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间,万春堂到了。
顾鸾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曾祖母。
萧老太君今年六十七岁了,老人家会保养,既注意饮食,每日早上还会练两刻钟的太极,故而虽然白发苍苍,但萧老太君气色红润精神矍铄,典型的鹤发童颜,一看就福气满满。
如果说顾鸾姐妹是京城最尊贵的贵女,那萧老太君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老太太,隆庆帝极孝顺他的外祖母,曾经隆庆帝一意孤行要处死一位忠良的两朝元老,文武大臣求破喉咙都没管用,最后大臣们请了萧老太君出马,隆庆帝才饶了那老臣一命,放其回乡养老了。
“曾祖母!”曾祖母也很疼他们这些曾孙、曾孙女的,顾鸾亲昵地跑了过去。
萧老太君笑着抱住趴在她腿上的女娃娃,嘴上夸着阿鸾今天真好看,眼睛却不赞成地扫了儿媳妇一眼。老太太们打牌,拉上女娃娃做什么?萧老太君可不希望把曾孙女们养成小牌迷,十来岁后再学打牌也不迟。
柳氏讪讪,撒谎道:“娘,阿鸾非要黏着我,我没办法……”
萧老太君低头看曾孙女。
顾鸾天真无邪地替祖母圆谎,仿佛很骄傲似的笑:“祖母不带我来,我就一直哭。”
柳氏没什么心眼,只高兴小孙女机灵替她解了围,一点都没想到孙女为何会这么精。
萧老太君相信四岁的曾孙女不会撒谎,就哄道:“我们打牌,阿鸾还是去找姐姐们玩吧。”
顾鸾摇头,小胖手紧紧抱着萧老太君:“我就要跟曾祖母在一起。”
女娃娃就像一块儿可爱的牛皮糖,萧老太君舍不得强行推开,只好答应了下来。
婆媳四个老太太移步到牌桌旁,萧老太君坐北,柳氏坐在婆婆上首,同样生了一位爷的赵老姨娘坐在婆婆下首,最老实安分的苗老姨娘坐婆婆对面。
万春堂的嬷嬷要把顾鸾的椅子放在萧老太君与柳氏中间,顾鸾忙跑到萧老太君与赵老姨娘中间道:“我要坐这儿!我帮曾祖母数钱!”
四个老太太一瞧,可不,萧老太君装银瓜子的碟子就在右手边摆着呢。
“这个小财迷!”萧老太君哈哈笑,搂住曾孙女亲了一口。
顾鸾偷偷朝斜对面的祖母递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小孙女这么棒,柳氏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搓搓手,对今天的战局充满了信心。
顾鸾的小胳膊肘搭在桌子上,一会儿歪头瞅萧老太君的牌,一会儿瞅赵老姨娘的牌,赵老姨娘要碰什么或胡什么,她就摸摸耳朵或鼻子,用暗号提醒祖母。
如此,赵老姨娘少了柳氏这个点炮手,胡牌的机会就大大降低了。
柳氏果然赢了几把。
打了几圈,赵老姨娘总觉得不对劲儿,她是打牌高手,很少会输。
打牌也讲究风水,赵老姨娘斜眼旁边的小女娃,认定是顾鸾坐在这儿坏了她的风水。
“阿鸾,你三姐姐养了一只小奶狗,你要不要去看看?”码牌的时候,赵老姨娘诱惑顾鸾道。
顾鸾一共三个姐姐,大姐姐是顾二爷原配所出的顾芸,今年七岁,二姐姐便是亲姐姐顾凤,至于三姐姐,则是顾二爷继室所生的顾萝,今年五岁。
“不去。”顾鸾想也不想地摇头,恰好嬷嬷端了一盘荔枝来,顾鸾就认真剥荔枝吃了。
荔枝是金贵物,朝廷大老远地从岭南运来,宫里留下大部分,其余地赏赐给皇亲国戚或重臣,以示帝王的恩宠。承恩侯府里,萧老太君得到的荔枝最多,其次是柳氏,再次是顾鸾的父亲,顾二爷那边最少,今年的份例早就吃光了。
现在顾鸾剥的那么欢,赵老姨娘馋的满嘴口水。
“曾祖母,我喂你!”顾鸾将剥好的第一个递给萧老太君。
萧老太君笑着接了。
“祖母,你的!”顾鸾再喂柳氏。
柳氏还没吃到荔枝,心里先甜了。
然后,顾鸾再喂了苗老姨娘一个,顾鸾与苗老姨娘不熟,但她喜欢唯一的姑母。
苗老姨娘先是拒绝,实在推辞不了,才吃了。
赵老姨娘假装看牌,实则强忍吞咽的冲动,等着顾鸾喂她。
顾鸾偏就不喂,谁让赵老姨娘总气祖母。
柳氏的笑都快憋不住了,萧老太君自顾自打牌,似乎什么都没察觉。
赵老姨娘气坏了,气得明明摸了自胡的牌,结果忘了,居然打了出去!
“胡了!”柳氏大喜着抢走那张牌,笑得脸上褶子都快比婆婆多了。
“等等,我也要这张!”赵老姨娘反应过来,想悔牌。
两人吵得差点打起来,顾鸾害怕地往萧老太君那边靠,萧老太君瞅瞅胆小的孙女,眉头一皱,冷声训斥赵老姨娘:“牌既然出手,便没有悔牌的道理,一把年纪了,当着孩子的面斤斤计较,成何体统。”
赵老姨娘恨得啊,狠狠剜了柳氏一眼。
柳氏幸灾乐祸地笑。
不过牌局散后,萧老太君也训了柳氏一顿,叫柳氏不许再带顾鸾来打牌。
顾鸾在旁边听着,便知道,她与祖母的把戏,根本没逃过曾祖母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写老太太写上。瘾了,不小心爆了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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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顾鸾过了几天吃瓜、看牌的悠闲日子,渐渐觉得无趣起来。
哥哥顾庭似乎永远都在花园里玩闹,翻找各种虫子,顾鸾再无聊也不会去找哥哥,便跟着姐姐去了宜芳阁。承恩侯府共有四位姑娘,大姑娘顾芸、二姑娘顾凤都开始读书了,女夫子姓林,是位终身未嫁的才女,从二十岁起就开始教书,学生多为京城官家小姐。
侯府景色极好,宜芳阁临湖而建,湖风习习,吹走了盛夏的燥热。
顾鸾太小了,林夫子挑了几个简单的字,叫顾鸾描字,安排了四姑娘,林夫子再去教导顾芸、顾凤。
顾鸾认认真真地描字,对她来说,这些字她都会写,但看着墨水沿着红色的字影晕染,一笔一划,竟有种别样的趣味儿。顾鸾前世并不是一个喜欢读书、写字的姑娘,因为她多病,长辈们也从来不强求,如今重来一次,有大把的时间,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可做,顾鸾就想好好弥补前世的缺点。
琴棋书画,她都要学精!
侯府二房那边,赵老姨娘与她嫡亲的儿媳妇曹氏很快就得到了顾鸾去读书的消息。
赵老姨娘年轻时是老侯爷的通房丫鬟,柳氏还没见过老侯爷的时候,赵老姨娘已经为老侯爷红袖添香了。论起来,赵老姨娘的姿色只算中等,但赵老姨娘腰细腚圆,正是男人最爱的身段,老侯爷沾的第一个女人就是她,两人的感情自然与众不同。正妻柳氏嫁过来后,老侯爷对赵老姨娘的宠爱没有丝毫减少,柳氏又不是能容人的度量,今天挑一次赵老姨娘的毛病,明天去婆婆那里告一状,萧老太君嫌烦,便又挑了一个貌美却本分的苗老姨娘给儿子。
老侯爷果然被苗老姨娘吸引,减了对赵老姨娘的宠爱。
丈夫依然不宠她,但柳氏见赵老姨娘也失宠了,苗老姨娘又特别听她的话,柳氏就挺高兴。
赵老姨娘不高兴啊,与柳氏的梁子结得越来越深,年轻时胆小忌惮规矩,后来老侯爷死了,她的儿子长大成人当了官,赵老姨娘的腰杆子就越来越硬,大事小事都敢刺一刺柳氏。萧老太君修身养性,儿媳妇们小吵小闹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闹来闹去,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无伤大雅。
而赵老姨娘,又有过两个儿媳妇。
顾二爷十五六岁时生过一场大病,眼看都不行了,赵老姨娘哭得肝肠寸断,萧老太君也疼孙子啊,就想到了冲喜的法子。有头有脸的官家没人愿意让女儿嫁给一个病秧子,萧老太君左挑右挑,找到一个穷酸秀才,那秀才正愁没钱呢,萧老太君一上门,他马上就答应了。
是以,赵老姨娘的第一个儿媳妇许氏,身份不高,容貌一般,但许氏嫁过来后,顾二爷的病真就好了,赵老姨娘看许氏也就顺眼多了。可惜许氏命薄,生下大公子顾谨、大姑娘顾芸后,一场重病就去了。
彼时,顾二爷已经在户部任职了,曾经的状元郎,刚出翰林院就调到了户部,年纪轻轻前途大好,又是承恩侯府的二爷,当今圣上的亲表弟,顾二爷一丧妻,立即就有人主动巴结来了。赵老姨娘待在婆婆身边,帮着挑选,最后定了曹氏。
曹氏长得美、家世好,还有钱,赵老姨娘非常满意这个儿媳妇!
曹氏本来不太待见自己的姨娘婆婆,不过,婆媳俩脾气很像,都喜欢争先,渐渐地就处的跟亲娘俩似的,什么话都能说到一处去。
“娘,这叫什么道理?”听说四岁的顾鸾已经开始启蒙了,曹氏很生气,瞪着眼睛对婆婆道:“去年阿萝四岁,我想叫阿萝跟着两个姐姐一起读书,老太君说阿萝还小,等着跟阿鸾一起读书吧,正好姐妹俩做个伴,现在阿鸾去读书,老太君怎么不说阿鸾小了?凭什么我的女儿就要比人家晚启蒙一年?”
曹氏很委屈!
老太君太偏心正房了,顾芸比顾凤大一岁,却要等着与顾凤一起读书,反正顾芸不是她亲生的,曹氏可以不管,如今老太君都安排顾鸾读书了,竟还没想到她的阿萝,曹氏就受不了这口气。
赵老姨娘更疼曹氏所出的两个孩子,想了想道:“老太君做事没这么糊涂,一定是柳氏的主意,存心要叫咱们阿萝比她孙女差呢。哼,你什么都不用埋怨,马上也送阿萝过去,叮嘱林夫子好好教导。”
曹氏抹抹并不存在的眼泪,斗志昂扬地去找女儿了。
五岁的顾萝正在晃秋千,一听母亲要她去读书,小丫头顿时嘟起了嘴,她一点都不想读书。
“阿萝听话,你读书读得好,将来才能嫁个好人家。”曹氏耐心地给女儿讲道理。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那都是乡野村妇掩饰自己愚笨的幌子,大户人家娶妻,谁不想娶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贤妇?
顾萝还不懂嫁人是怎么回事呢,撒娇不行,女娃娃被曹氏强行拉走了。
快到宜芳阁了,曹氏指着顾鸾描字的小身影对女儿道:“看见没,你四妹妹已经开始读书了,你要不好好学,就会被四妹妹比下去,到时候曾祖母更喜欢四妹妹,外人也只夸四妹妹,不夸你。”
小女娃之间也是有攀比心的,顾萝平时就羡慕四妹妹的首饰比她好,母亲这么一解释,她突然就想读书了!
曹氏郑重其事的将女儿交给了林夫子。
林夫子对学生们一视同仁,安排顾萝坐到顾鸾身边,也发了顾萝三张字帖,叫顾萝描字。
顾萝瞅瞅顾鸾那边,就见四妹妹已经描完一张了,黑黑的字,挺好看。
顾萝拿起毛笔,按照刚刚林夫子教的那样,低头描,谁料笔尖儿刚挨到字帖,那里就多了一团浓墨,顾萝连忙往下移动笔尖儿,结果一笔下来,都歪出红色的字影了,一道红一道黑,丑丑的。
第一次描字的顾萝,很着急,也很无措。
顾鸾看见了,却当没看见,顾萝这个妹妹很讨厌,喜欢欺负没有生母的大姐姐,还喜欢与她攀比,顾鸾不想理她,连嘲笑都不屑,专心描自己的。
顾萝偷偷地看四妹妹描字,然后换了一张帖子,像妹妹那样描,可是第二张,她还是描歪了。
顾萝急红了小脸,想叫林夫子帮忙,脑袋一歪,却见林夫子在训斥打瞌睡的二姐姐,严肃起来好吓人,顾萝再看看自己浪费的两张帖子,突然很怕林夫子也会训她。害怕的女娃娃,终于靠过来,向顾鸾求救:“四妹妹,我不会,你教教我。”
顾鸾停笔,偏头,对上顾萝红扑扑的脸蛋,鼻尖儿都冒汗了,大眼睛依赖地望着她。
顾鸾脑海中讨人厌的顾萝,一下子被眼前的五岁女娃取代了。
顾鸾叹了口气,罢了,她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将毛笔挂在笔架上,顾鸾跳下自己的板凳,然后挤到顾萝那边,握着顾萝的手,带着顾萝描完了一个大字。姐妹俩力气使不到一处,描得有点歪,但至少把红色部分都盖住了。
顾萝很满意,觉得自己描的特别好看!
“我也会描了!”捏起字帖,顾萝开心地说。
顾鸾扯了扯嘴角,臭丫头,从小就这么不知感恩。
林夫子抽空过来,瞧见两个女娃娃描的字,她颇为惊讶地看了顾鸾一眼。
顾鸾心虚地低下头。描字太简单了,她想装笨也装不好,以后背书倒可以假装不会背。
顾萝见夫子盯着妹妹的字看了很久,她的却只看了一眼,女娃娃抿抿嘴,学会描字的好心情一下子就飞了。
就在此时,萧老太君的万春堂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委屈至极的哭声:“祖母,你要替我做主啊!”
萧老太君喜静,住处离花园挺近的。
四个女娃娃同时望了过去。
顾鸾愣了会儿才分辨出来,那是姑姑顾兰芝的声音。
紧跟着,顾鸾就猜到姑姑为何哭了。
万春堂,侯府唯一的姑太太趴在萧老太君怀里,哭得都发抽了:“祖母,我不想活了……”
萧老太君就这一个孙女,虽然是庶出的,她也十分疼爱,见孙女哭得这么伤心,再瞅瞅低着头站在不远处的九岁的曾外孙陆季安,萧老太君冷静片刻,先吩咐身边的李嬷嬷:“送表少爷去大公子那儿。”
李嬷嬷走过来,慈爱地对陆季安道:“表少爷,请随老奴走,叫老太君陪姑太太说话啊。”
陆季安眼圈红红的,看眼母亲,他懂事地跟着李嬷嬷走了。
“到底怎么了?”萧老太君着急又无奈地问孙女,“好好的哭什么哭,看你把季安吓成什么样了?”
顾兰芝又哭了好久,才抬起头,披头散发地哽咽道:“祖母,我,我,刚刚有个小厮找上伯府,说什么二奶奶难产,请伯爷过去,我还没反应过来,维扬就冲出去了,我,我跟过去一看,这才知道,他居然在外面养了个小的,她女人都生了两个贱种了,现在生的是第三个!”
萧老太君脑海里轰的一声,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可能,当初她亲自为孙女挑的夫婿,玉树临风、谦谦有礼的永安伯陆维扬,对孙女千娇百宠的陆维扬,居然养了外室,还,还……
“姨娘!”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萧老太君猛地抬头,就见苗老姨娘脸色惨白的跌在地上,身边的丫鬟正在扶她。
小的哭,老得也不顶用,萧老太君一个头两个大,仓促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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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京城郊外的一座庄子,永安伯陆维扬神色焦急地等在外间,每当里面传来妇人痛苦的叫声,他的眉头就要深深地皱一下。
陆老太太也跟来了,她与儿媳妇顾兰芝一样,也是今日才得知儿子养了个叫夏怜的外室,但陆老太太很高兴。当初顾兰芝生长孙的时候难产,生完还大出血,好不容易救了回来,郎中却说顾兰芝这辈子怕是都不能再生。
陆家已经连续三代一脉单传了,陆老太太想要子孙兴旺,就一个长孙如何兴旺?
陆老太太试图让儿子纳妾,儿子与顾兰芝感情好,说什么都不同意,哪想到外面偷偷养了一个?
左手牵着七岁的庶孙,右手牵着五岁的庶孙女,想到里面很快就又要出来一个孙子或孙女,陆老太太的脸就笑成了菊花。一抬头看到儿子那副焦急样,陆老太太忍不住劝道:“你别急,生孩子只会一个比一个容易,没事的。”
陆维扬如何不急?产婆都说夏怜难产了!
产房里面,夏怜躺在榻上,故意大声惨叫,产婆是她早买通好的,跟着演戏。
演的差不多了,孩子也快出来了,夏怜一使劲儿,又生了个带把的。
产婆出来报喜,陆老太太喜笑颜开,她忙着看新孙子,陆维扬不顾产房还没收拾好,冲了进去。
看到他,夏怜眼泪就流下来了,无助地道歉:“伯爷,都怪我不好,我以为我就要死了,想临终再见您一次,这才叫人偷偷去请您,没想到惊动了夫人……”
提到顾兰芝,想到顾兰芝离开前哭泣愤怒的脸庞,陆维扬眼里闪过一丝悔恨,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先安慰为他生了三个孩子的夏怜。
“不怪你,都是我的错,我会向她赔罪,你怎么样?”坐在床边,陆维扬握住了夏怜的手。
夏怜只是个农家姑娘,没什么教养,但她天生柔弱貌,肤色雪白,我见犹怜,此时她乌黑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黏在腮边,憔悴又惹人怜爱。见陆维扬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自己,夏怜摇摇头,推开男人的手道:“我没事,伯爷快去看看夫人吧,若因为我连累夫人与伯爷的感情,那我还不如死了……”
“别这么说。”陆维扬一把捂住了夏怜的嘴。
两人互相凝望,无声胜有声。
等夏怜累得睡着了,陆维扬才从里面出来了,对陆老太太道:“母亲,一切都是儿子的错,我现在就去找兰芝。”
陆老太太撇撇嘴,叫丫鬟领孙子孙女下去,她带着儿子走到院子里,低声道:“她肯定回娘家了,你现在过去,还不是白白被顾家人骂一顿?不用去,哪个男人没个三妻四妾,她都不能生了,咱们没嫌弃她已经够对得起她了。”
陆维扬垂眸不语,却想起了母亲与兰芝吵得最厉害的那两年。
陆维扬很喜欢顾兰芝,喜欢到愿意一辈子只守着她一个,可那两年,他去见母亲,母亲怨他偏心妻子,他去见兰芝,兰芝又怨他劝不住母亲,两边都是埋怨,陆维扬很累,有次他出来散心,恰逢大雨,他跑去最近的农家躲雨,开门的姑娘,正是夏怜。
柔弱温柔的夏怜,胆小害羞的夏怜,毫无预兆地击中了陆维扬的心。后来,夏怜被人逼债求到他头上,陆维扬就帮了夏怜一把,夏怜愿以身相许,陆维扬拒绝了,但夏怜扑过来抱住他,哭着求他,陆维扬就……
陆维扬舍不下夏怜,也不想惹顾兰芝伤心,所以他希望能一直瞒下去,没想到,今天事发。
该怎么办?
陆维扬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得去见兰芝。
“娘,兰芝不能再生,也是因为儿子。”陆维扬低声道,说完,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朝外走去。
望着儿子的背影,陆老太太气得跺了跺脚。
承恩侯府。
柳氏与两个老姨娘、俞氏、曹氏都来了萧老太君的万春堂。
柳氏是顾兰芝的嫡母,苗老姨娘是顾兰芝的生母,该来。俞氏、曹氏是顾兰芝的嫂子,也该来,只有赵老姨娘是厚着脸皮自己来的,一脸很关心顾兰芝的样子。萧老太君现在一心扑在孙女身上,就没理会。
顾兰芝哭够了,洗把脸重新装扮后,出来对萧老太君道:“祖母,我想好了,我要与他和离。”
因为纳妾的事,顾兰芝这几年心里都卡着一根刺,有时候累得慌,她都动过要不就给丈夫挑个老实姨娘的念头,但每次她一提,陆维扬就一口否决,抱着她说他心里只有她,顾兰芝暖暖的,很庆幸自己遇到了这么好的丈夫。
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陆维扬居然早就养了外室,那庶子怎么看都六七岁的模样了,陆维扬瞒得她好苦!
忍着再次漫上来的眼泪,顾兰芝态度坚定地道。
那样虚伪的男人,她不要了!
萧老太君了解自己的孙女,虽是庶出,从小却被娇养长大,丁点委屈都不愿忍,只是和离事大,关系女人的一辈子,萧老太君希望孙女考虑清楚再做决定,届时无论孙女怎么选择,她都会站在孙女这边。
只是没等萧老太君表态,苗老姨娘先坐不住了,走过去拉住女儿的手苦劝道:“兰芝你说什么傻话,你若和离了,你让季安怎么办?他才九岁,你忍心叫他小小年纪就与母亲分离?”
“就是就是。”赵老姨娘也走过来,一脸不赞同地看着顾兰芝:“兰芝啊,你是正经的永安伯夫人,那个外室再受宠也绕不过你去,就算进了侯府,她也得先给你敬碗茶,事事低你一头,你一生气让了位子,回头姓陆的娶她进门怎么办?到时候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季安孤零零的如何应付?再说了,男人纳妾是常事,就算头两年夫妻恩爱,时间一长男人都会变心,你该把心思放在孩子上,别计较太多。”
顾兰芝本来挺坚决的,被两个加起来快九十岁的长辈一说,不禁动摇起来。
柳氏很想与赵老姨娘对着干,可想到陆季安,柳氏就不想拿顾兰芳的婚姻大事与赵老姨娘赌气,因此也劝道:“兰芝啊,母亲知道你生气,是该生气,陆维扬这事办得不厚道,他欺负你,也没把咱们承恩侯府放在眼里。这样,你先领着季安在家里住几日,晾晾陆家,等陆维扬诚心悔过了,你再随他回去。”
顾兰芝瞅瞅嫡母,再看看身边的生母,最后将目光投向了萧老太君:“祖母,你说我该怎么办?”
萧老太君沉着脸道:“你且回兰院住下,其他的事,祖母替你做主。”
顾兰芝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苗老姨娘陪女儿走了,娘俩刚走不久,门房派人来报,姑爷陆维扬来了。
赵老姨娘眼睛一亮,想留下来看热闹。
萧老太君斜了她一眼,将赵老姨娘、曹氏婆媳俩撵走了,只留了正房的柳氏、俞氏。
陆维扬来到万春堂,只见萧老太君、柳氏、俞氏三代主母,没见到妻子,便知今日他是没机会与妻子当面说话了,遂低头走到萧老太君面前,一撩衣摆跪了下去,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的错过,并无任何狡辩之词。
萧老太君的身份摆在那儿,有些难听的话她想说却不适合说,就递了儿媳妇柳氏一个眼色。
柳氏一心瞪陆维扬呢,没看见!
俞氏瞧见了,立即扮起黑脸,以嫂子的身份,训了陆维扬一顿:“伯爷,兰芝在我们侯府可半点委屈都没受过,想当年她为了给你们陆家绵延子嗣,差点丢了一条命,你却这样对她,你也是读书明理的人,怎么忍心?”
陆维扬满面羞愧,低头道:“嫂子教训的是,维扬知错了。”
萧老太君终于接口,淡淡问:“那mǔ_zǐ 三人……四人,你准备怎么处置?”
陆维扬抿了下唇。
萧老太君见了,冷笑道:“怎么,一个不知廉耻、与你无媒苟合的女子,你还想接她回府?”
萧老太君发怒,连当今圣上都要发憷,陆维扬下意识地道:“维扬不敢,只是那三个孩子……”
柳氏气道:“你还有脸提!”
陆维扬沉默。
俞氏叹道:“伯爷,不是我说你,你想纳妾,兰芝会不许吗?你光明正大的提出来,兰芝或许会难受一阵,但也就应了,姨娘、孩子的名分该给都给,可你不走明路,背着她在外面养外室,既伤了她的心,也落了她的脸面,往后你让她怎么出门做客?”
俞氏说话虽然比柳氏客气,却句句都戳中了陆维扬的心窝。
自己犯错在先,陆维扬主动道:“孩子我会接进伯府,夏氏继续住外面,永生不得入陆家一步。”
萧老太君面露讽刺:“住外面?这么说,你以后还打算去找她?也罢,既然你舍不得那个夏氏,我们顾家成全你。李嬷嬷,你去准备笔墨纸砚,请伯爷写封和离书,从此顾、陆两家再不相干。”
李嬷嬷转身就去准备了。
陆维扬大惊,眼看李嬷嬷去了偏室,陆维扬急道:“老太君,您,您别这样,好,我答应您,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见夏氏,只求老太君别再提和离!”
夏怜于他,只是一朵供他散心解乏的路边野花,顾兰芝才是他最爱的女人。
萧老太君刚要说话,一个小丫鬟喜滋滋地跑了过来,老远就高声报喜:“老太君,侯爷回来了!”
丈夫回来了?
俞氏一激动,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柳氏、萧老太君同样扬起脖子,殷切地朝外望去。
只有背对门口跪着的陆维扬,全身突然冒出涔涔冷汗。
承恩侯顾崇严,当今圣上的亲表弟,也是本朝最英勇无敌的大将军,陆维扬犹记得他与顾兰芝成亲那日,顾崇严曾握着他的肩膀,笑着道:“伯爷,我就兰芝一个妹妹,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将来你敢欺负兰芝,就别怪我这双拳头。”
男人在笑,可捏着他肩膀的那只大手,却几乎捏碎他的骨头。
作者有话要说: 坏人都是等着被打脸的,你们不要怕嘛,才不是什么复杂的宅斗文呢,咱们顾爹可是连大凶兽都敢反的壮汉!
送上加更,晚安哦~
☆、006
顾崇严三月里离开京城,去冀州平叛,转眼已经离家快四个月了,他想祖母,想母亲,想妻子,更想家里的三个儿女。回侯府的路上,顾崇严已经开始设想与家人团聚的温馨场面,然而当他跨下骏马,却发现院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顾崇严不由地扫视一圈。
管事见了,心想,老太君在审陆姑爷呢,小公子小小姐们都被要求乖乖待在自己院里不许出门,谁能来接?
管事走到侯爷身边,简单解释了一番:姑爷养了外室,姑太太哭着回来了,现在姑爷正在老太君那儿赔罪。
顾崇严听完,原本春光明媚的俊脸,瞬间冷了下来。
铠甲也不脱了,衣裳也不换了,顾崇严大步朝万春堂走去。
大将军魁梧威严的身影一出现,俞氏又甜蜜又紧张,丈夫长得既健硕又俊朗,每次小别后再见,她都会涌起一种新婚夜时的悸动,心砰砰砰地跳,为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眼神而慌张。不过,现在在外面,俞氏稳重地隐藏了她的盼夫心切。
柳氏骄傲地看着她唯一的儿子,赵老姨娘再受宠又如何,生了一个文弱病秧子,当年靠冲喜才捡回一条命,哪像她的儿子,自幼习武,战场上披靡无敌,是全朝百姓眼中的大英雄。
萧老太君也非常满意自己的嫡长孙,要不是俩孙子、孙女都懂事,重孙重孙女伶俐可爱,就凭那一嫡俩庶的儿媳妇,真不值得她活这么久。
“崇严拜见祖母、母亲。”身穿铠甲,顾崇严动作利落地跪在萧老太君与柳氏面前,看着二老道:“崇严不孝,外出这么久,没能在二老面前尽孝,让祖母、母亲受累了。”
柳氏笑眯眯地,扶起儿子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怎么样,没受伤吧?”
顾崇严摇摇头,目光扫过娇美的妻子,因时机不对,他朝妻子微微颔首,马上又看向仍然一脸严肃的萧老太君。
萧老太君朝跪在那儿陆维扬点点下巴,道:“祖母老了,有些事力不从心,正好你回来了,那维扬与你妹妹的事,就交给你吧。”说完,萧老太君拄着拐杖,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俞氏快步走到老人家身边,孝顺地扶长辈去内室。
顾崇严偷偷递给母亲一个眼神,有些事情,不适合女眷在身边。
柳氏糊里糊涂的,不过儿子叫她走,她就追着去送婆婆了。
陆维扬仰头,惭愧地道:“大哥,我……”
“贤弟为何跪着?”顾崇严不由分说地将妹婿扶了起来,爽朗笑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是不是兰芝又耍脾气了?”
他越这么说,陆维扬就越惭愧,涨红了脸,难以启齿。
顾崇严松开他的肩膀,神色严肃起来,盯着陆维扬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陆维扬没办法,低着头,原原本本地解释起来,只是他才刚提及夏怜,眼前黑影一闪,紧跟着,一只铁拳就携卷着万钧之力砸在了陆维扬的右脸上!陆维扬是读书人,体格修长却没多少力气,几乎顾崇严的拳头刚落下,陆维扬也树叶似的跌倒在了地上,人都懵了,双手撑着地一动不动,鼻子那儿吧嗒吧嗒滴下鼻血来。
耳朵里嗡嗡的,陆维扬晃晃头,意识与疼痛一点一点恢复。
“你想纳妾,纳妾就是,养外室算什么?你把我顾家的体面置于何处?”顾崇严一把拎起陆维扬,怒声斥道,他身高八尺有余,陆维扬无力耷拉着脑袋,双脚脚尖勉强挨着地面。
“大哥,我知错了,只求你别让兰芝与我和离。”眼泪落下,混着脸上的血水继续蜿蜒,陆维扬肿着半张脸,哭着哀求道。他真的知错了,只要兰芝能原谅他,别说夏怜,那三个孩子他都可以不接进侯府。
“和离与否,不是你说了算,滚!”顾崇严拎小鸡似的一直将陆维扬拎出门,扔到了地上。
陆维扬还想继续跪地哀求,却被侯府小厮强行带走了,陆维扬不甘心地呼喊妻儿的名字,但偌大的侯府静悄悄的,没有一人给他回应。
陆维扬走后,顾崇严一边派人去请妹妹,一边与萧老太君三人商议解决办法。
其实如果没有陆季安这个好外甥,顾崇严一定会叫妹妹和离,可是有了孩子,事情就不太好办。
萧老太君愁得也是这个。
“四姑娘,您怎么来了?”大人们正在商量,外面突然传来李嬷嬷惊讶的声音。
萧老太君看了一眼孙媳妇。
俞氏忙起身道:“这孩子净捣乱,我去看看。”
什么叫捣乱?那可是他宝贝的小女儿!
顾崇严刚这么想,女儿娇娇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爹爹回来了,我想爹爹,我要见爹爹!”
顾崇严立即坐不住了,朝二老请示一声,跟着妻子一块儿出去了。
顾鸾来这边主要是为了姑姑,但她也真想父亲,门帘一挑,再次看见年轻俊美的父亲,前世受的委屈便袭上心头,四岁的女娃娃呆呆地站在门口,豆大的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女儿哭成这样,顾崇严心都要碎了,几个箭步冲过去,高高地将女儿抱了起来,狠狠地亲了两口脸蛋:“阿鸾不哭,爹爹回来了。”
顾鸾就哭,她死得太惨了,被造反的乱军砍死都比在看到生的希望时,又被宁王活活掐死强。
她抱着父亲的脖子,一边哭,一边努力回想梦中父亲率军与宁王作对的壮举,只有这样,顾鸾才能解气。
等顾兰芝与苗老姨娘联袂而来,顾鸾才勉强平静下来,依赖地趴在爹爹肩头,用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顾兰芝,乖乖又可怜巴巴地喊姑姑。
顾兰芝可喜欢侯府的几个侄女了,见小侄女哭成这样,她奇道:“阿鸾怎么了?”
俞氏不好意思地道:“想爹爹了,撒娇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兰芝神色一变,眼里浮现悲伤。她和离了,儿子住在伯府,会不会也哭着想娘?或是她带走儿子,儿子在她身边,会不会又想亲爹?自己委屈