段,这段时间,咱们祖孙三人就暂住此处,宁姐儿瞧着可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也没什么要准备的,娘只让人给我送些换洗衣物来就行。”蕴宁摇摇头,却是从身上掏出那位周先生送给自己的碧色暖玉——
之前仓猝之间未及细看,这会儿才发现,分明是一只翠色玉蝉,雕工之精致,分明是此生仅见。
“之前周先生送了我这块儿暖玉,说是让我拿着玩儿,只他们家既于咱们家有恩,暖玉又恁般贵重,是不是还回去的好?”
袁成阳定定的瞧着玉蝉,微不可查的稍微翻转,果然在底部发现了形似篆刻“周”字的花纹,饶是久经风浪如袁成阳,也差点儿把持不住,良久才道:
“无妨。既是周先生一片心意,宁姐儿只管贴身收着就好。”
高氏则和丁芳华对视一眼,倏忽间想起之前了凡大师的断言——宁姐儿是个福慧双全的,眼下瞧着,却是果然如此。
这哪里是玉蝉,分明是大正有朝以来第二次送出的信物!
之所以说玉蝉乃是信物,却是和它的来历有关。
众所周知,大正开国皇后,芳名中可不就有一个蝉字?
开国帝后本是患难之交,待得登基为帝,更是亲手雕琢了一对儿玉蝉公然送于妻子,以示坚贞之外,更暗含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终其一生,即便大臣再三劝谏,周□□却始终坚守承诺,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更在去世前,和皇后共同留下遗诏,但凡有女子于大周建下奇功,便可拥有此玉蝉,而得此玉蝉者,身份上的尊贵荣耀自不必说,还可自主择夫,延续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传奇之外,更可泽被子孙,保家族三世安乐。
而第一次送出的玉蝉,则是给了渤海王家的姑娘。
也是那王家姑娘持此玉蝉嫁入了崔家后,才有了大周第一名门延陵崔家的诞生。换句话说,若非当初崔家第二代当家人有幸娶到了渤海王家那位奇女子,崔家也绝无可能如现在般,成为大周第一书香名门。
是以若问起大周有国这么多年来,闺阁女子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除了这玉蝉,再不用做它想。
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会儿竟会被皇上送给了宁姐儿……
又想起坊间关于蕴宁的种种不堪议论,一时只觉说不出的痛快——
正好借此机会好好筛查一番,一定要寻一个对宁姐儿真心真意的才好。
至于那些看不上宁姐儿的蠢货们,让他们知道真相后,自己悔青肠子、哭瞎眼去吧。
丁芳华忙要嘱咐蕴宁千万小心些,可莫要弄丢了玉蝉才好,又怕蕴宁察觉,憋了半天才道:
“宁姐儿且仔细放好,怎么说也是恩人的一片心意。”
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脸上的喜意。
直到一家人准备下山时,丁芳华还有些恍恍惚惚。甚至怀疑,今儿个真真是和做了个再离奇不过的梦相仿……
“姐姐不同我们一道回去吗?”看蕴宁不曾跟着下山,袁明仪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听袁明仪如此问,其他姐妹也一道看了过来——
祖母上山时,却是不曾说过,还有在这里住一段的想法。
丁芳华点点头,含糊着道:
“你们曾祖母和小叔祖想在山上盘桓些时日,宁姐儿左右无事,就陪你曾祖母住些时日。”
袁明仪点了点头,垂下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失望之意——
从前袁明珠在时,曾祖母不管去哪里,都会带在身边,本想着袁明珠走了,自己会有些机会呢,再不料这才多久啊,曾祖母就忘了袁明珠,转而把一片心肠全放在了袁蕴宁的身上……
一家人登上车,正准备走,不想蕴宁又追了出来:
“娘亲,爹爹——”
说了一半却又顿住,改口道:
“娘亲和爹爹在家时多注意身体,莫要挂念这里,女儿一定会照看好曾祖母和小叔祖的。”
又拿了封信递给丁芳华:
“还有这信,娘亲找人替我送给程家祖父。”
女儿这么知道心疼人,丁芳华自然很是窝心,笑着一叠声的答应了下来:
“宁姐儿放心,程家老爷子那里娘也会跟你爹说,让他派人照料着,你只管照顾好曾祖母、小叔祖……也要顾好自己……”
蕴宁挥了挥手,目送着一行人下山,眸中忧色却是更浓——
今秋起,大正可不就要陷入多事之秋?
先是十月底皇后崩殂,皇上痛失爱妻之下,病体越加沉重,竟是几度昏厥,直至春节前,都不曾上朝理事;而人祸之后,相伴而来的又有天灾,皇后崩殂后第二日,天上便飘起了鹅毛大雪,帝都昌邑随之迎来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风雪天气,大雪竟是接连下了半月之久,帝都之中饿死冻死的人不知凡几,又因为死尸太多,引发了大规模的瘟疫……
方才让丁芳华转交的书信,可不就是蕴宁嘱咐祖父替她尽可能多的购置些瘟疫时用到的草药?
好在萃香阁生意兴隆,自己手里银钱很是充足,现在那些药草又正是便宜的时候,蕴宁估摸着应该能买到不少。
可即便如此,却依旧提心吊胆。
如果蕴宁依旧是程家女,国难也好,家愁也罢,自然离她的生活还远得很,毕竟,即便再悲天悯人,可也心有余力不足不是?可她这会儿身份却是已然变化,成了袁家小姐——
国难之外,袁家的危机可不也同样近在咫尺?
而危机的源头却正是和唯一的庶妹袁明仪有关。
上一世可不就在这一年,传闻中已经死去多年的袁明仪的嫡亲舅舅郭耀祖回京?
要说袁明仪的外家郭家,从前曾经也算是大正名门。郭家先祖郭洪,虽是前朝旧臣,却最是个识时务的,在前朝行将败亡时,最先举起义旗,投奔了大正。郭洪更跟着□□入关后,凭着从龙老臣的身份,使得郭家成为□□手下第一批分封的人家,并被赐爵安西伯。
那之后,即便郭家被世人骂为贰臣家族,却也颇是兴盛了几十年,只可惜后代子孙不争气,到郭耀祖这一代,除了家传的功夫,功名却是一点也无。
还是后来追随袁烈的时候,立下大功,又在袁烈一力保荐下,皇上才又恢复了他家的爵位。
袁家于郭耀祖而言,说是有再造大恩也不为过,再有郭耀祖的妹妹郭姨娘这会儿也正在袁家过活——
那位郭姨娘蕴宁也是见过的,瞧着也算低眉顺眼。
不管从哪里说,郭袁两家都应是极好的关系才对,可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这郭耀祖重回帝都,却是奉了胶东王的钧旨,亲自押送了一大批药物并救灾粮草而来,因他来的及时,于帝都百姓而言,不亚于雪中送炭,令得胶东王并郭家在帝都中威望一时无人能及。
而就在这等情形下,却是爆出了一桩惊天丑事——
郭耀祖敲响登闻鼓,含泪状告武安侯袁烈不顾袍泽之义,抢占袍泽之妹为妾。
武安侯袁烈一时成了众矢之的,偏是皇上因皇后病逝无法理政,倒是胡太后直接接了这个案子,最后公布的调查结果更是和郭耀祖所说如出一辙,到得最后,袁烈不独丢了身上的官职,更被扔到边疆,竟是直到新帝登基,武安侯嫡长子袁钊钰跟随新皇立下大功,袁烈才得以被重新召回朝廷。
而彼时袁烈已是浑身伤病,即便新皇亲自下旨言说当初不过是胶东王故意针对袁家的阴谋,重新恢复了袁烈的爵位并给以荣宠,却也难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袁烈依旧被钉到了耻辱柱上,受尽唾骂……
☆、120
“舍不得你娘?”袁成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蕴宁回头, 正看见一身青衫的小叔祖站在身后。
“小叔祖。”蕴宁忙后退一步,上前扶住, “您怎么出来了?山里晚风有些凉呢, 您这才刚见轻多久,要是疼起来可就麻烦了……”
袁成阳心里一时热乎乎的。
虽然他是个病人, 可同时也是家族中辈分最尊的男性长辈, 小辈们从来都是尊敬居多,也就只有宁姐儿, 敢这般责备自己,却偏是听着, 顺耳的紧, 怪不得母亲越发离不开这小丫头了。
怕是, 皇上那里,也有这种感觉吧?
不然,也不会那般轻易就送出了玉蝉。
刚要安慰蕴宁不要担心, 却发现小丫头眉峰轻蹙,明显有些犯愁的样子, 微微顿了顿:
“是不是恩人的病上,有什么难处?缺了什么,或者那里不顺手的, 尽管说给小叔祖听……或者你有什么话不好开口,也都由小叔祖转告……”
袁家为国为民一片忠心,但凡有可能,自然愿意倾力救治皇后, 可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宁丫头能治得了。如何也不能为了讨皇上皇后的欢心,就把宁姐儿丢进这趟浑水中。
“不是,不是。”蕴宁忙摇头,看袁成阳依旧不放心的模样,想了想道,“我方才是在想六妹妹……”
罢了,反正小叔祖眼里,自己年幼无知,那就只管口无遮拦一次……
“六妹妹……你是说,明仪?”袁成阳好半天才想清楚蕴宁口里的六妹妹是哪个,下颌微微紧了下,示意蕴宁往下说。
“就是方才,我听见六妹妹在为她舅舅祷告保佑平安什么的……还提到什么安西伯……我就有些奇怪吗,想着舅家不是安庆伯府吗?怎么又出来个安西伯……”
蕴宁这话既是试探,更是提醒。
当初这盆污水之所以能结结实实的泼到袁烈身上,除了郭耀祖的身份真实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那就是郭姨娘的说法竟是同郭耀祖如出一辙。
明明两人之前是从未谋面的。
是以蕴宁有个颇为大胆的猜测,郭姨娘怕是早已知道郭耀祖还活着的事,甚至两人之间一直都有信件来往。
只自己虽有前后眼,知道即将到来的这场危机,可一则前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让自己根本没时间考虑如何应对这件事,二则事情毕竟太过匪夷所思,总不能跟家人说自己是死过一次的吧?
至于说袁明仪并没有这般祷告,蕴宁也不怕会被揭穿,毕竟小叔祖足智多谋,既是起了疑心,必然会派人探查,而绝不可能去找袁明仪对质。
袁成阳果然站住脚,和眸色清澈的蕴宁对视片刻,温和一笑:
“许是你听错了呢,安西伯、安庆伯也就一字之差……”
“哦。”蕴宁应了一声,内心却是轻松了不少——小叔祖明显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呢。
目送蕴宁回了院子,袁成阳却没有跟着进去,反是静静伫立片刻,招手叫来一名暗卫:
“让你们侯爷得空了过来一趟……”
话音未落,却是忽然回头——
袁烈来的倒是快。
袁烈可不正打马而来?
要说袁侯爷也殊为不易。明明早上才送了一家人上山,晚上回来时妻子就带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女儿在山上偶遇皇上皇后,得了一个玉蝉在手不说,更被皇上要求替皇后治病。
饶是沉稳如袁烈,也是目瞪口呆——
从前儿起,皇上已是连续三日不曾上朝,却原来竟是带着皇后到了广善寺。
当下脸都没洗,就赶紧打马过来。
“先去做你的事,待会儿再过来见我。”袁成阳摆摆手,示意袁烈先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不知道也就罢了,眼下既是知道了皇上皇后在广善寺中,第一要务自然要先做好安全防护之事。
袁烈点了点头,却不是一般的头疼——
广善寺的佛光纶音已是传遍了帝都,明日一大早,不定多少人家会涌入广善寺烧香许愿……
偏是皇后在这里的消息既不能放出去,还不能昭告世人,封山不许其他人家上来……
“不然,跟皇上提一下,长公主……”看袁烈头疼,袁成阳提点了一句。
长公主和皇上感情从小就好的紧,便是当初皇上和胡太后、胶东王角力时,也是毫不犹豫的站到了皇上这边。
她那驸马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但凡长公主同意当明面上的靶子,自是可以镇住不少妖魔鬼怪,也省的袁烈师出无名……
袁烈瞬间明白了袁成阳的意思,忙不迭往皇后所在的禅院去了。
这一去就足足待到了暮色四起之时。先去拜见了老夫人,又把丁芳华给蕴宁收拾的几个大包裹交给女儿。
“怎么这么多?”蕴宁简直目瞪口呆。
“哪里算多?”袁烈却是不以为意,“在寺庙里,衣服自是以简便为主,你娘说了,明日就再让人给你做几身衣服来,想吃什么,跟爹说,爹一准儿让人给你送来。”
又从怀里摸出个玉做的哨子背着袁成阳鬼鬼祟祟的递过去,小声嘱咐道:
“贴身放好……真碰见什么意外,你就吹响,记住,两短一长,马上就会有人过去……”
这玉哨乃是祖上请擅奇巧之术的高人所做,历来都是交由武安侯府的当家人所持,以便随时召唤暗卫,便是辈分高如袁成阳,也是没有资格拿的。
也不怪袁烈要未雨绸缪,实在是到这会儿还心有余悸呢——
话说宁姐儿这是什么运气啊,第一次来广善寺,就差点儿被几个穷凶极恶的匈奴人给抓了;这次明明有暗卫跟着,结果就烧个头香的功夫,都能遇到皇上皇后,更甚者人都消失几个时辰了,家里暗卫愣是一点儿没察觉……
真是碰见什么坏人,简直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
而之所以促使他送出玉哨的最根本原因,却是和另一个人有关——
方才去拜见帝后时,可不是瞧见了守在门外的那个封烨?还是第一次见到去掉面具的封烨,容颜之俊雅当真是平生所仅见。
之前早亲眼见识过封烨小小年纪却杀人不眨眼,甚至为了查探案子,把人活生生大卸八块……
饶是袁烈这等见惯了生死的,见识了封烨的手法,也只觉差点儿没吐出来……
是以虽是一般的为皇上效命,袁烈却是雅不愿和这人有半点儿牵扯。
一想到女儿要在这人眼皮底下进进出出,袁烈就觉得心惊肉跳。即便方才已经请了皇上允准,让锦衣卫配合自己,好歹把封烨支开了事,袁烈却依旧不放心,要是万一,自己不在的时候,女儿就和这个魔王碰上了呢?
还是把玉哨交给闺女心里更踏实啊。
袁成阳回头,正好瞧见侄子的小动作。却是并未说什么——
如果说甫一回府时,答应袁烈所求,揽下蕴宁的事,不过是为了家族和睦,这会儿却是隐隐觉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半道寻回来的侄子膝下的这个嫡女,十有八、九真是祖上特特送回来庇佑袁家的。
细细想来,从这丫头回府,袁家竟是诸事皆顺,先是自己多年无法行动的腿渐渐痊愈,然后是欣姐儿的婚事,甚至从未结交过的果亲王府也频频向袁家释放善意……
再有今日之事,这福慧双全的命格还真是丝毫做不得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